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祭》,一部榮獲“五個一工程”大獎的現實題材小說,是作者黨益民蘸著血淚寫出來的賦情長詩,是書寫邊疆軍旅生活的有溫度、有力度、有厚度的典范之作,是反映幾代西藏軍人激蕩命運的史詩之作。書中有作者對戰友、對時代、對國家深沉的感情,有喧囂時代中深摯的擔當。謹以此向全體戰友,向所有邊防軍人致敬!
掌燈時分,劉鐵回到了家。院子里黑黢黢的,一點星火在老桐樹下一明一滅。父親眼瞎,耳朵卻靈,聽出了劉鐵的腳步聲。
“回來啦?秀蕓咋樣了?咳……咳……”
老人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因為坐得太久,起身時用力過猛,老人踉蹌了一下,又咳了起來。劉鐵忙扶住父親,幫他捶背。
“醫生說很快就會好的,您放心吧!您吃飯沒?”
“你不陪秀蕓,跑回來干啥?”老人邊咳邊喘息著說。
“用不著我陪。”
“啥,用不著你陪?秀蕓從來沒進過省城,她一個人住在那里你就放心?萬一有個啥事,找不著你咋辦?”老人一急,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有個戰友,離醫院很近,他安排人在那里陪護哩。”
劉鐵邊說邊把老人扶進屋子,點亮煤油燈。
老人坐在炕廊上,喉嚨里呼啦呼啦響著。
“咱再窮,也要給秀蕓把病看好!錢夠不?”
“錢的事你就別操心了。”
“秀蕓是個好娃,咱家虧待了人家娃……”
父親說著,黑洞洞的眼眶里涌出了混濁的淚水。劉鐵小的時候,父親還能勉強分清白天與黑夜,后來眼窩越陷越深,變成了兩個黑洞,全瞎了。劉鐵看著父親落淚,心里也一陣酸楚。他沒有安慰父親,他知道這種時候安慰也沒用,讓老人釋放一下心里的悲傷也好。等父親哭過,用衣袖擦去臉上皺褶里橫溢的淚水,他才從黃挎包里掏出4個羊肉包子,拿起一個,放在老人手里。
“還熱著哩,你快吃吧。”
“我不餓,吃不下。”
“你不吃飽,病會越來越重,你要是也躺倒了,可讓我咋辦?”
老人不再吭聲,慢慢吃起了包子。吃著包子,嘴里嘟囔著:“你要是早點回來,秀蕓也不至于……還有娃娃……”
“爸,你也當過兵,知道部隊的規矩,不是我想回來就能回來的。再說了,即使部隊批準我休假,我立馬啟程,西藏路那么遠,也來不及啊。”
老人不說話了,默默吃著包子,把4個包子全吃了下去。看來這兩天他都沒有怎么好好吃東西。劉鐵鼻子一陣發酸:“爸,您的病也得去看看!”
“我這是老毛病了,看也沒用,白糟蹋錢。”
“還是去看看吧,您現在這個樣子,我不放心啊。”
“你不用管我,你把秀蕓的病治好比啥都強。”
“不給您看好病,我咋能放心走啊?”
劉鐵說的走,是指回西藏去,回部隊去。老人理解成去西安陪秀蕓,就說:“我啥都能做,一個人好湊合。你把秀蕓照顧好就行了。”
劉鐵挨著老人坐在炕廊上,尋找著合適的字句,他鼓了幾次勇氣,還是沒有把想說的話說出來。老人覺察出了什么,扭頭問:“你想說啥?”
劉鐵吞吞吐吐地說:“爸,按說,這種時候我不能走,可是部隊今年任務重,我要是不回去……秀蕓的住院費已經交夠了,醫生說她病一個月就能好。我已經跟西安的戰友說好了,有人照顧秀蕓……你現在這個樣子,讓我放心不下……”
劉鐵怕老人生氣,沒敢說自己是從部隊偷跑回來的,即使現在回去,至少也得背個處分。老人嘆息一聲說:“部隊上的事,我懂。你既然把秀蕓安頓好了,你就走吧,不要耽誤部隊上的工作。我交代你的事,還沒有著落?”
劉鐵懵了:“啥事?”
“你姐的事呀。”
劉鐵恍然大悟,這幾天為秀蕓的事忙昏了頭,忘記了這事,忙說:“我一直打聽著哩,暫時還沒有消息。您記得準確嗎,是不是在雪拉山那一帶?”
“我不會記錯。雪拉山這三個字,我到死都忘不掉。我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入土之前能見你姐一面,我也就安心了……”
“您別著急,我回去好好找!”
“不知道她還在不在人世……”
老人說著,淚水又一次涌出枯井似的眼窩……
夜里,父子倆躺在土炕上,都沒有睡著。月光從窗戶外面照進來,在墻壁的舊報紙上投下一片光亮。父親在黑暗中說:“你睡著沒?”
劉鐵說:“沒。爸,你心里有事?”
父親嘆息一聲說:“我最近不知咋回事,老想起從前跟你大姨在西藏的事,跟演電影一樣,坐起來想,躺下也想,做夢也夢見的是西藏的冰天雪地。你媽的事我給你說過,就不說了。事情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了,我已經不恨她了,你也不要恨她。盡管她當時確實做得有些過分,但她畢竟是你媽,你不要記恨她。我想給你說說你大姨的事。有些事我現在不說,恐怕就帶到墳墓里去了……”
父親想說的事情,劉鐵知道一點,但不詳細。“大姨”是父親的前妻,叫王麗云,犧牲在藏北平叛的路上。他們在進軍途中出生的女兒,也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姐姐,無法把女兒帶出雪原,只能留在一個藏族人的帳篷里。他這幾年一直在尋找姐姐,但一直沒有找到。他很想聽聽當時的具體情況,于是說:
“爸,您說吧,我聽著哩。”
父親停頓了一下,講起了當年的西藏往事……(此處省略約500字)
一次野營時,我們打了兩只黃羊,有人從沙地里撿牛糞時還拔回來一把野蔥。大家一個月沒見肉星了,就想烙點餅子,吃羊肉泡饃。餅子在行軍鍋里烙,那鍋底很薄,下面烙糊了,上面還是生的。拔野蔥的那個戰友說,他剛才在撿牛糞的地方看見一塊薄石片,說不定能烙餅子。他跑去石片背回來了,真是薄薄的平平的篩子大小,放在牛糞火上一燒,很快就發燙了,而且溫度很均勻。我們就在上面烙餅子,烙出的餅子焦黃焦黃的。那一天,我們燉了一大鍋羊肉,美美吃了一頓羊肉泡。人說“饑飯最香”,那是實話。那是我這輩子吃的最香的羊肉泡饃。
你知道,牛糞是高原上的黑金子,能生火、煮飯、煮茶、取暖,夜里鋪在身子底下還能防潮。你們部隊現在的條件肯定比我們當年好,可能不太用牛糞火了……(此處省略約400字)
實在沒辦法,有時就殺一頭馱物資的牦牛,但牦牛肉很難煮爛,又缺鹽巴,不好吃,也不好消化。我們就尋找野菜,加上點雞蛋粉,用清水煮著吃。許多人都渾身浮腫,嘴唇干裂流血。有的還得了雪盲癥,眼睛疼痛,直流酸水,夜里睡不著覺,疼得直哼哼。我們還在河里撈過魚吃,有時還捉雪鼠充饑,吃草根、喝雪水更是家常便飯。夜里在月亮地里行軍,看見牦牛蹄窩發亮,就知道那里有水,但水很少,只能喝上一兩口,解解渴。為了趕路提神,我們許多人學會了抽煙。煙葉抽完了,就卷磚茶末子抽。后來磚茶也沒了,煙癮大的人就把干牛糞踩碎點著,爬在地上吸幾口,打兩個噴嚏,就算把煙癮過了……(此處省略約520字)
你大姨和另一個女兵是我們分隊的衛生員。你大姨皮膚白,雖然是單眼皮,但眼睛卻不小,黑嘟嘟水靈靈的,很好看。她個子小,比較瘦,當年從成都衛校沒畢業就想當兵,當時部隊要上西藏,嫌她瘦小,就沒要她。她那人性格很倔,想好的事就一定要干。她跟隨部隊一直走到雅安,見到部隊領導就跑過去糾纏,要求當兵,把領導纏得沒辦法,只好收下了她。但她身材瘦小,沒有適合她穿的軍裝,就給她發了一套男軍裝,她自己動手改小了,但穿在身上還是晃蕩,誰看見她都笑。她當兵瞞著家里人,直到后來接到她犧牲的通知書,家里人才知道她跟部隊上了西藏……(此處省略約660字)
第二天,草原上突然下起了雨,后來又飄起了雪花。我們沒地方躲,渾身上下全被打濕了,天氣很冷,衣裳很快就凍住了,像穿著盔甲,走起路里很艱難。到了傍晚,我們走到一頂牧民的帳篷,里面沒人,可能是被叛匪嚇跑了或者抓走了。我擔心夜里下雨,更擔心夜里有狼,把戰友的遺體給糟蹋了。我抱遺體身子,你大姨抱腿,我們把8具遺體一具一具抬進帳篷,一溜兒擺放整齊。擺放完后,我們才驚訝地發現,帳篷角臥著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羊。我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餓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我們癱坐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那只羊,羊也膽怯地看著我們。我當時腦子里就想一件事:該不該把羊殺了?當時部隊有嚴格的民族政策:“寧叫餓斷腸,絕不殺牧民的牛和羊;寧可斷炊煙,絕不燒老百姓的帳篷桿。”殺吧,違犯紀律;不殺吧,我們會餓死。我想,還是先保命吧。我扭頭去看你大姨,她不看我,低著頭只顧喘息。我知道她也很為難。
我對你大姨說:“你看,這羊已經快死了,咱們不殺它也得死,死了白白便宜了狼;咱們殺了它,吃了它,就能活下來,就能把烈士遺體送到那曲陵園。等打完仗,咱們再回來賠人家,你看行不行?”
你大姨低著頭,閉著眼,不說話。她不說話就是默認。
我就站起來,把羊拖到帳篷外面給宰了。殺羊的時候,那羊可憐巴巴地看著我,連叫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的手有些發軟,但為了活下去,還是把心一橫,把那羊給宰了。那羊的眼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宰了羊,我提著羊肉回到帳篷,準備用牛糞火煮羊肉吃。可是我到帳篷外面一看,牛糞全被雨雪淋濕了。我用雙手扒開一尺多深,才扒拉出中間的干牛糞。我把干牛糞弄回帳篷,架上行軍鍋,朝你大姨要火柴——火柴一路上都由她保管。
你大姨掏出僅有的半盒火柴,我倆一看都傻眼了:火柴早被雨水淋濕了,根本擦不著。擦一根不行,又擦一根還是不行,最后只剩下五根了,我不敢再擦了,就放在懷里暖著。暖了半天,拿出來一看,火柴頭又全掉了。我一下子癱軟在地上,心里很絕望。總不能生吃羊肉吧。生吃肯定會拉肚子,一拉肚子還咋趕路?我在地上坐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半個月前,我在擦槍布里還藏了幾根火柴。我急忙打開擦槍油布,果然有三根火柴。因為有油布包著,沒有被打濕,還好好的。我喜出望外,你大姨也激動得滿臉通紅。我雙手哆嗦著擦了一根,“撲”的剛一冒火苗,很快又熄滅了。擦第二根的時候,我的手哆嗦得更厲害,還是沒有擦著。剩下最后一根,我不敢擦了,交給你大姨。這根再擦不著,我們就徹底完了。我從破棉衣內揪下一塊棉絮,解開大衣圍著你大姨,然后讓她擦火柴。她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像藏民那樣先虔誠的祈禱了一會兒,然后才顫抖雙手擦火柴,謝天謝地,還真讓她擦著了。我急忙引燃棉絮,用嘴輕輕吹著,讓棉絮慢慢燃燒起來,然后輕輕放進干牛糞里。火,終于生起來了……(此處省略約245字)
我給你講個笑話吧。我記得秋卡戰斗之后,我們把叛匪打死的兩只羊給殺了,好好吃了一頓。可是吃了羊肉口渴,大家就讓炊事員老趙用牛糞煮磚茶喝。磚茶在路上顛來倒去已經揉成粉末。老趙用三塊石頭支起一口坑坑洼洼的鋁鍋,添了半鍋水,在鍋底下塞上牛糞,點著。他把一包磚茶末放在身邊石頭上,坐在地上等著水開。牛糞火軟,海拔又高,水不容易燒開。老趙背著行軍鍋,跟著部隊跑了一天,已經很疲勞了,在火邊這么一烤,還沒等水燒開人就睡著了。他瞇了一會兒,聽見水開了,天黑麻咕咚的,他在石頭上沒有摸到茶葉,便迷迷瞪瞪在地上摸到一把松軟的東西,以為是茶葉,就放進鍋里煮。茶煮好了,他把大家叫起來喝。我們喝著“茶”,都說咋沒有茶葉味兒?老趙說可能是茶葉放少了。當時大家都很累,誰也沒有多想,喝完一缸子茶,懷里摟著搶,背靠背坐著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早,路過煮茶鍋,看見上面飄著一層黑乎乎的牛糞渣。我嚇了一跳,忙把老趙揪起來,拉他到鍋邊去看,說你昨天晚上給我們喝的啥?老趙低頭一看,也嚇了一跳,趕緊把鍋里剩下的牛糞渣給倒了。他悄悄對我說,你可千萬別給其他人說。后來我倆在石頭下面的牛糞堆里,找到了那包揉碎了磚茶。我從來沒給人說過這事,今夜還是頭一次給你說。你說好笑不好笑?
你知道行軍途中最困難的是啥?是大便后沒有紙擦尻子。我們出發前,每人發了一些麻紙,女兵比男兵多發了一些,但還是不夠用。我舍不得用,都留給你大姨。女兵路上不方便嘛。我們男兵好說,從身邊拔把野草胡亂一擦就完事了。可是有一次我拉完屎,順手捋了一把野草擦尻子,誰知道擦過之后,尻子眼火辣辣地疼,手也燒疼燒疼的,手心冒出了許多紅點點,跟濕疹一樣,很快就腫得老高,尻子疼得只能岔開兩腿走路。后來我才知道,那野草叫巨瑪草,草葉邊上有小鋸刺,有毒,但不會致命。過了兩天,我才慢慢好了。
那時候,我們行軍要背很多的東西。報務員更累,要背一部電臺。那種電臺很笨重,一塊電池就十幾斤,加上配件和個人行裝,一共有五六十斤。另一名同志背一塊備用電池,還有天線、生熟糧和兩人的武器彈藥,也有五六十斤。背上背著東西走路,會越走越沉,長路無輕行嘛,更別說在高原上行軍了………(此處省略約3900字)
后來我又得了雪盲癥,這次比上次更嚴重。我在拉薩軍區醫院住了半個月,醫生說你已經無法治愈了,你退伍回內地看能不能保住眼睛。我本來想去祭奠一下你大姨,去藏北找回留在那里的你姐姐,可我已經記不清地方了。再說,那時我眼睛整天流水,看東西已經很模糊了,我咋去找?
那年三月初,我們幾百名陜西兵一起退伍。臨走的時候,我偷偷帶走了17顆子彈。那17顆子彈,代表我們分隊犧牲在藏北的17個戰友,包括你大姨。我還帶走了剿匪時使用過的一張英國人繪制的西藏地圖,我想留個紀念。我們乘坐二十幾輛軍車,從青藏公路回陜西。路過那曲時,大家都想去看看陵園里的戰友。我啥也看不見了,聽戰友們說,陵園的矮墻都被牦牛踩塌了,有的墳墓被雪鼠打了洞。戰友們修好圍墻和墳墓,然后列隊向躺在那里的烈士三鞠躬。我們就要回家了,可是跟我們一起走上高原的他們,卻要永遠留那冰天雪地里,許多戰友都 “哇哇”哭出了聲,我的眼淚也唰唰地流……
老人說著說著,窗戶紙漸漸變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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