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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31日5A景區被摘牌七天后,喬家大院關門整改。雖然喬家大院內部的經營性店鋪在整改中被清除,但在近幾年縣里聯合民營資本打造“旅游目的地”的規劃下,它所處的喬家堡村已被夷為平地。如今,在空蕩蕩的古村落中央,喬家大院如荒漠里的一株盆景。
記者 劉暢
實習記者 王一峰
攝影 黃宇
關停后的喧囂
喬家大院景區的入口拉起警戒線,時有游客伸起脖子探望,青灰的照壁還在300米開外。雙向車道一般寬闊的甬道橫亙其間,昭示著曾經5A級景區的氣派。甬道兩旁的銅雕和石凳寂寥,接受著烈日的炙烤。喬家大院自1985年成為景點,從前只有劇組拍戲時會閉門半日,如今首次連續關門整改10天。
8月7日宣布閉門整改的消息,仍未阻擋一些來太原的游客來此一游。喬家大院位于晉中市祁縣東觀鎮喬家堡村,在太原南邊40余公里,再向南是祁縣縣城和平遙古城,這些景點組成一條一日游的經典線路。游客們仍有可以拍照的地方,或是在景區入口前修建了六七年的“喬家大院”牌樓下合影,或是在照著喬家人老照片還原的銅像之間,假裝是喬家的一員。牌樓四周是去年開始興建的商鋪,只有兩三家開張,而裝修的電鉆聲不斷,仿佛這里是一個方興未艾的新景區。
游人稍作停留便心有不甘地離開,大院內部卻并不冷清。某次國家文化和旅游部工作人員“微服私訪”,換來7月31日取消喬家大院5A旅游景區質量等級的決定。山西旅游的金字招牌被砸,祁縣旅游局局長、喬家大院民俗博物館館長被火速撤職,山西省、晉中市一級的領導輪番來此視察。在他們檢查整改進度的間隙,工作人員王鳴帶我走進沒有游客的景區,百年前作為富甲一方的喬家大宅的肅穆油然而生。
整治中的喬家大院,把燈籠都取下來重新換新的
四五層樓高的照壁背后,喬致庸當年修筑的標志建筑——80米長的青灰甬道上,是一地大紅燈籠。燈籠從房檐處卸下來,院里的梁、檐齊整地袒露出來。王鳴領我參觀,喬家大院的主體“在中堂”雖然占地4000余平方米,但灰磚院墻高聳,身處其中,南北兩排六個大院里內套20個小院、300余間房屋給人的感覺,只似在套疊的迷宮里穿梭的幽深,并沒有院外鋪張的“宏偉”之感,人的視線便自然地落在建筑的精巧構件、雕飾上。四號院里的雕飾尤為有趣,因院子主人喬映霞曾留學英國,他把西洋鐘表刻進房檐的磚雕,又把留洋時見過的火車雕在窗檐上,繁復的雕飾和清末民初的達官貴人贈送的匾額保存完好。
本刊通過祁縣縣政府得知,國家文旅部發現景區存在六個方面的問題,所列十分細致,比如大院內部的過度商業化:“內部購物場所數量過多,面積較大,管理不足,出租的照相攤位占用旅游通道,尚未征得游客同意下擅自給游客拍照,院中有書法拍賣的活動,大部分商品不明碼標價,景區內廣告較多。”我在略顯空曠的景區里見到,導覽人員在接受微笑培訓,而工人把印著渠家大院廣告的紅色垃圾桶換成純黑的,將花園里的小賣部拆除。
“‘在中堂’是始終完好的部分,另有三個堂和一個花園曾在2008年后陸續復建,以前重修的堂里全是商鋪和攤販,撤牌后就已清走。”王鳴在景區出事后剛剛調任,除了接待領導視察,整改工作本身也令他焦頭爛額。國家文旅部的意見中提到,部分建筑和窗戶維護不好,有破損、污漬較多、油漆脫落的問題。但具體所指,還需自己判斷。王鳴他們對翻修的尺度反復斟酌,“很多墻面因年代久遠自然脫落,修繕后恐怕失去原有的意趣”。
喬家大院院墻深深,大門一關,安安靜靜。而大門之外,從喬家大院出口延伸到售票窗口旁邊,百余米長的商業街卻像一截發炎的闌尾,這條街和旁邊的停車場,也是大院外的主要整治對象。
商業街與停車場一墻之隔,是游覽喬家大院之后的必經之地。而名為商業街,實則類似一個菜市場,是一溜鐵棚子下,鐵桌子搭成的一個個攤位,只不過售賣的是工藝品和食品。賣家均為喬家堡村的村民,那幾乎是他們唯一的生計。決定整改后的第三天,村民們接到拆除商業街的通知,圍攏在商業街里,爭吵四起。
“這是今年4月才建的,我們以為起碼能挨到‘十一’,畢竟現在正是旅游旺季。”張夢是其中的一員,她沒有沖到跟前理論,卻也滿是無奈。她告訴我,這個商業街已近6年,當地村民每家分到一尺五長的鋪位,再多的位置就得出錢買,一年需幾千元。張夢在鋪位上售賣小工藝品,不遭風吹日曬,一年可以掙個兩三萬元,“村里四五十歲的人全家生計都靠這里。商業街拆除了,據說每家一次性補償一萬塊錢,但還是沒影的事。還說要另外規劃新建一個市場,三年內建成,每家能分到6平方米的店面,更讓人將信將疑”。
膨脹的生意
張夢今年不到30歲,她家的生活在她出生前,便與喬家大院聯系在一起,而她從學校畢業后,喬家大院更是成了她生活的中心。十八九歲時,她在喬家大院里做導游,覺得每天重復同樣的話枯燥,于是“子承父業”,在家門口的門臉房看攤兒,此后又搬入商業街。張夢家的經歷幾乎是不到2000口人的喬家堡村里,每一個家庭的縮影,自喬家大院聞名海內,村民的利益便裹挾其中。
“喬家大院在喬家堡村的中心位置,村民的家都離得不遠,能沾上光。”年逾五十的喬濤是張夢父輩的同鄉,為商業街店鋪的事,已喊得嗓子沙啞。他告訴我,喬家堡村中喬姓最多,曾有“四大喬”,唯獨喬家大院的“喬”如今在村里一個也沒有,其他的“喬”與喬家大院的后人在血緣上只有相當縹緲的關系。史料記載,喬家堡村初建于明代洪武二年,至今有600余年的歷史。喬家大院在村中占地最多,卻是自清朝乾隆年間開始,歷經數十年才形成的局面。
乾隆年間,村民喬貴發“走西口”經商致富,他的三兒子喬全美買下村中十字口東北角的幾處宅地,起建樓房,成為喬家大院最早的院落。那時,如今喬家大院進門處的甬道是一條街,東北院與西北院、正院之間是一條巷,街巷交成十字路口。喬全美的兒子喬致庸當家后,商號、票號遍布全國,鼎盛時總資產接近3000萬兩白銀,占到整個清政府全年財政收入近一半。他在外光大家業,在內大興土木。經過兩次擴建,他把十字路口四角的地均買斷為喬家資產,建起四座獨立的院子。而光緒中晚期,地方治安不穩,喬家干脆買下了當時街巷的占用權,把街巷口堵住,修建側院、祠堂,把全家都圍在高墻之內,形成城堡一般的建筑群。抗日戰爭時,喬家60余口大部分逃離。新中國成立后,喬家后人將喬家大院無償捐給國家,成為中共祁縣縣委黨校的校址,直至1985年,祁縣縣政府在“在中堂”原址成立喬家大院民俗博物館,村民開始從這座宏偉的宅院里獲益。
“我們起初就賣茶水,兩毛錢一杯。”喬濤記得,大院門票最初只有幾毛錢,建館后不久,隨著1991年《大紅燈籠高高掛》放映后,游人便一波一波地來,游覽完大院口渴,找村民討水喝。久而久之,村民紛紛在自家門前搭起攤位,從喬家大院周圍,蔓延至全村,售賣自家地里種的玉米、小商品,后來開起飯館、農家樂,村里生意日漸興盛。喬濤的老宅就在喬家大院的后門附近,他在家門口鋪開16米長的鋪位練攤兒,一家老小都得幫忙。提起那段往事,他就兩眼放亮,來錢太容易,花錢大手大腳,一年也仍能輕輕松松落得個一二十萬。“《喬家大院》的電視劇播出后,不論哪個季節,來的人就沒斷過。夏天賣冰棍,一車冰棍運來,幾乎倒進冰柜里就沒了。組團來旅游的人請客,一次就買50多根。”
整改
在這期間,喬家大院與村里的關系與喬家人在時有相似之處,非但“井水不犯河水”,喬家大院還能給村民些幫襯。喬濤告訴我,聽他爺爺講,舊時喬家在村里建了兩個私塾,村里孩子都能來,教書先生與自己家里的是同一位,也會雇窮困的村民到宅院當伙計。喬家大院改成黨校后,大院里的桌椅板凳被處理,擺滿了一條街,沒一個村民愿私自拿。而喬家大院成為景區后,村里像張夢一樣的年輕女孩,有機會到大院里當導游,老人也能在里面做環衛,掙一份工資。
當年旅游的錢大部分落到村里,曾經的副村主任喬炳良向本刊透露,當年的村委甚至在村里建了燒香的八卦宮,有專人看著游客燒,燒完就掐滅,一炷香能用幾十次。而喬家大院本身卻只有門票收入,最貴時三四十元,其中一部分交給縣里。后來縣里看中這棵“搖錢樹”,在2007年至2013年間招商引資、組建山西喬家大院旅游股份有限公司(簡稱“喬旅公司”),復建德興堂、寧守堂、保元堂和喬家花園,形成“四堂一園”的格局。張夢告訴我,“新建堂里的店鋪租金一年三四十萬,本村村民不會去里面賣東西”。
待“四堂一園”在2013年底徹底完工,喬家大院又在次年評上5A級景區,縣里的勢力逐漸占據主導。相關工作人員透露,因5A級景區對面積有要求,“在中堂”面積太小,“四堂一園”的格局乃至喬家大院門外300米長的甬道,皆是評定景區的需要。而也在那個時間點前后,分散在村中的攤位被集中到商業街,村里陸續拆遷。
資本陰影下的古村落
“把喬家大院也拆了才公平!”喬濤和我坐在喬家堡社區外的馬路牙子上,憤憤地說。旁邊的老人聚在人行道的樹下下棋,新栽的小樹一手可握,難撐起一爿樹蔭。喬家堡村子拆遷后,村民近一半都遷到這個社區的20棟6層小樓里。這里到喬家大院的直線距離有五六百米,沿公路走到正門卻要一公里,寬廣的四車道把村址與社區隔離,仿佛村中喬家大院與村民隔開的院墻。
如今,除了喬家大院,喬家堡村址上極目所見,全是拆后的荒土和施工的圍墻。沿村界考察時,四周的玉米一人多高,唯有喬家堡村的耕地流轉后被鋪滿石頭,淪為荒地。村里曾經的學校也被遷到喬家堡社區旁,尚有一所中學在建,村民眼看著自家老宅挖下的廢料,被卡車拉進工地,成為鋼筋混凝土大樓的基質。
喬濤也是世代定居喬家堡,祖上也是晉商,喬家堡里的晉商本也不少。山西大學民間文獻整理與研究中心主任周亞教授告訴我,北接內蒙古,南鄰河南的山西,位于中原農耕區與北方游牧區的中間地帶,中原所需的戰馬、皮毛,游牧民族所用的農物、糧食、茶葉以及日常用品,都要經過山西往來貿易。而晉中又位于山西地理的幾何中心。其中的祁縣、平遙一帶是晉南和晉東南北上太原交通線的交匯處,南可到中原;北可達蒙、俄;東可抵河北平原;西則可至陜西。這樣的地理環境,遇到明代洪武年間的“開中制”,山西商人與洪武帝達成協議,他們向邊關要塞輸送糧食,由此獲得合法販賣“官鹽”的資格,積累起原始資本。晉商作為經商團體登上歷史舞臺,喬家堡村也是在這個時期開始形成。
清代以后,入關前就與后金政權貿易往來的晉商獲得額外照顧,被給予種種特權。周亞向本刊介紹,晉商也一直參與到清政府政權的運轉之中,清初政府平定邊疆時,晉商承擔籌辦、購買和運輸糧草的任務。山西票號誕生后,他們成為清政府的重要“合作伙伴”,擔任起公款匯兌的角色,喬致庸是其中的代表。放眼喬家堡,喬致庸一家經營金融行業的票號,像喬濤的先祖,則沿著清初便開辟的茶葉之路和毛皮之路“走西口”,向關外售賣糧食。
喬家大院周邊正在拆遷整治,希望建造一個大的旅游園區,但商業化痕跡過重
“掙錢買房、蓋房”是古時中國人的普遍想法,喬濤的老宅是他的太爺爺從村里買的,帶一個院子和打谷場,能住下十幾口人。而曾在村里擔任副村主任的喬炳良告訴我,村里與喬家大院年代相近的清代民居有六七處,整個村落既有喬家同族所建的宅院、車馬院、寓客所、外花園、鋪號,也有村莊公共的廟宇、宗祠、書院、戲臺和水井,2013年被列入第二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喬炳良家的院子年代稍晚,是1917年興建的四合院,也有24間房屋,房前還有三人懷抱的古槐樹護院。
但當喬炳良領我繞到喬家大院正門背后,喬家大院如一座邊塞的孤城,喬家堡已被夷為平地,重新鋪設柏油路、栽種樹苗。喬炳良說,目前喬家大院的入口處,新建的店鋪此前是村集體出資修建的酒店和飯館。那時那邊沒有大路,前往喬家大院的正門,需要走他家老宅門前的村路。而他的老宅只剩那棵300多年的古槐,“甚至與寧守堂的外墻貼在一起的一座老院仍在拆除,那是以前歸喬家所有的‘三友堂’,形制和雕飾與喬家大院一模一樣,比重建的寧守堂完整得多。因‘土改’后產權易主,2017年被挖機拆毀”。
我在現場看到那面斷壁殘垣上,工人仍一塊磚一塊磚地拆,屋主人又把卸下的磚買下來,運回家。自2016年起,擁有除“在中堂”之外其他“三堂一園”運營權的喬旅公司改制,類似的拆遷就變本加厲。喬炳良的老宅在2017年1月23日的臘月二十八被強拆,不但房子被毀,家中的物品也幾無幸免。“2014年和2015年間,村民手中的土地被陸續流轉到縣里,村里也開始拆遷。但那時還跟村民商量,到2016年年底,縣里下達死命令,次年1月底必須拆完。”
這是外來資本投下的陰影。資料顯示,2016年3月,喬旅公司的股權競價轉讓,山西景世恒華旅游開發公司拍得45%的股權,成為控股的股東,喬旅公司的性質由國家控股變為國家參股。而5個月后,喬旅公司引入外部投資者增資,將公司注冊資本由4000萬元增加至1億元,又吸引兩家公司入股。
民營資本的控股,成為縣里把喬家大院打造“旅游目的地”的助推器。“喬家大院對面已是經濟開發區,許多村民到那里的工廠打工。未來隨著城市發展,喬家堡可能會淪為城中村。”王鳴告訴我,縣里決定推進村民上樓,是“新農村建設”的一個抉擇。而喬家大院當下頂多轉一兩個小時,縣里希望游客能夠在此待上一天。
根據喬旅公司的項目規劃,喬家大院景區占地面積將由目前的20余畝,拓展為700余畝,其中會有十大主題商街,將能體驗到“吃、住、行、游、購、娛、商、養、學、閑、情、奇十二大生活場景”,項目全部建成后,年營業收入將達到4億元。
透過把民居推平、興建商街的規劃,對喬家大院景區改造的實質仍是地產項目推動下的招商引資,進而收取租金。喬家堡村各家各戶的旅游收益,落進喬旅公司一家的口袋,乃至縣里的財政收入。也是從2016年民營資本控股開始,門票飛漲到138元,喬家大院內的商販摩肩接踵,而國家文旅部發現的問題中也顯示,景區出口處曾有大量地產廣告。在村民看來,5A級景區被撤并未改變景區的營建思路,拆除商業街更像是在原有規劃上的加速。
(王鳴、張夢、喬濤為化名,感謝楊帆對本文的幫助)
本文刊載于《三聯生活周刊》2019年第13期,原文標題《喬家大院被摘牌:資本席卷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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