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政治權力再分配和發生在中東的暴力性政治覺醒中,有五個基本事實正昭示著新的全球重組(global realignment)的到來。
第一個事實是,美國在政治、經濟和軍事方面仍然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實體。但是由于地區平衡中復雜的地緣政治變化,美國不再是全球范圍內至高無上的大國。其它任何大國也不是。
第二個事實是,俄羅斯正在經歷其帝國退化過程中最新的陣痛階段。在這個痛苦的過程中,如果俄羅斯行事明智,最終未必不會成為一個居于領導地位的歐洲民族國家。然而,目前它正無意義地疏遠一些位于其以往廣大疆域西南伊斯蘭地區的前蘇聯加盟共和國,還有烏克蘭、白俄羅斯、格魯吉亞,更不用說波羅的海三國。
第三個事實是,中國正在穩步崛起——即使近來步伐放緩——最終將與美國實力相當,并成為其可能的競爭對手。就目前來看,中國正謹慎行事,以避免對美國構成直接挑戰。在軍事上,中國似乎正尋求在新一代武器上取得突破,同時耐心地提升其仍舊非常有限的海軍力量。
第四個事實是,歐洲現在不是也不太可能成為一股全球性的力量。但是它可以在應對那些關涉全球福祉甚至人類生存的跨國威脅方面,起到建設性的領導作用。在中東,歐洲在政治和文化上與美國的核心利益保持一致,并支持美國。歐洲在北約內部的堅定立場對最終建設性地解決俄羅斯烏克蘭危機至關重要。
第五個事實是,目前發生在后殖民時期穆斯林中的暴力性政治覺醒,在某種程度上是主要由歐洲列強不時施加的殘暴鎮壓所引發的滯后性反應。它融合了一種遲來但被深刻感受到的不公,和一種將大量穆斯林團結起來抵抗外部世界的宗教動機。與此同時,伊斯蘭世界內部有著與西方無關的、歷史性的教派分歧,最近這些歷史積怨的涌現也制造了分裂。
放在一個統一的框架里看,這五個事實告訴我們,美國必須在全球權力架構的重組中發揮領導作用,使得在穆斯林世界內部爆發和偶爾投射到穆斯林世界之外、以及將來可能發生在過去被稱作第三世界的其他地區的暴力沖突,能夠在不破壞全球秩序的前提下得到控制。我們可以通過對前述五個事實進行簡要闡釋,來描繪這一新的架構。
首先,美國只有組建一個在不同程度上包含俄羅斯和中國的聯盟,才能有效應對目前的中東暴力沖突。為了使這個聯盟成型,俄羅斯必須首先放棄單邊使用武力對抗鄰國的做法,尤其是對烏克蘭、格魯吉亞和波羅的海三國。中國也必須矯正以下錯誤的觀點,即認為在面對升級的中東危機時采用自私的消極態度,將會對它在政治、經濟方面實現在全球舞臺上的抱負有益。這些目光短淺的政策沖動需要被引導到一個更有遠見的視野中去。
第二,俄羅斯正有史以來第一次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這一發展意義重大,卻往往被忽視。沙皇俄國有著多民族的、在政治上順從的人口,它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走到了盡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取而代之,其權力實際上掌握在俄羅斯手中。1991年底蘇聯的解體導致一個由俄羅斯人占主導地位的國家突然出現,還導致前蘇聯非俄羅斯的“共和國”正式轉變成獨立國家。這些國家正在鞏固它們的獨立地位,而西方和中國正在不同地區以不同方式利用這個對俄羅斯不利的新現實。與此同時,俄羅斯自身的未來取決于它能否成為一個作為統一歐洲一部分的、重要且有影響力的民族國家。如果不這樣做,將會對俄羅斯抵御來自中國的日益增長的領土-人口壓力帶來顯著的負面影響。隨著實力的增長,中國越來越想要消除那些過去由莫斯科強加給北京的“不平等”條約的后果。
第三,中國要取得巨大的經濟成功需要持久的耐力,還需要認識到政治上的求快會導致社會的虛耗。近期對中國而言最好的政治前景,是在遏制從中東向外(包括向東北方向)傳播的全球性混亂方面成為美國的主要合作伙伴。如果這種混亂沒能得到控制,它將蔓延到俄羅斯的南部與東部領土,以及中國的西部地區。尋求與中亞新興共和國、西南亞前英屬穆斯林國家(特別是巴基斯坦)、尤其是與伊朗(鑒于其戰略價值和經濟上的重要性)之間更緊密的關系,是中國區域性地緣政治延伸的天然目標。但它們也應當成為中美在全球范圍內進行協調的目標。
第四,只要地方武裝組織認為,它們能在選擇性地煽動極端暴力的同時成為領土重組的受益者,中東就不會回到尚可的穩定狀態。它們的野蠻行為只能通過越來越有效、但也是選擇性的壓力來控制,這種壓力將以美俄中的合作為基礎,反過來也會促使這一地區更成熟的國家(伊朗、土耳其、以色列和埃及)在使用武力方面更負責任,后者也應該成為更有選擇性的歐洲援助的接受者。在正常情況下,沙特阿拉伯會是這一名單上的重要成員,但是沙特政府目前仍傾向于扶植瓦哈比派狂熱極端勢力,即使政府投入到雄心勃勃的國內現代化事業中,這還是會使人們對于沙特能否在地區范圍內起到重要的建設性作用產生嚴重懷疑。
第五,對于非西方世界近期在政治上覺醒的大眾,應當予以特別關注。長期遭到壓迫的政治記憶,在很大程度上刺激著這場由中東伊斯蘭極端主義者驅動的、突如其來且極具爆發性的覺醒。但在今天的中東所發生的一切,也許只是一個更廣泛現象的開端,這一現象將在未來的歲月里發生在非洲、亞洲甚至西半球前殖民地的人民中間。
在約兩個世紀中,殖民地人民遭受大屠殺的規??梢耘c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納粹所犯下的罪行相比擬:差不多涉及數以十萬計、甚至數百萬計的受害者。他們在政治上的自我聲張被滯后的憤怒與悲傷所強化,成為一種正在浮出水面的、渴望復仇的強大力量。它不僅僅在中東穆斯林世界內部,還很有可能在其它地區存在。
許多數據尚不能確定,但從總體上來看令人震驚。舉幾個例子就足以說明。在16世紀,西班牙探險者帶來的疾病使位于今天墨西哥一帶的阿茲特克帝國的人口從2500萬銳減到約100萬。類似地,在北美,據估計有90%的土著人口在與歐洲定居者發生接觸的頭五年內死亡,主要也是由于疾病。在19世紀,大量的戰爭和強制性移民又使10萬人喪生。作為對1857年印度民族起義的報復,英國人涉嫌在1857到1867年間殺死近100萬印度平民。英國東印度公司利用印度農業種植鴉片,隨后強制銷往中國,導致幾百萬人過早死亡,這還不包括第一次與第二次鴉片戰爭直接造成的中國人口傷亡數。在作為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個人財產的剛果,1000萬到1500萬人在1890至1910年間被殺害。在越南,最新估計表明,在1955到1975年間有100到300萬平民遇難。
就穆斯林世界而言,在俄羅斯高加索地區,1864年到1867年間有90%的當地切爾克斯人口被強制遷移,有30到150萬人餓死或遭到殺害。在1916到1918年間,30萬土耳其穆斯林被沙俄政府強迫從中亞翻山越嶺進入中國,其中數以萬計遭到殺害。在印度尼西亞,荷蘭殖民者在1835到1840年間殺害了估計有30萬的平民。在阿爾及利亞,經歷了1830到1845年的15年內戰以及法國殖民者的暴行、饑荒和疾病后,有150萬人失去生命,這一數字接近其人口的一半。在它的鄰國利比亞,意大利殖民者把昔蘭尼加人趕進集中營,估計有8萬到50萬人在1927到1934年間死亡。
就最近來看,在1979到1989年間,蘇聯在阿富汗殺死了估計有100萬的平民。20年后,美國在它發動的歷時15年的阿富汗戰爭中殺害了2萬6千平民。在伊拉克,過去的13年間有16萬5千平民在美國及其盟友手下喪生。(由歐洲殖民者所造成的死亡人數,和美國及其盟友在伊拉克和阿富汗導致的死亡人數的差異,可能部分地是因為科技進步使武力的使用變得更加精準化,同時也因為世界上對道義規范的看法發生了變化)。西方國家這么快地忘記了這些暴行,和這些暴行本身的規模一樣令人震驚。
在當今的后殖民世界,一種新的歷史敘述正在浮現。針對西方及其在穆斯林國家和其它地區留下的殖民遺產的深刻怨恨,使得被剝奪感和自尊心受損的感受有了正當性。塞內加爾詩人大衛·迪奧普的詩歌《禿鷹》,鮮明地表現了殖民地人民的經歷和他們的態度:
那時,
當文明踐踏我們的面龐
那些禿鷹在它們魔爪的陰影下建造
沾滿了鮮血的托管紀念碑……
這些記憶在穆斯林世界內部及以外地區越來越多地被喚起,顯示過往對現在仍產生著影響。但這當然無法為今天發生在中東的暴力行為作辯解。
鑒于這一切,對美國、俄羅斯、中國和其他相關的中東實體而言,一條漫長且痛苦的、通向有限的區域和解的道路是唯一可行的選擇。對美國來說,需要耐心與毅力來與一些新型伙伴(特別是俄羅斯和中國)建立合作關系,并與那些建立已久、扎根于歷史的穆斯林國家(土耳其、伊朗、埃及,和沙特阿拉伯——在它的外交政策不再支持瓦哈比極端勢力的前提下)共同努力來形成一個更廣泛的地區穩定結構。我們那些曾在這一地區占據主導地位的歐洲盟友,仍然能在其中有所助益。
孤立主義者所支持的美國全面撤出穆斯林世界的方案,將導致新的戰爭(例如以色列和伊朗之間、沙特阿拉伯和伊朗之間的戰爭,或埃及對利比亞的干預),并且會給美國維持全球穩定的角色帶來更深刻的信心危機。俄羅斯和中國可能通過不同但極為出乎意料的方式,成為這種發展在地緣政治意義上的受益者,而全球秩序本身則成為更直接的地緣政治犧牲品。最后同樣重要的是,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分裂的、充滿恐懼的歐洲將目睹其成員在更強大的三國中尋求保護者,并在可供選擇但各自獨立的安排中相互競爭。
必須以長遠的眼光耐心地引導一項具有建設性的美國政策。這一政策必須促使俄羅斯逐漸認識到(可能是在后普京時代)其作為一個具有影響力的世界大國的唯一位置,最終是在歐洲范圍內的。中國在中東所扮演的日益重要的角色應當使中美兩國都意識到,在應對中東危機中正在發展的中美合作關系對于他們塑造并共同增進更廣泛的全球穩定的能力,是一項具有歷史意義的檢驗。
替代這一建設性視角的方案,尤其是尋求一條在軍事和意識形態上單方面施加影響的出路,只能導致曠日持久且自我毀滅的徒勞。對于美國來說,這會引起持續的沖突、疲勞,甚至意志消沉地退回到20世紀以前的孤立主義。對于俄羅斯來說,這意味著重大的失敗,使其更可能從屬于中國的支配地位。對于中國來說,這意味著中國不僅會與美國,還可能單獨或同時與日本和印度發生戰爭。并且無論如何,中東那些自以為是的、充滿狂熱情緒的、曠日持久的種族和類宗教戰爭,會在這一地區內外產生不斷升級的流血事件和隨處可見的殘暴行徑。
美國同時作為最富有和軍事上最強大的國家出現在世界舞臺上,是具有決定意義的全球現實。在20世紀后半期,甚至沒有其他國家能與之接近。
但是,這個時代正在走向終結。雖然沒有一個國家可能在短期內匹敵美國的經濟金融優勢,但新型武器系統可以在短時間內賦予一些國家與美國針鋒相對地訴諸自殺性行動、甚至戰勝美國的手段。在不深入推測細節的前提下,如果某一國家突然獲得使美國在軍事上處于劣勢的能力,那將宣告美國全球性角色的終結。其結果最有可能是全球性的動亂。這也是為什么美國有必要制定一項政策,確保在兩個對美國有潛在威脅的國家中,至少有一個要在尋求地區乃至更廣泛的全球穩定中成為美國的伙伴,從而遏制那個最難以預計、但最有可能過度擴張的國家。目前,最有可能過度擴張的國家是俄羅斯,但從長遠來看可能是中國。
由于下一個二十年很可能成為我們所習慣的那種更傳統和常見的政治結盟的最后階段,我們現在就需要做出反應。在本世紀剩下的時間中,由于環境挑戰的集中爆發,人類必須越來越多地專注于生存問題本身。這些挑戰只有在一套強化的國際協調機制中才能得到負責和有效的處理。這種國際協調必須建立在戰略性視野上,即認識到全球亟需一個全新的地緣政治結構。
來源:北京大學國際戰略研究院
沈麗穎摘譯、歸泳濤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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