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索契舉辦的首屆俄非首腦峰會(圖片來源:IC photo)
如今,越來越多的大國將目光投向非洲,俄羅斯的“入場”意味著什么,是否如西方媒體所說是普京的“野心”?俄羅斯和非洲曾經的殖民者國家是否會產生沖突?非洲要在21世紀取得騰飛,當務之急是什么?
觀察者網專訪了俄羅斯政治學者、哲學家、被譽為“普京智囊”的亞歷山大·杜金教授。杜金教授從世界多極化趨勢與非洲“深度去殖民化”的角度暢談了俄羅斯的“雄心”和非洲的未來之路。
觀察者網:這次俄羅斯-非洲峰會的背景是什么?有人說,21世紀將會是“非洲的世紀”,您認為,非洲的經濟發展和國家建設目前面臨最大的挑戰是什么?
杜金:首先,我們有必要定義這個世界秩序在全球范圍內普遍發生巨大轉變的時代,這種轉變也會很大程度上影響非洲人民。
我們正在見證單極世界時代的終結和多極化(多中心)世界秩序的到來。這一進程的參與者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而將是圍繞著廣闊的地理空間組織起來的“文明”。每一個這樣的“極點”都會吸引許多國家,只有通過這種方式,通過文明的融合,多中心的世界秩序才能夠真正形成。
到目前為止,涌現出的這些文明的“極點”如下:
1、西方國家(未來可能形成兩個獨立的中心——美國和歐盟)正在逐漸形成一個越來越清晰的集團。
2、 在其戰略潛能、自然資源、領土疆域和政治傳統基礎上強化了主權的俄羅斯,正在成為歐亞大陸區域國家和人民的一個具有吸引力的中心。
3、中國,世界上最成功的經濟體,正在跨越相鄰領土疆界散播其影響力(主要是在“一帶一路”倡議的背景之下)。
在這三個(或者說三個半)“極點”的帶動下,多級世界已經實質上形成了。此外,印度、伊斯蘭世界、南美洲和非洲也在圍繞各自的文明形成潛在的“極點”。
在多極化的世界中,非洲若不團結一致,形成獨立的一極,就會被整合進另一個政治勢力的軌道之中,在另一個框架中繼續作為“殖民地”存在下去。
在新興的多極化進程背景之下,非洲必須走向廣泛的聯合——這才是非洲未來真正的載體。為了實現這種聯合,建立和維護非洲文明的主要維度,形成一個非洲/泛非洲的主張就顯得很有必要。
從非洲整體的角度,促進非洲經濟結構、金融機構和交通網絡走向統一的實體項目已經形成。其中最重要的項目是兩條跨非洲鐵路線的建設——連接南非到埃及,和連接索馬里與西非——這兩條鐵路線的修筑創造了一個廣泛連接的“交通十字”。要求建立統一貨幣和一個泛非洲的勞動力分配模式的主張已經被反復提出。類似這樣的努力可以被視作是另一個類似于北美自貿區、歐盟和中國“一帶一路”戰略或者歐亞一體化設想的聯合體模式。某種程度上講,伊斯蘭合作組織和東盟也可以算是可以借鑒的形式。
理論上說,這些項目在一個單極化的世界中也可以存在和操作,如果是這樣,我們討論的就是那些由西方建立的區域規則、條例、標準和方法如何被其他國家接納。但是多極世界中面臨一個不同的問題:我們需要尊重每一個獨立的文明并且在他們各自歷史、傳統和身份認同的基礎上確立他們的原創準則。
這些準則無需繼承甚至考慮西方的標準——意識形態、文化、道德、政治、經濟……換句話說,多極主義可以允許在西方標準的一旁,存在大量的非西方思想、社會體系和政治體系。
多極世界的原則植根于這些不同文明各自獨特的文化和歷史路徑。因此,“非洲主張”應該在這樣的背景下處于核心地位,否則,任何形式的融合將會成為三心二意和自相矛盾的。
對于今天的非洲來說,它的機遇和挑戰一樣突出。
一方面,非洲是世界上最貧困的地區,缺乏最基本的生存資料:糟糕的條件造成了日漸高漲的移民潮,目的地是歐洲和世界其他富庶的地區。
另一方面,非洲擁有難以估量的自然財富和人力資源,它還有尚未被發現的社會與文化機遇。當源自于歐洲殖民的貧困在政治意義上或多或少地被消除(絕大多數非洲國家都已經實現了獨立),非洲在認識水平、文化、社會和教育等方面依然面臨巨大的挑戰。
但是,阻礙非洲發展的最大問題在于非洲依然在用西方的眼睛看待自己——這是來自殖民者的凝視,這使得非洲大陸的所有問題都變得更加尖銳。非洲一直無法真正獲得自主,也許正是因為它不知道應該去追尋什么,更不必談能夠得償所愿了。
因此,非洲的“深度去殖民化”迫在眉睫。
觀察者網:您能否具體談一談“深度去殖民化”這個概念?
杜金:20世紀,非洲各國雖然在政治上都獲得了獨立,但是新生的非洲各國政權并沒有獲得完全的自由:大多數國家在政治、經濟、教育、文化和科技資源上依然對他們的前殖民國家保持深度的依賴。非洲人民在某些方面依然在通過西方的視角審視自己——無論是試圖模仿西方還是直接前往西方(后者造成了如今不斷增長的移民潮)。
有一些人也試圖反其道而行之,但首先他們所遵循的準則就是由西方所制定的,這些準則的制定期初就是為了將殖民者的意識框架應用于非洲的政治體制。這就解釋了為什么一些非洲國家的政治改革始終還是在復制西歐的政治概念,諸如自由主義、社會主義和國家主義。
所有現代非洲國家的政治譜系都可以向上追溯到西歐:只有這樣下一步才可以順理成章地過渡到這些國家的獨立。因此,為了擺脫這種基于西歐的架構,非洲國家急需要一種獨立于自由主義、社會主義和國家主義的政治思想:這就意味著一場政治思想的深度去殖民化的必要性。
這也同樣適用于社會的其它領域——經濟、文化、教育等等。非洲必須建立(或者說回到)他們自己的身份認同,為了未來的道路,一個真正由自己創造的真正的非洲道路而打下基礎。
在一個多極化的世界,整合后的非洲將會有能力與其他各極根據自己的需求建立關系。而這種交往的決定性原則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是一種自由的意志,應該是在權衡利弊的獨立評估以及在每一個具體的案例中根據跨文化交互的價值而做出的決定。
在某種意義上,未來的非洲大陸無需天生具有某種屬性——親西方或是反西方、親中國或是反中國、親俄羅斯或是反俄羅斯、親伊斯蘭或是反伊斯蘭等等。但是,很明顯非洲人民無法徹底逃離殖民主義給他們帶來的創傷,他們與西方的關系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會很痛苦。從后殖民慣性中解放出來是重中之重,深度去殖民的努力越大,非洲離西方也就越遠。結果,即使全新的意識形態、文化、文明和經濟的水平會不斷進步,非洲去殖民化的努力依然會保留很長時間。
觀察者網:在這個過程中,您認為俄羅斯將會在非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很多西方媒體對于這次俄羅斯的“重返非洲”采取了比較負面的報道,BBC把這場峰會形容成“俄羅斯重新進入非洲,試圖復興前蘇聯時代的影響力并且將會與中國展開利益的競爭”,而華盛頓郵報用了美國影響力在非洲不斷下降之際“侵略性地尋求交易和安全關系”這樣的表述,您對此作何評價?
杜金:這是舊殖民勢力看到自己長達幾個世紀的統治走向終結時的正常反應。當非洲把俄羅斯當做助力和啟發,而不是西方的帝國主義者時,他們妒火中燒——實際上,無論是在殖民時代還是本質上仍然是殖民屬性的后殖民時代,他們的信用在非洲已經破產。中俄兩國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把非洲當做自己的“殖民地”。
中國為當前的非洲帶來了可供借鑒的經濟模式,與此同時,中國實際上不尋求公然對非洲施加意識形態的影響力,這使得非洲國家可在互利共贏的基礎上和北京建立理性而務實的關系。
俄羅斯從來都不是一個殖民勢力,蘇聯時期的政策是支持社會主義反對殖民制度,這種支持或多或少是基于一種無私的、意識形態驅使的支援(團結)。這種立場反映出的不僅是蘇聯作為國際共產主義領導者的視角,而且是出于一種支持弱小民族和被壓迫者的道德自覺,這些是俄羅斯整體社會的一個特征。
當代俄羅斯,雖然傾向于從政治現實主義出發采取行動,但依然保持了俄羅斯民族的這個特征。這一要素顯示出俄羅斯目前在非洲的角色是多極化的一種表現形式:目的在于幫助非洲成為獨立的一極,和一個原生的文明。現代俄羅斯沒有被傳統西方意識形態所左右——既非自由主義、也非社會主義和國家主義。
如今的俄羅斯已經去意識形態了,反之今天的西方正在努力地將自由主義當做普世價值推廣。俄羅斯支持一個超越單一意識形態的多元的世界秩序,在這個秩序中每個民族都有權選擇自己的文化、主張和未來。西方堅持把自由主義的普遍性當作實現霸權的新的工具,因此他們指責俄羅斯,因為俄羅斯堅決反對他們以全球主義為表現形式的新帝國主義。
事實上,俄羅斯來到非洲并非代表著一種意識形態,而是作為非洲的伙伴和朋友,我們的幫助是不設前提的。這使得西方瘋狂,因為中俄的這種無條件幫助削弱了西方資本的新霸權主義策略。我們應該用實際行動和真誠合作的成果來反駁他們西方的指控。
我認為中俄可以用一種非常積極的方式展開合作。中國在金融、投資和基礎建設領域有非常強的實力。而這些領域恰恰是俄羅斯比較薄弱的方面。但是俄羅斯在武器、安保體系和能源、一些技術領域實力非常強,因此在以上的這些領域中俄可以開展合作但也不會成為競爭對手。
觀察者網:在本次峰會的宣言中,安全議題諸如打擊恐怖主義、極端主義,強化社交媒體的規范、加強對非政府組織(NGO)的管理和防止地區軍備競賽等被強調。您認為俄羅斯在長期的反恐斗爭中有哪些經驗值得借鑒和推廣?
杜金:與恐怖主義的斗爭(一般來說這些恐怖組織都直接或間接由美國或是歐盟支持)是俄羅斯的強項。在敘利亞、在消滅極端組織ISIS的戰斗中,都可以很明顯地看到這一點。
俄羅斯打擊恐怖主義的戰斗一貫是實在、透明、不含糊。我們在與恐怖主義和極端主義斗爭中總結出的經驗顯示,當我們切斷了他們經濟和組織援助,它們的威脅就大大減弱了。因此,一旦我們減弱美國與歐洲在非洲的存在,將會從積極的方面削弱非洲活躍的那些恐怖組織。對那些西方代理人也是一樣的道理——諸如沙特阿拉伯和其他支持恐怖主義的穆斯林國家。
但是,我們也需要修訂一下恐怖主義的理論基礎。煽動恐怖主義意識形態的并非極端伊斯蘭一家,還有某些極端形式的自由主義,也應被視為暴力極端主義的簇擁者。自由主義和極端自由主義NGO(它們中的大多數有類似喬治·索羅斯這樣的幕后金主)在顏色革命中扮演的角色已經是眾所周知、不言自明了,而這些所謂的革命給人們帶來的是恐怖主義和極端主義。
因此,我們應該好好研究和論證自由主義意識形態中的那些暴力極端主義傾向,才能向人們揭示出某些形式的自由主義在全世界犯下的罪行。
觀察者網:一些媒體把這次盛大的峰會和之后一系列的有關俄非合作形容成“普京的野心”,您如何看待這種形容?此外,您如何看待非洲的未來,在當前的世界局勢和秩序之下要實現非洲的發展目標,應該如何做?
杜金:在世界多極化興起的背景下,泛非洲整合的進程需要走一條超越現代西方經典意識形態的道路。
很明顯,為了達到這個目標,自由主義不適用。自由主義建立在個體自主的廣泛準則之上,這種準則在全球主義時代和“人權”至上的意識形態中已經成為了衡量一切的標準。自由主義把現代西方社會當做唯一可行的社會模式,并且把這種價值觀強加在所有人類之上。自由主義不承認任何個人主義之外的價值取向,并且相信唯一可行的文明只有現代西方一家,它們把一切其他文明都定義為“后進”的或者是“誤入歧途”的文明。自由主義拒絕任何與他們不同的文明自我認同,其中也包括非洲。因此自由主義只會摧毀“非洲主張”:它既無法“破”,更無法“立”。
在二十世紀,社會主義被認為是最適合成為非洲聯盟基礎的意識形態。結合了來自蘇聯的軍事力量和地緣政治影響力,以及社會主義陣營國家的經濟實力,社會主義成為了西方自由主義和資本主義之外的另一個選項。然而,正統的馬克思主義對于大多數非洲社會來說并不相容——當時的非洲既無工業化基礎也沒有工業無產階級。即使是今天,非洲的社會主義也不具備內在和外來的先決條件。社會主義的中國不對外輸出意識形態,而且中國自身也在逐漸回歸儒家文化的傳統。如此一來,社會主義必然不會被非洲接納成為未來的答案。
至于國家主義,它無法在邏輯上成為聯盟的基礎,因為國家主義理論本身就是建立在一種排外的思想之上的——它人為夸大地把國家和民族加以區分和排斥。可以說,國家主義是區域融合的反面。
論證這三種主要的西方意識形態不適合作為非洲聯盟的基礎并非是批判性的保守主義,而是一種建設性的倡議,希望非洲能夠超越歐洲政治思想的框架而迎來一個新的時代。要實現這個目標,不僅要回望過去,尋找失落的社會傳統,更要面向未來,超越現代性的邊界追尋一種不受束縛的創造性夢想——“非洲夢”。這是非洲必須努力達成的目標,只有這樣,它才能獲得幸福、繁榮和新生。俄羅斯希望的,是成為這個大陸最緊密和最可靠的同盟。
至于普京個人,我認為普京所關心的主要是世界多極化問題。非洲是重要的一極,你可以說這是“野心”,但這是褒義的。俄羅斯的“野心”是打破西方的單極世界、自由主義霸權和幫助非洲完成最后一輪的深度去殖民化。普京的夢想是實現“俄羅斯夢”——看到一個繁榮的俄羅斯屹立在和平、自由和公正的世界里。
我認為,非洲是未來多極世界中非常重要的一極,即使那個雄心壯志的“俄羅斯夢”最終失敗了,能夠看到最終全人類從長久以來的西方統治中得到解放,那亦是當之無愧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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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翻譯/觀察者網 戴蘇越;來源:觀察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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