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中這個帶幾分文藝氣息的年輕人,如果我在深圳的街頭與他擦肩而過,一定不會懷疑他就是一個在深圳打拼的普通中國青年。但實際上,我和他是在印度首都新德里相識,他是一個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這片次大陸上的印度本地人。
不要吃驚。在印度東北部,就生活著這么一群人,他們的相貌與中國人相差不多,甚至,有的部落名都與中國的姓氏類似(比如上面這個年輕人,他的部落名就讀作“張”,我一般就叫他“小張”)。但中國對他們來說,是既親切、又陌生;既向往、又有些畏懼,似乎代表著一個再也回不去的“家鄉”——這群人被統稱為印度東北部部落民。
筆者之前寫過從婆羅門到賤民的五個印度年輕人的故事,收到不少讀者的反饋,說對了解印度頗有幫助。因此,為了繼續補全對印度族群構成的介紹,在這篇文章中,我將會介紹一個特殊的群體——一千多萬印度東北部的部落民。由于長期與印度主流文化相隔絕,所以這個群體從未被納入種姓制度中(連賤民也不算)。在這篇文章中,我將介紹這一群體的歷史和現狀,以及他們對印度和中國各持什么看法。
大山的子女
發源自西藏西部的雅魯藏布江,在向東奔流近兩千公里后,陡然轉向西南,切穿喜馬拉雅崇山峻嶺,流經藏南地區,進入印度境內,在印度的東北部形成了一條狹長的河谷。印度人稱之為阿薩姆河谷(Assam Valley)。
阿薩姆河谷和布拉馬普特拉河(Brahmaputra,即雅魯藏布江在印度境內的名稱)
這個河谷除了西接北孟加拉平原以外,其余三側都被高山環繞。東北部部落民就生活在這些森林茂密的山區之中。上千年來,這批“化外之民”長期處于周圍的東亞儒家文明、南亞印度教文明和東南亞佛教文明之間的夾層中,一直與印度 主流文化相隔絕,直到近兩百年才被納入“文明社會”。在古代,這些山區部落民雖然與相鄰阿薩姆河谷的印度教王國存在著貿易往來,但從未被其征服,所以一直處于自管自治的狀態。
而且,部落民內部也遠不是鐵板一塊,高聳的山峰和茂密的森林令部落之間的交通極不方便,所以在這片山區中,分布著數百個不同的部落,每個部落都是各自為政,任何形式的統一都從未發生。因此,這些部落的文化傳統之間有著很大差異,甚至相鄰的部落之間的語言都不能互通。
部落民中那加族的一個女子歌唱組合
19世紀中期,英國人在征服了次大陸的大部分地區后,終于來到了阿薩姆河谷。他們從當地平原居民口中聽說,在周圍的山區里,有一群野蠻的“獵人頭者”,時常爭斗劫掠,從來不服王化。很快,英國人就親身見識到了這些部落民的“頑劣”:他們多次襲擊英國人在阿薩姆經營的茶園以及貿易據點,搶奪財物,獵取人頭。多次交涉無效后,英國人忍無可忍,決定以暴制暴。通過不少于十次的山區遠征,有著壓倒性軍事優勢的英國人取得了勝利,將這片山林第一次置于統一的政權管轄之下。
在這里,英國人建立了城市據點,引進了印度盧比作為通用貨幣,部落民和外界的交流日益增多。除了政治、經濟上的改變,西方傳教士還給部落民們帶來了基督教。本土的泛靈論信仰日漸式微,基督教各教派,尤其是浸禮會,成為了當地的主要宗教。
英國的學者也開始對這片地區的人文歷史展開學術研究。由于當地人沒有自己的文字,所以除了零星的間接記載以外,這一地區的歷史始終被籠罩在迷霧之中。語言學家和人類學家試圖從當地的語言和文化中尋找線索,經過多年的對比研究,學者發現,當地有兩百多個土著部落,大多屬于蒙古人種(黃種人),語言屬于漢藏語系的藏緬語支,其中一些部落可能之前生活在中國的云南境內,后經緬甸遷到此地。
等到1947年,英國人離開次大陸時,當地的部落民精英階層已經能使用英語,熟悉英國文化,但對于加入新生的印度共和國,卻還沒有做好充分心理準備。
不情愿的聯姻
在印度政府的官方宣傳中,東北部的七個邦常被比喻成“七姐妹”,嫁入了印度共和國這個大家庭。但很明顯,這是一場不情愿的聯姻。
去年初,拍攝于德里的一個種族歧視視頻傳遍并震驚了印度全國:幾個來自東北部的學生在小商鋪喝茶時,被一群當地的無業青年大罵:“咪咪眼,你們不是印度人,快滾回中國去!”接著拳腳相向。
這樣針對東北部部落民的歧視并不少見。事發后,當地電視臺就這件事情采訪了我的朋友“小張”,問他的感受與看法。小張既氣憤又無奈:“我們也是印度人,遵紀守法,勤懇工作,為什么要歧視我們?”當天晚上,憤懣不平的小張拒絕了公司提供的印度餐,回到住處,和東北部老鄉們一起做了一頓彰顯身份的家鄉菜。
其實,自獨立以來,印度東北部地區和中央政府之間,以及部落民和印度主體民族之間的緊張狀態一直存在。建國之來,印度共和國的國族整合在東北部地區推進得尤為吃力。其部落民在二戰時期就以驍勇善戰著稱,曾協同英軍對日作戰,而戰火的洗禮也催化了該地區民族自主意識的覺醒。印度建國后,他們受穆斯林成功建立巴基斯坦的鼓舞,民族獨立意識迅速膨脹。很快,東北部的幾個重要部族,如那加人、米佐人都相繼建立起了自己的武裝勢力,占據山區里的一些小鎮和村莊,與駐扎在城市里的印度政府軍對峙。
印度東北部的一支反政府武裝:阿薩姆聯合解放陣線
民族主義的高漲激發了部落民的武裝叛亂,而經濟發展上的滯后也令這一叛亂長年不息。由于地理上的隔絕、文化上的差異,以及很長一段時間里中央政府對于這一地區的忽視,東北部的發展水平漸漸落后于印度平均水平,年輕人失業率很高。雖然當地有豐富的礦產資源,但礦業公司卻很少由本地人掌控,同時也未能有效帶動經濟的整體發展。貧窮、失業再加上從緬甸北部流入的毒品與槍支,使東北部山區成為反政府武裝的溫床。
在形成東北部離心力的因素中,主體印度人(尤其是北部印度人)對部落民的種族歧視也不容忽視。部落民一方面身材相對矮小,相貌迥異于北印人,另一方面在男女交往和飲酒吸煙上較為開放,不符合相對保守的印度傳統文化,因此很容易成為種族歧視的受害者。尤其是部落民女性,常常被誤認為比較“隨意”,從而成為性暴力的對象。
東北部部落民在地理、文化上的“孤立感”,在經濟上的“剝奪感”,以及在社會上“受辱感”,致使他們一直拒絕融入印度的主流文化。那加族人“小張”就曾經對我說過心中的隱痛:“那些印度人,只對我們的土地、資源和女人感興趣,并沒有真把我們當作同胞。”
“我們算是印度人,但更是東北幫”
雖然東北部長年動亂不息,但印度政府卻沒把打擊分離主義運動看作是內戰,歷屆印度政府都把工作重點放在“贏得人心”上(雖然現實情形要殘酷得多)。上世紀六十年代,時任印度總理的尼赫魯就清醒地認識到,建立一個多民族和諧共處的統一國家,是印度復興的重要前提。他特意指示打擊那加叛亂的政府軍:“那加是我們的同胞,我們一定要贏得他們的支持,而不是簡單的鎮壓。”而普通士兵獲得的訓令是:“你們必須盡一切可能贏得那加人的信任和尊敬,同時使他們切實感受到他們屬于印度。”
二十世紀末以來,印度政府更加意識到了解決東北部問題的重要性和緊迫性。與軍事上的勝利相配合,政府還積極采取政治、經濟、社會等手段來爭取人心,樹立政府權威并增強其合法性。在聯邦框架內,東北部先后為幾個主要部族建立了獨立的邦,并給予充分的自治權。在政治上,也盡量發揮議會民主制的調解功能,通過政治渠道疏導民族矛盾。
同時,中央政府也在經濟上對東北部大量輸血,希望能用發展換來穩定。印度全國發展委員會在資金劃撥上向東北各邦傾斜,對于人口僅占印度3%的東北部地區(包括阿薩姆河谷和山區),每年的資金援助卻占到了全國的30%。印度政府還于1996年出臺了“看東北”政策,要求所有中央政府部委將年度預算資金的10%定向投入到東北地區。
雖然在實際操作上,由于地方政治體系的混亂和一些地方官員的貪污與濫用,這些政策的效果往往會打折扣,但總算起到了一定積極作用。東北部頻仍的叛亂有逐漸平息的趨勢:在重要反政府武裝中,米佐國民陣線在1986年最早放下武器,經過多年發展,米佐邦現在已經是印度識字率最高的地區之一(91.58%);而最早發動叛亂,同時也是實力最強大的那加人反政府武裝,也在2015年與中央政府達成停火協議。
印度總理莫迪在視察東北部山區時,COSPLAY成了一個那加族武士
曾在德里上大學的小張告訴我,印度政府的確在促進民族協同發展上面做出了不小的努力。在考學和就業時,因為有專門為部落民(Scheduled Tribes)準備的保留名額,他們會比大部分印度人更有優勢。同時,東北各邦政府也給他們提供了可觀的助學金,在大學里,他只要學習成績良好,其助學金就足以支撐基本生活。
雖然小張多次向我表達,他對有民族沙文主義的印度人十分反感,但他也承認:“印度畢竟是個大國,可以給我們更廣闊的視野和更好的發展機會。所以,我們愿意承認自己是印度人,只不過我們不是印度教徒,不是穆斯林,而是東北幫(the Northeasts)。”
對中國的親近和疑慮
印度的東北部地區天然和中國有著密切的聯系,除了人種相近、語言歸屬同一語系之外,在地理上,它鄰近我國的西藏和云南,是中印對峙的前線陣地。
下圖可以看到,一條僅有25公里寬的西里古里走廊,將印度東北部和內地連接在一起,中間夾著孟加拉國(即前東巴基斯坦)。這條走廊是印度國防的最大先天弱點。在印度人看來,從前的東巴基斯坦,和現在的中國,都對這一地區有著極大的安全威脅。
西里古里走廊(注:本圖中的錫金現已成為印度的一個邦)
小張告訴我,聽長輩們說,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曾支持過那加人的獨立運動,給予武器和資金援助以及軍事方面的指導(真實性未經查證)。所以,他們族人對中國一直抱有好感,也會以與中國人相貌相似而感到高興:“在印度的景區旅游時,我經常被認為是中國人或日本人。如果我以后去中國居住,應該也會被認作是同胞吧。”
近年來,得益于道路狀況的改善,中緬印的陸上貿易逐漸興盛起來。印度東北部通過緬甸,從中國進口了各種各樣的小商品。中國人豐富多彩的零食就令小張大開眼界,他曾向我展示自己收集的各種中國糖果:大白兔奶糖、徐福記酥糖,還有牛軋糖、夾心糖等等。尤其是,嘗過我帶給他的洽洽香瓜子以后,小張激動地說道:“向日葵原來是磕著吃的!”
東北幫席地而坐的吃飯方式(通過中國留學生的教導,以及反復苦練,其中一些人已經掌握了筷子的使用)
不過,東北幫對于中國的印象也不都是正面的。來自米佐邦的小伙孔卡就給我講了他們部族的歷史傳說:幾千年前,米佐人幸福地生活在中國西南部的山區里,誰知秦始皇的軍隊打破了當地的祥和與安寧。許多青壯年被抓到帝國北部去修建長城,不少人因此而死。后來,米佐人終于不堪其苦,在部族長老的帶領下,舉族搬遷以躲避暴政。就這樣,米佐人來到了印度次大陸東北部的山林里重建家園。
這一傳說自然不可信,但卻令一些東北幫形成了對中國政府的負面印象。再加上一些西方和印度媒體對于新中國的片面報道,導致很多東北幫都或多或少地認為,中國雖然軍事強大、經濟發達,但是政府經常欺壓人民,缺乏政治自由和言論自由。
有一天,小張拿著一份《印度教徒報》找到我,神色頗有不悅。他指著報紙上的一則新聞說:“中國政府現在還在迫害基督教徒,妨礙宗教自由嗎?”我雖知事實很可能并非如此,但也不敢怠慢,于是仔細閱讀了那則報道。報紙上寫著中國政府強行查禁了一個教會組織,并逮捕了上千名教會成員,看上去似乎真如小張所說。直到我注意到其中的“Quannengshen”一詞。哦!原來是全能神。
于是我就向小張解釋,這是一個借宗教之名、行斂財之實的邪教組織,崇拜一名被稱為“女基督”的神秘女子,打著基督教的旗號,散布著他們的歪理邪說,甚至還出現了將人毆打致死的極端案件,嚴重危害了基督教會的健康發展及社會的正常秩序。
小張聽后,安心地說:“原來如此,那的確不是真正的基督教,我可終于放心了。”
結語
最后給大家講一段我和小張剛認識時發生的對話吧:
在新德里,我認識了兩個來自東北幫的年輕人,互相自我介紹時,當聽說我來自中國,他們好奇地問道:“你屬于哪個部落的?”
我回答說:“我姓高,所以大概是高部落吧,你們呢?”
這兩個人一個說“張”(Chang,發音同“張”),另一個說“毛”(Mao)。
我贊嘆說:“哇,這可都是大姓啊,尤其是‘張’。你們知道嗎,中國張姓有將近一億人呢。”
小張聽后,胸脯一下就挺起來了。他得意地說:在他的故鄉,“張”部落總共才一萬來人,因此總被不遠處有十余萬人的大部落“毛”欺負,一直心存不甘。今天才知道,原來在中國他還有這么多“兄弟”,以后再也不用自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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