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斷流傳出來的哈馬斯短視頻里,可以看到入侵加沙的以軍有很大的步坦協同問題:坦克、重裝幾乎沒有徒步步兵的保護,在又聾又瞎中不斷遭到突然冒出的哈馬斯戰士的打擊。
有的短視頻顯示哈馬斯戰士在斷壁殘垣中,對窗外十幾米遠慢慢開過的“梅卡瓦”坦克發射火箭彈,這樣近的距離,只要不犯低級錯誤,基本上百發百中。還有一個短視頻里,哈馬斯火箭筒手竟然直接在以軍坦克前方幾十米處蹲下瞄準、射擊,然后逃脫。哈馬斯戰士敢死但不送死,以軍坦克直到被擊中都沒有反應。
步坦協同是難辦的事
在坦克誕生的年代,坦克引導步兵是主要戰斗模式。坦克作為活動的機槍掩體,掩護步兵向前攻擊。但很快,坦克與徒步步兵的速度差別就顯示出來了,坦克開始擺脫步兵,單獨作戰了。但交戰各方也很快發現,隱蔽步兵是一個很大的麻煩。
很多人可能都沒坐進過坦克,從坦克手的視角觀察過世界。在噪雜的坦克里,坦克手要聽見外界的動靜是不可能的。除非彈片擊中車體,周圍的爆炸也只有近失彈才有可能聽得到。
坦克手的視界十分受限。駕駛員的潛望鏡只能向前看,炮長的視界與火炮同向,只有車長具有周視潛望鏡。裝彈手根本沒有視界,對外界毫無所知。車長潛望鏡可能在各個方向上有一溜好幾個,但每一個都只能看到一小片。一眼掃視過去,畫面是斷續的,而且從一條縫一樣的潛望鏡里看出去,永遠感覺是在管中窺豹。
潛望鏡是很奇特的體驗。用過相機長鏡頭的人,對于視角的狹窄都有體會。裸眼明明看到遠方一個小鳥,但是鏡頭掃來掃去,就是抓不到。潛望鏡未必是高倍的,但為了減少被擊中的概率,開口必然狹長窄小,眼睛和取景器的距離使得視場“隧道效應”尤其明顯。眼睛貼近取景器可以改善“隧道效應”問題,但為了經常保持對所有方向的潛望鏡的觀察,眼睛又不可能只貼在其中一個上,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和掃視的能力。
現代觀瞄技術提高了,寬視場的周視攝像頭不是問題,問題是戰場生存力。這些外掛的電子零碎很容易在爆炸、彈雨中受損,最后還是要靠更加傳統的光學潛望鏡。
因此,坦克手在很多時候又聾又瞎。在開闊地里坦克對坦克的時候,觀瞄問題不大;但對付復雜環境里的隱蔽步兵時,格外需要伴隨步兵幫助觀察和及時壓制。在特別近的近戰中,以軍車長不僅周邊看不過來,也可能正在觀察其他方向時,哈馬斯戰士反而從正面冒了出來;炮長倒是觀察正面,但可能專注于遠方,反而“燈下黑”;更有可能看到了哈馬斯戰士但來不及反應,或者在生死時刻直接驚呆了。
這個問題對裝甲車同樣存在。美軍士兵在越南戰爭中,以軍士兵在歷次中東戰爭中,常常寧愿坐在裝甲車頂上,而不是坐在車內,就是為了在有動靜的第一時間迅速反應。坐在車頂對周圍的觀察比車內要好得多,也有利于迅速向不同方向射擊。暴露的步兵有來不及跳車就被首先打中的危險,但迫使敵人在較遠距離開火的話,至少還有機會拼一下人品;但在車內,很可能直到裝甲車被擊中才意識到遭到攻擊。
現在步兵反坦克武器威力很大,發射準備時間很短,配發很廣泛,火箭筒、反坦克導彈裝備到單兵了,使得幾十米距離上的反坦克步兵比幾千米距離上的敵人坦克更為危險。步坦協同的問題比任何時候都大,但有兩條相反的思路。
一條路子是步兵以乘車戰斗為主,這是步戰的路子。
步戰可看成搭載步兵的坦克,火力、裝甲比主戰坦克弱,但機動性相當。搭載的步兵以在車上戰斗為主,通過車側火力小窗口,在密切觀察戰場中向周邊全向發揚步槍火力。只有在特別復雜的情況下,才下車在步戰火力的支援下徒步作戰。步戰本身的火炮以反步兵為主,反裝甲能力以壓制對方步戰為限,反坦克主要是在躲不開的時候,用車載反坦克導彈自衛。在一般情況下,反坦克還是坦克的任務,步戰的任務是保護坦克不被對方反坦克步兵暗算。
另一條路子是步兵以下車戰斗為主,這是重型裝甲車的路子。
既然坦克手在坦克里觀察隱蔽步兵不便,步戰里的步兵有一樣的問題。而且步兵用手持的步槍發揚火力,缺乏復雜精密的觀瞄和穩定系統,在顛簸的步戰里向外射擊,基本上就是在灑水,毫無準頭可言,意義不大。在復雜地形上,只有步兵下車,在坦克火力掩護下,以步兵對步兵,掃蕩清除反坦克步兵威脅。裝甲車需要重裝甲,才能具有足夠的抗打擊性。反坦克步兵對裝甲車一樣致命,不能還沒有下車就被一鍋端了。火力則以機槍為主,更重的火力反正由坦克提供。
這兩條思路都有道理,也各自在戰爭實踐中受到檢驗。
步戰路線適合開闊地上的重裝甲、大縱深突破作戰,或者在巷戰中用高速穿越的“裝甲游行”震撼對手,松動防御節點,從心理上瓦解抵抗;重裝路線適合復雜地形上步步為營的攻堅戰,包括巷戰。
以軍根據自己的戰爭實踐,走第二條路線。早年以軍用二線的T-54坦克改裝成“阿赫扎里特”重裝,現在直接用一線的“梅卡瓦IV”坦克改裝成“雌虎”重裝。以軍是西方陸軍乃至世界陸軍強國中少見的完全不裝備步戰的。
這不是以軍不再重視重裝甲、大縱深突破作戰,而是因為有大量現代化坦克兜著,還有空中掩護,在中東開闊的沙漠上,以軍并無足夠強悍的重裝甲對手。在巷戰、丘陵戰中,就要靠重裝的車載步兵協助坦克,實際上,是步兵引導坦克了。
步坦協同的怪圈
但是,這在加沙依然碰到大問題。
加沙不大,但人煙密集。即使在城外,也有相對密集的沙漠植被,便于哈馬斯戰士隱蔽出入和機動,尤其是在四通八達的地道中機動,以軍的情報和火力優勢統統被抵消了。
10月7日的哈馬斯突襲是策劃已久的,不僅大量構筑地道,還精心規劃了戰場建設。哈馬斯十分清楚,一旦發動突襲,必然遭到以軍猛烈反擊。按照2008年“鑄鉛行動”的慣例,以軍很可能再次中路突破,將加沙攔腰切斷,然后各個擊破。因此,最可能的突破路線也是戰場建設的重點,大量建筑甚至野地里有地道出入口都不奇怪。
哈馬斯戰士通過地道,秘密機動到行進中的以軍旁邊,突然冒出來,發動敢死攻擊,這是可以預料的。問題是,以軍步兵呢?
加沙的“蜂腰部”只有6公里深度,重裝的“戰場巴士”作用不顯著,不需要遠程運載步兵到戰斗地點。一個星期推進6公里,全程徒步也毫無壓力。但以軍選擇全員車載,使得哈馬斯有可乘之機,這其實也是出于無奈。
以軍應該以下車的步兵為先導,然后坦克掩護,重裝作為移動掩體,在前進中為步兵提供保護,在撤退中對步兵進行有防護的高速撤離。但這要求步兵線與對手能保持足夠距離,能大體知道對手的位置和火力配備,不能總是打遭遇戰。
由于加沙地道的廣泛存在,以軍坦克縱隊還需要步兵在兩側屏護,以防前鋒步兵沒有發現地道出口,哈馬斯戰士從側后冒出來。這樣算來,坦克連的前方幾十米處需要有步兵前鋒線,兩側幾十米處需要有步兵屏護線,一個坦克連一字長蛇的話,至少200米長,一個步兵連提供掩護都勉強。
更有甚者,以軍必須一路推進,一路布防,整個推進線路后方都應該設立得到坦克支援的步兵防線,在戰術上保護第一梯隊的后方安全,在戰略上切斷加沙南北的聯系,并為下一步阻隔南北地道占領表面陣地。
這也決定了以軍推進注定緩慢。不僅要掃清表面陣地上的哈馬斯戰士,更要著重發現地道口,控制地道口,然后才能繼續推進。哈馬斯挖地道的時候,就特別注重隱蔽,不易發現。而且發現地道口不僅是個力氣活,還有搜索范圍問題。搜索到多遠才算足夠遠?正好在搜索范圍外十米的地方還有地道口怎么辦?這不是看一眼就能確定的事,要繼續仔細搜索才能發現,但一直這樣搜索下去,就成無底洞了。
這不僅非常耗費步兵兵力,也使得步兵隨時面臨與哈馬斯戰士短兵相接的危險。哈馬斯可以從地道機動,決定了以軍對哈馬斯的部署和投入戰斗很可能不到槍響都不知道,極大縮短了反應時間。不管多么訓練有素,短兵相接是勇者勝的戰斗。哈馬斯戰士視死如歸是誰都不用懷疑的,一命換一命的話,以色列消耗不起。
短兵相接中的傷亡也是概率問題。越多的步兵暴露于遭遇戰的危險之中,最終傷亡必定越高,防彈背心和鋼盔在這么近的距離上也救不了命。在近戰中,先敵發現是關鍵。但哈馬斯有主動權,既可以在既設的表面陣地阻擊,更可以從地道里冒出來突襲,必須說,哈馬斯才有先敵發現、先敵開火的優勢。
為了給步兵提供一定的保護,只有用重裝搭載步兵,步兵隨時準備下車戰斗,但在遭遇戰之前,還是要有重裝的保護。但重裝內的步兵并不比坦克手更加耳聰目明,實際上陷入與坦克在復雜地形面對隱蔽的反坦克步兵一樣的問題。重裝在火力上也以機槍為主,需要坦克支援。在超近距離上,坦克火力兇猛,但動作比較笨重,容易反應不及。
超近的戰斗距離是以軍加沙作戰最大的難題。哈馬斯冒出來的距離實在太近,車載步兵常常來不及發現、來不及下車,這是與野戰完全不同的問題。這就形成了怪圈:坦克需要下車步兵引導,但步兵不敢下車、需要重裝保護,重裝則需要坦克的火力支援。但所有人都在發揚火力之前,就遭到哈馬斯戰士在超近距離上的敢死攻擊。
無人機、無人車不行嗎?
肯定有人問:為什么不用無人機、無人車開道?
在1982年的貝卡谷地戰斗中,以色列無人機開啟了現代無人機的先聲,以色列至今依然是無人機大國。以軍很清楚加沙戰斗的危險,也很清楚無人機在納卡和烏克蘭戰爭中的應用,不可能對無人機在加沙的反步兵戰斗中的應用沒有考慮。
“捕食者”級的無人機是以軍自產而且早有裝備,很可能在加沙戰斗中也早就應用了。但這種戰役級無人機不是為了配合不到一分鐘就結束的班排級遭遇戰而設計的,指揮、通信鏈路太長,對于孤立、靜止的點目標很有效,但對于到處冒頭的分散突發目標就不大管用。
更小的大疆級多旋翼無人機便于為班排作戰提供更加直接、迅捷的情報支持,以色列到國際市場掃貨千兒八百架大疆(或者類似的多旋翼無人機,下同)沒問題,已經在歐美零售渠道內的就不止這個數。
但步兵連搜索前進就需要好機架大疆,才能嚴密覆蓋行動地域的所有方向,指揮協調和通信頻道是個問題。在沒有實現高水平網絡化的情況下,大疆看到目標首先要分辨敵我,然后要把信息傳達到班長、排長,班長、排長形成戰斗命令,時間依然太長,遭遇戰都打完了。
要是兩三個大疆同時看到目標,還需要確認是同一個目標還是兩三個不同的目標,時間更長。
戰斗中無線電通信是高度混亂的存在。戰爭之霧使得所有人都在亢奮中大喊大叫,所有人都堅信自己的呼叫是最高優先級,指揮官難以確認準確、完整的戰場態勢。多旋翼無人機肯定是有用的,長期、嚴格的相關訓練可能解決實際戰術使用問題,但現在臨時抱佛腳肯定是不行的。
班長、排長直接監控大疆能最大限度地縮短OODA循環,但這是不現實的。在這樣高度緊張的戰場上,班長、排長恨不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還要分出一雙眼睛來操作和觀察大疆,還要避免友軍誤傷,那要求太高了。
無人車也還是“明天武器”,用于遭遇戰,技術上比無人機的成熟程度還要低。何況在地表作戰中,無人車對地道一樣沒轍。發現地道口之后是另外一個問題,但以軍還沒有打到這個程度。
以軍的“雌虎”重裝在設計時是考慮到巷戰和近戰的,但還是沒有預見到地道戰和超近距離作戰的問題。現代軍事技術在總體上是向遠戰發展,對近戰的重視不夠。加沙戰爭將給軍事裝備設計和部隊戰術帶來什么樣的影響,還有待觀察,但以軍眼下沒有巧辦法,只有在盡量控制傷亡的情況下,多花時間,小心推進。
以軍還有兩種打法,但時間呢?
以軍宣稱已經包圍了加沙市。在“正常”的野戰戰場上,這點距離的穿插作戰用一天都是多的。但艱難還在后面,加沙城內將是更加艱巨的戰斗。到現在為止,以軍還沒有卷入多少巷戰,實際上主要還是在沙漠植被地帶的野戰。
以軍可以長期圍困加沙,逼迫哈馬斯投降。哈馬斯既然做了充分準備,反圍困是最基本的。以軍要攻進去,依然有兩種打法。
一是裝甲大游行,用震撼戰術打掉哈馬斯的主要防御節點,動搖防御決心。高速穿梭的步坦協調問題還小些,在槍炮齊放中一哄而上、蜂擁而過,但這基本上不可能奏效。哈馬斯知道以弱敵強,不會傻傻地建立關鍵防御節點,等著以軍來敲掉。同時,加沙已經瓦礫遍地,哈馬斯也很可能大量布雷,以軍的裝甲穿梭根本不可行。用聲勢浩大的裝甲游行動搖哈馬斯的敢死決心更是不可能。
二就是逐屋爭奪,美軍在費盧杰最后就是這樣才打下的。但這比第一階段的野戰更加艱難,屋內、屋頂、地道、瓦礫堆都成為哈馬斯的阻擊陣地,慢速推進中的以軍步兵和坦克、重裝就是哈馬斯戰士在短兵相接中以命換命的目標。坦克依然是移動的火力點,重裝依然時不時成為下車步兵的移動掩體,在必要的時候幫助撤出戰斗和撤運傷員,但基本戰斗還是要靠步兵。
哈馬斯的地道陣是以軍最大的難題。但哈馬斯的地道不僅需要四通八達,還需要適當隔離,避免被以軍發現一個地道出入口,就發現一大片地道網。反地道戰很艱難,但最難的不是地道里的爭奪,而是發現地道口和地道的走向。在地道網的構筑中,既可以留下用時再挖通的秘密接口,也可以用主動爆破坍方來阻斷已暴露的地道,還可以用曲折的斷頭地道迷惑敵人。哈馬斯對此有多少考慮,誰都不知道,這也是另外一個話題。
以軍還有時間問題。美軍的第二次費盧杰戰役打了一個半月,俄軍的第二次格羅茲尼戰役也打了一個半月。伊拉克反美武裝和車臣武裝的防御準備遠沒有哈馬斯充足,兵力只有哈馬斯的零頭,還沒有地道的加持。以軍要硬啃加沙,必須準備打更長、更血腥的戰斗。以色列的經濟和社會代價且不說,民間的好戰情緒可能被傷亡帶來的反戰情緒代替。
當前的動員使得4%的以色列人口都應征入伍,但這是以整個人口為基數的。高科技行業占以色列就業人口的10%,是以色列經濟的核心。據《華盛頓郵報》的查詢統計,以色列高科技公司基本上10-25%的雇員眼下都應征入伍,三十多歲以下的比例肯定高得多。
這對以色列不僅是極大的經濟和社會影響,一旦發生大量傷亡,也影響到大量家庭和公司,造成極大的社會壓力。哈馬斯突襲造成以色列1400多人喪生,但要是入侵,加沙的傷亡勢必遠超這個數,而根除哈馬斯的前景黯淡,加上排山倒海的國際輿論壓力,反戰壓力很難不激增。
如前所述,近戰傷亡是概率問題,時間越長,暴露越多,傷亡越大,連高科技和先進裝備都改變不了。據說哈馬斯有4萬武裝人員,要是拼掉一半,三換一,那對以軍就是近7000人的喪生,比以色列獨立戰爭以后所有戰爭中的累計喪生數量還要高。
哈馬斯有這個準備和決心,以色列有嗎?
(來源:昆侖策網【授權】,轉編自“觀察者網-底線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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