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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華 | 農民過什么樣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2024-12-31
北京大學哲學系吳飛教授是人類學者和自殺研究專家。他說中國老百姓要過日子,離不開“人”、“財產”與“禮儀”三個基本因素。只有具備了這三個基本的要素,才能構成一個家庭,也就是一個過日子的單位。“日子”過得不好,就可能引起自殺。家庭首先是由親緣關系的人組成的,它既是個生活單位,也是個經
濟單位。人是過日子的主體,沒有人無所謂過日子。生活在同一個家庭中的人,需要以適當的規則來維系家庭的存在,即日常生活中的禮儀。出生、婚姻、喪葬的儀式,都是維護家庭存在和穩定的重要因素。中國人看重的主要節日,包括春節、清明節、中秋節,也以家庭生活為核心展開。但禮儀是較為彈性的東西,外人很難評價。財產是過日子的一個重要方面,沒有經濟基礎,就談不上過日子,尤其談不上過紅火的日子。若收入相當,面對如何處理和安排家庭用度,禮儀和規則就開始發揮作用。即便是由一個人組成的家庭,仍然不能缺乏獨立的財產。于是,吳飛教授認定,評價人們日子過得好壞,最客觀、最重要的標準,就是財產。所謂財產最重要,講的是經濟條件決定家庭日子過得好不好,過不過得下去。如果日子過不下去,人就容易產生自殺的念頭。然而,我們的農村調研發現,財產不是家庭生活的決定性要素。人的因素才是最為關鍵的。不同的人會有不一樣的家庭生活,家庭生活中的人決定了日子過得有沒有勁,有沒有奔頭,是否紅火。要是缺少了某些人的話,日子就可能中斷,或者過得很不好,“過日子”就會成為“混日子”,整個家庭對未來都沒有追求,沒有奔頭。我在湘南農村調查,某村有個家庭一個月內接連三個人去世。起先,女兒為情自殺,父母著實悲痛,但是很快就從悲痛中恢復了過來——因為盡管感情上放不下,但是家庭中其他的人還要過日子,兒子還要讀書、要成長、要建房子、要娶媳婦,等等,做父母的尤其需要振作,怎能因為女兒的不懂事而荒廢了這些呢。但是,當聽到獨子在醫院逝世的消息后,該家庭的男主人甚至沒有去醫院看望兒子,徑直回了家,在家懸梁自盡。母親因兒子的死亡而昏厥過去,等醫生將她搶救過來后,又得知丈夫已死,就連昏厥的力氣都沒有了。眾人怕她重走丈夫那條路,就一連數月派人陪伴在她身邊。最后她恢復過來,成了生活沒勁的人。家庭中,什么樣的人不存在了,會影響過日子?女兒自殺,日子雖然受影響了,但是可以恢復過來,而兒子的死亡,卻導致了父親的自殺,使家庭的日子過不下去。所以,兒子是農村家庭生活中最重要的角色,缺少了他,家庭的日子就缺少奔頭,缺少紅火的理由。父母在兒子身上寄寓了太多的東西,包括生命意義、生活價值和基本情感等。相對而言,對于家庭,丈夫與妻子任何一方(特別是妻子),皆沒有兒子重要。如果有兒子,就算丈夫死了,妻子會把兒子撫養成人,日子照樣有奔頭,至少預期中的未來可以過得紅火。“老來伴”其實沒有想象的重要,各地農村里的老年人,七老八十還與伴侶分居,甚至一輩子不說話。一個九十多歲的老頭背著鋤頭追著八十多歲的老太太滿莊子跑,這種現象不只皖北農村才有。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老人并沒有在伴侶身上寄予過多的情感和價值期待,他們寄予的對象是兒孫。禮儀即行為的規范軌跡。禮儀不僅僅是按照程序走的花架子,其背后就是價值,是人對人的寄托與期待。在家庭里,禮儀體現的是父母對兒子的價值寄托。在家庭關系內部,如果兒子不按照禮儀來行為,父母就會氣得要死。比如,子代若不按傳統的生育規范,給父親生個孫子,老人就覺得兒子不孝順。在湖北大冶農村,很多老人自殺都是在端午節、中秋節當日或前后幾天,只因兒子或媳婦沒有在這些節慶里按照傳統禮儀禮節來對待老人(如盛情招待,送包子饅頭),老人感到受了很大的委屈,是其人生的莫大悲哀,甚至感覺喪失了整個人生價值,于是回家喝藥自殺。在這些老人自殺案例中,老人顯然認為,平時兒子對自己怎么樣,可以不管,因為兒子有兒子的事,顧不了這么多;但是過年過節,兒子卻一點都不顧及自己,不按照禮節程序來走,這是對自己最大的不尊敬,老人自然來氣。這說明,禮儀禮節不僅僅是形式而已,里頭暗含著老人對兒子的諸多期待。禮儀禮節旨在規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其背后是價值期待。為什么要養兒子?為了頂門戶,尊重“我”,養老送終,傳宗接代,等等,這些都是“我”對兒子寄寓的期待。而“我”希望從兒子身上得到的回饋,就通過禮儀來表達。當兒子沒有按照禮儀的行為軌跡行為時,父親的精神就會受到極大的傷害,認為價值期待沒有實現,整個價值系統都行將崩潰:我養兒子干什么,這樣對我,兒子都不要我了,我還活著干什么。所以,我發現,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老人依然秉持著過去的“老禮”,要求兒子對自己如何做才是得當的。當兒子沒有按照禮節規范來辦時,就會造成父輩感情上受到傷害,價值感失落。平時的禮節可以忽略,比如工作忙或者其他原因,很久沒去看望父母,父母雖然覺得怪不是滋味的,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但是也理解,能夠說服自己,因為這是小禮節,不涉及大是大非。節慶的禮節是重要的,因為節慶時的禮節體現了兒子對父母的基本尊重,體現了最基本的長幼有序,更富含著父輩太多、太厚重的情感、價值。很多老人對我說,兒子孝不孝順,就看節慶時兒子、媳婦拿了多少東西給自己;雖然老人都吃得少,但他看重的不是兒子送的東西,而是兒子的心意,只有這樣,才能體現兒子對老人的孝心,老人才能安心,才覺得沒有白養兒子,才覺得這一輩子累死累活是值得的,在人家面前也有面子。在這些重要禮節方面,若老人沒有得到預期的、過去一向如此的待遇,就會產生價值幻滅的感覺,自己的內心過不了這道坎,在別人面前也沒面子:別人在節日都吃好的,自己兒子、媳婦卻什么都不表示。這就是為什么在重要節慶,兒子打罵父母,或者說了重話,或者沒有按老禮行事,老人會容易選擇自殺的緣故。調查還沒發現僅因貧困直接導致老年人、婦女自殺的情況。在農村,經濟問題從來就不是個根本問題。人們常說的,自己可以生活差一點,拮據一點,但再窮也不能窮孩子。可見,所有的一切其實就是圍繞著孩子。有孩子,特別是兒子,人們一般不會因為生活的貧困而選擇自殺。湘南的蘭戈老人,50多歲才結婚得子,到70多歲的年齡,兒子初中畢業讀上技校,他還要去外邊找錢——給人看病,挖煤,一點也沒有懈怠的意思。一般的老人到這個年齡都開始享兒孫福了,而他的生活卻仍然很窘困,很勞累,但這并沒有沖淡他對生活的憧憬,他依然信心滿懷,從不埋怨什么。他之所以不服老,就是因為他的兒子。相反,鄰村家境富庶的書全,卻過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日子。他很富裕,兒子是“吃國家糧的”,每個月都有預期的生活費用寄回家,三個女兒都在外打工,也會寄錢給他。因此,相較一般村民,他是很悠閑很闊綽的。他50多歲,還身強體壯,完全可以干農活,但是他已經丟棄了農活,整天跟酒精打交道,一天幾乎要喝一斤白酒才能松開酒瓶;整日到處閑逛,吊兒郎當;一出口就是些不著邊際的話;不論輩分、調戲婦女,還養成了上寡婦家門的習慣;對自己老婆又罵又打,甚至把老婆趕到城里打工。不僅如此,他從2009年就不去給父母上墳了,認為人死就是一抔土,死了就是死了;家里一些要好的關系也被他弄得很糟糕,甚至跟自己的哥嫂也鬧僵了。為什么書全會落入這樣的頹廢境地呢?問題就出在兒子身上。書全只有一個兒子。這個獨生子大學畢業后進了體制,在工作的地方娶了個老婆。2008年這個媳婦給書全生了個孫女。村里人都知道,他兒子是“吃國家糧的”,只能生一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這樣,他沒有抱上孫子。作為傳統一代的人,他認為自己已經絕代了——沒有后了,做什么都沒有意義,沒有希望了,又何必去做呢。他現在的生活就形如行尸走肉,已沒有精神上的寄托。如此,他才會“變壞”,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舉動。與他相反,書全的哥哥,比他整整大十歲,有兩個兒子,都在讀大學。他還有很大的動力去做事,因為他相信他的兩個兒子不僅會有出息,而且肯定能幫他把“一房人”傳下去。因此,夫婦倆在家,日子雖然過得緊巴巴的,卻有使不完的勁。雖然兩個兒子要畢業了,也用不著家里的錢,但他們還是拼命地做農活;在灣子里的社會交往也很好,對這個家門的評價都是積極的。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因為他們要為兩個兒子掙面子,父母在家做得很好,以后兒子回來才有面子,人家不會說他們父母在家怎么怎么樣。這是一對有奔頭、有希望的父母。書全在自認為“斷絕孫子”后,人就“廢”了,前半輩子“做楊白勞”,把兒子養大成人,后半輩子晚節不保,現在看來做得很不值,于是失去了為人、生活的動力。他埋怨自己的兒子,因而也就不需要給兒子在灣子里掙臉面。他甚至說,這個灣子他都不要了。在農村,傳宗接代是個禮儀的問題,即作為兒子的,必須給父親、給祖宗傳下血脈,才算對得住他們,才算禮儀到位。否則,就是在禮儀上有差池。年輕一代的傳宗接代思想淡薄,但是老一輩對子輩的期待還是如此強烈。當兒子的行為與此期待相差甚遠時,就會造成價值失落,父輩因此而感到生活的無意義感。在解放前出生,經過集體時代和改革開放的一輩人,他們的兒子如今也逐漸成家立業,代際之間出現了一個成年兒子對父輩的禮儀問題。老一輩人盡管經歷了集體時代,但是一整套舊的思想、傳統觀念還根深蒂固,長幼尊卑、父為子綱等倫常規則還很濃厚,對子代還有價值寄寓。但是,他們的子輩是在改革開放年代成長起來的,已經脫卸了傳統的規矩。我們調查的結果顯示,在集體時代后期,村里就有年輕人打賭敢不敢揍自己的父親。1980年代后,這批人陸續結婚成家,敢于公然反抗父親的權威。這樣,兩股都很強悍的力量碰撞在一起,自然是具有強烈價值寄托的父親所遭受的心理、精神的創傷最重,因為他屬于被挑戰者。而挑戰者兒子即使沒有挑戰成功,也不會有太多的氣出不來。所以容易決絕地自殺的是被挑戰者。隨著社會越來越開化,舊的思想越來越受到打擊,越來越遭到封建性的批判,進而成為農村的政治不正確后,父輩的期待就少了。特別是在1990年代中后期以降,集體時代成長的一代人成為了已婚兒子的父親,他們在儀式上對子代的期待就更少了,在養兒防老、長幼尊卑方面的期待,以及對兒子在物質、精神上的回報的期待也逐漸減弱。老人面對殘酷的現實,通過自我調整以適應社會。即使兒子在重大的節慶期間不去看望老人,老人也自認栽了,這是在南方村落出現的趨勢。就算兒子對自己惡語相向,甚至拳腳交加,老人也認命,這是河南等中原農村的變化。當兒子不養老,甚至將老人從家里驅逐出去,老人也只能自認倒霉,而不會像以前那樣“一口氣出不來”就決絕自殺,這是荊門地區的現實。當價值寄寓減少,期待弱化以后,老人決絕自殺的現象就減少了。老人自殺現象減少,并不意味著老人對子輩沒有了期待,只是將期待降低罷了。比如對子輩傳宗接代的期待,在很多農村地區依然是很濃厚的。但當老人沒有能力規勸兒子、媳婦后,也只能認命,茍且活著,而不是自殺。對諸如禮儀的期待,則在大部分地區都沒有了。所以當兒子在禮儀上沒有做到位,老人也不再表現出激烈的情緒——“你要罵就罵,要打就打,一把老骨頭了,還能有什么反抗”,“你罵,給你端水,端凳子”。更大的發展是,傳宗接代的價值期待沒有了,養兒防老的期待也在消失,人們看到太多不孝順的事例后,開始反省自己的生育行為。老人當下的際遇,給后一輩父母,現在四五十歲,還有勞動能力的人提了個醒:不能光為了兒子,還要考慮自己的后路。后路就是存錢養老、買養老保險等。而更年輕的一代,則認為養兒子也不能保障養老,還不如不養,生一個,不管是男是女,都不再要了,自己落個清閑。所以,生育觀念就徹底轉變了,代際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基本平衡。這以后的自殺,就是老人覺得日子過著“沒有意思”的自殺。老伴作為“老來伴”越來越重要。當老伴去世之后,就會覺得沒有意思,隨即選擇自殺。總結起來,一個家庭中,當“過日子”有價值支撐的時候,“人”是最重要的,特別是兒子。沒有他,日子就過得索然寡味。禮儀作為重要的行為規范,涉及子代與父母之間的關系,背后蘊涵的是父代對子代的價值寄寓。當兒子在禮儀上有所偏頗的時候,就會造成老人價值的失落和意義的崩潰,老人的日子不好過,或過不下去。當老人對禮儀禮節看重程度降低之后,對兒子的價值寄托就減弱了,兒子在這方面失誤也就不再造成老人的價值失落問題,自殺減少。當傳宗接代、養兒防老等對兒子的期待都被看空之后,兒子在家庭中也就失去了以前的重要性,夫妻關系越來越重要。“財產”是過日子的重要基礎,但并不是評價日子過得好、紅火與否的唯一因素,只有在“人”和“禮儀”等前提條件存在的情況下,其作用才會凸顯出來。
(作者系武漢大學社會學院教授;來
源:“新鄉土”微信公眾號,修訂發布;圖片來自網絡,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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