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張愛萍將軍之子張勝所著《從戰(zhàn)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一書,篇末記載了張愛萍將軍對南街村的看法。迄今讀來,仍發(fā)人深省——
【張勝著《從戰(zhàn)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中國青年出版社】
他去了趟南街村。
他是在報紙上看到的。河南的漯河地區(qū)出現(xiàn)了一個共產(chǎn)主義新村,這個叫南街村的小村子,開始他們也搞包產(chǎn)到戶,但不久就出現(xiàn)貧富分化。1984年,村黨支部書記王洪斌說,這怎么行?哪叫社會主義啊!
于是支部做出決定,重新走集體化道路。經(jīng)過幾年奮斗,到90年代初,南街村經(jīng)濟搞起來了,產(chǎn)值突破億元大關。村辦企業(yè)固定資產(chǎn)增長到4.6億元,上交稅金1700多萬元。村民的生活也由貧窮直奔小康。
尤其令人刮目的是,村里學雷鋒、講奉獻蔚然成風,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好人好事層出不窮。報紙贊譽它是當今社會中,沒有腐敗墮落的一方凈土……
黨內(nèi)沒有腐敗!社會沒有墮落!人民共同富裕!產(chǎn)值破億!學雷鋒、講奉獻!……公費醫(yī)療,普及教育,還有綠化!而且這一切還是個村黨支部書記干的!奇跡!
父親拿著報紙,使勁地晃著,對我說:“你看看,你看看,你們幾個都認真看看!”
他給在鄭州的解放軍電子技術(shù)學院政治委員李殿仁打電話,說你趕快到實地考察一下,把真實情況告訴我。他不是很相信現(xiàn)在的報紙。
幾天后,李殿仁回話,哎呀,那地方確實好啊!比報紙上介紹的還要感人呢。還帶來一部南街村的紀實錄像片。
這就更直觀了。南街村哪里像農(nóng)村啊,儼然是一座城市了。嶄新的樓房,寬闊的馬路,到處可見的綠樹鮮花。南街村的分配方式明顯地帶有“共產(chǎn)主義”色彩:村民既有工資,又發(fā)糧油鹽蔬菜等食品用品。
住房是統(tǒng)一建造的。家電、煤氣灶、沙發(fā)、席夢思、落地窗簾等都是村里統(tǒng)一配置的。據(jù)說這里人每月可領取250元工資,但許多人家花不了,有幾戶人家領了工資就上交,說光發(fā)的東西就用不完了,還留錢做什么……整個一個君子國嘛。
父親給中央電視臺和人民日報社分別寫了一封信:
“懇請播放紀實電視片(南街村)。
“……心境愉悅,深受教育,并感慨萬分!不禁想到懇請中央電視臺把此片在全國普遍播放幾次,讓全國黨政軍民都了解南街村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的特色,以受到啟迪和教益。……更望南街村的群眾世世代代永遠堅持、發(fā)揚這種革命精神,直到走上共產(chǎn)主義!”
1994年7月11日,《人民日報》以顯著位置發(fā)表了父親的這封信。
7月24日,父親收到了中央電視臺臺長楊偉光的來信。說關于南街村的片子在地方臺已經(jīng)分兩次播出,同時表示根據(jù)父親的建議決定在7月30日晚上重新播放。
7月30日晚上,父親果真早早就坐在電視機前,等候農(nóng)村節(jié)目的播放。可一直等啊等啊,也沒見播出。我們安慰他,可能時間搞錯了。11點過了,他還要等。我說,問問電視臺吧。中央電視臺總編室回答,因技術(shù)上的問題,沒有播放,表示以后再安排。
又一個月,還是沒有播放。再問,說是安排了,但什么時候播不好說。
父親很執(zhí)拗。一定要到南街村去看看。
李長春那時是河南省委書記,他陪同一起考察。
父親對南街村的村支部書記王洪斌說:“你講了很多,但我最欣賞的,是你們領導干部除工作外,能和群眾一起勞動;而所得報酬卻是中等偏下的。不要把這個看成是小事,這是我們共產(chǎn)黨的根子:‘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現(xiàn)在大道理講得太多了。共產(chǎn)黨的官員都能做到了這一條,天下就沒有什么事辦不成的。你們河南人中,出了個岳飛,他說,文官不愛財,武官不懼死,天下何愁不太平!我們的革命能成功,靠的就是有了成千上萬這樣的共產(chǎn)黨人。”
“今天,有些共產(chǎn)黨員,利用人民給他的權(quán)力,借著搞市場經(jīng)濟,巧取豪奪。這是一群蛀蟲!這些人在臺上,就永遠沒有希望!”
王洪斌說,請首長提出改進的意見。
父親說:“跟班勞動;報酬中等偏下;好!再給你提三點:不要每天都加班到深夜,人的精力終歸是有限的嘛;參觀的人多,不要都陪,主要精力不在應酬上,在工作上;要發(fā)揚‘二百五’精神,但不一定總是‘二百五’的工資(注:南街村領導干部月工資定在250元)。人民的生活在提高,共產(chǎn)黨員也不能總在水平線之下,水漲船高嘛!但記住,是先有水漲,后有船高。這是黨的原則。”
一些企業(yè)家經(jīng)人介紹,請他為企業(yè)題字,他都欣然命筆。他說:“我不反對致富,但要勤勞致富,守法致富。對共產(chǎn)黨員來說,要老百姓富了自己再富。”
我們家已經(jīng)是四世同堂了,但幾代人中,很多成員并不是共產(chǎn)黨員,他們也沒有入黨的要求。有時談起來,父親說:“看一個人,不能用是不是共產(chǎn)黨員來衡量,入了黨的,怎么樣?有的黨員,更壞!你們能做個自食其力的普通老百姓就很好。共產(chǎn)黨是先鋒隊組織,是少數(shù)。入了黨,就要準備犧牲自己,一輩子為人民謀幸福,心甘情愿地生活在中等偏下的水平線上。做不到,不愿意,沒有這個信念和決心的,對不起,那就請你退出這個黨。”
他看著南街村的青山綠水,詩興大發(fā),寫道:“山窮水盡焉無路?柳綠花紅南街村。”
美國政治家,卡特總統(tǒng)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在他的《大失敗——二十世紀共產(chǎn)主義的興亡》一書中寫道:共產(chǎn)主義,這個人類社會的怪胎,在經(jīng)過了一百年的震蕩后,終于沉寂下來,它消亡了……
他斷言“到下個世紀共產(chǎn)主義將不可逆轉(zhuǎn)地在歷史上衰亡,它的實踐與信條不再與人類的狀況有什么關系。”“那些在口頭上說實踐共產(chǎn)主義理論而實際上卻在背離其實質(zhì)的共產(chǎn)黨人,都不再認真地將共產(chǎn)主義理論作為指導社會政策的方針。”
雜志《中流》反擊道:張愛萍說的多好,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雖然走入了低谷,但它不是山窮水盡,它的前途柳綠花紅……
他們把父親寫南街村的小詩演繹到社會政治學的高度。
不久,這本雜志悄然沒世;當然,布熱津斯基的《大失敗》也下架了。
在這之后,我記得和他曾有過一次對話。
我說,回顧改革開放,你領導的國防科技工業(yè)戰(zhàn)線應該算是走在前面的,當時是在保持宏觀調(diào)控的計劃經(jīng)濟體制的前提下,放開民品部分,并積極導向市場經(jīng)濟。但隨著改革的深入,我覺得你好像越來越不理解這場改革了。
他沉吟了一下,說:“屋子里太悶了,我們就把窗子打開,但蒼蠅飛了進來了,怎么辦?”
當然要打,我說。
他揮了下手,說:“打了嗎?現(xiàn)在到處都是蒼蠅!”
他又說:“為了打蒼蠅,就關窗子嗎?我會去裝個紗窗,再把屋子里的蒼蠅統(tǒng)統(tǒng)消滅掉。”
“錢,無所謂好壞。但在錢的面前,人卻有好壞。面對金錢,社會風氣敗壞,黨風敗壞,而又麻木不仁,熟視無睹,這才是我反對的。”
這是個美與丑同在的世界。市場、商品、金錢并不是道德的建設者,也不是道德的破壞者,它們只不過是塊試金石,檢驗每一個共產(chǎn)黨員在誘惑面前的道德和信仰。真正使他們困惑的,是面對著物欲越來越嚴重的信仰和整個價值體系的瓦解;我知道,他們擔心的不是商品本身帶來的邪惡,而是人們對這一邪惡的漠視。而這,才是致命的!
不用懷疑他們會反對改革,正是他們啟動了中國社會改革的按鈕。就像當初人類打開了深埋在地下的原子核秘密的石棺一樣,在帶來了利益的同時,也帶來了災難。在商品社會制造出的財富、現(xiàn)代化生活方式和GDP面前,自私、犯罪、欺詐、社會失去正義和兩極分化,相伴而生。兩者同樣都是來勢兇猛的。滑稽的是,追求信仰和丟棄信仰,居然都是在他們這一代人手中演化出來的。他們曾在全體中國人心中構(gòu)建了一座金字塔,但今天卻眼看著它在坍塌……
父親直接要通了中央負責同志的電話,談了南街村的事。我問他談的結(jié)果,他說:“沒有明確的態(tài)度。”
我說,你這不是為難人家嗎?對南街村,社會上反響不一。有支持的,也有反對的;有宣揚的,也有挑刺的;但觀望的、懷疑的居多。許多人在問,王洪斌在行,王洪斌以后呢?
他問我怎么看。我說,美好的東西,未必就是現(xiàn)實的。我對它不抱有希望。你這樣起勁地為它奔走,難道它真的是今后的方向嗎?
他沉思不語,嘴角動了動,想說點什么,但又說不出來。很久很久,他終于擠出一句話來:“共同富裕總是好的吧。”
我想起在兩年前,和他一起討論什么是社會主義這個命題時,他所下的那個定義。他說:“用我自己的話說,什么是社會主義?第一,人民有發(fā)言權(quán);第二,共同富裕。這兩條,我們都沒有做好。”
“我們?yōu)橹畩^斗了一生的這個社會,難道不應該更公正、更公平一點嗎?”
可這能做好嗎?我說,市場經(jīng)濟是要付出代價的,代價就是一部分人被另一部分人吃掉。要想成為發(fā)達國家,完成原始積累,這就是代價。沒有哪個國家是可以避免的。
“如果革命的結(jié)果就是這個樣子,我當初就不該參加革命。”他喃喃地說。
我覺得父親真的老了,他已經(jīng)不能敏銳地洞察周圍的政治氣候了。他顯得是那樣固執(zhí),那樣的天真,那樣的不合潮流。
人老了,但夢還在。父親的夢在哪里呢?
前不久,團中央的同志送來一些父親當年寫的文章,這是在第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中,他在中央蘇區(qū)共青團中央工作時期發(fā)表在黨的刊物上的。有《列寧青年》、《紅星報》、《黨的建設》、《青年實話》、《紅色中華》等刊物。這些70年前的文字忠實地記錄下了父親當年的風貌。今天重讀那些文字,會感受到在濃烈的小布爾喬亞氣味下,他當年熱烈如火、勇往直前的革命激情和青春氣息。
父親認真地拿著放大鏡一點點地在翻閱著,看著他嶙峋瘦骨的身架,讓人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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