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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慎明:王震將軍和他的故里
點擊:  作者:李慎明    來源:昆侖策網【作者授權】  發布時間:2021-04-11 09:2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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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2021年是我們黨的百年華誕。4月11日,是王震將軍的生日。為此,我們今天特刊發曾任王震同志秘書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原副院長李慎明研究員《王震將軍和他的故里》一文,以表達我們的懷念和紀念之情。

文中真實地記錄了王震將軍和他的故里、鄉親來往的點滴,將一位“熱血沸騰、奮斗不息”,又“實在可敬可愛”的全心全意想著人民、為著人民、護著人民的“革命者”質樸又光輝的形象生動地展現在我們的面前。

王震將軍和他的故里
李慎明

碧綠的禾田接著碧綠的禾田,1965年早稻大豐收的征兆,在湖南省瀏陽縣的大地上袒露。禾田里,散落著中耕、施肥的勞動人群。

一個年輕人正邊哼小曲,邊撒石灰肥。他腰板得繃直,象名正在接受將軍檢閱的兵士。從畚箕里抓起石灰,順手一扔,石灰粉隨風飄散開去,散落在禾葉上,禾心里。

沒料到,倒真有人在檢閱這名兵士哩。

一輛小轎車“嗤“的一聲,停在公路旁。車上下來一位年近六旬的長者。只見這位長者將褲管一挽,鞋襪一甩,趟進水田,朝施撒石灰的年輕人走來:“喂,小伙子,你休息一下,我幫你撒上一會兒。”這位長者從年輕人手里接過畚箕,弓下腰,順禾壟,將一把石灰粉順風施入禾苗的根內。

“四月八,凍死鴨。”湖南暮春的稻田水,依舊扎骨地涼。長者端著三十斤重的畚箕,一直撒完。年輕人看著長者熟練的撒灰動作,心里既喝采更發毛:哎呀,我站著施肥,只曉得舒服了自己的腰,不顧苦了隊上的禾。小車里下來的大小都是個官,這頓克冒(沒)得跑嘍!

“我說伙計,你把石灰撒在禾葉上,那還不把禾苗燙蔫了?我幫你撒這一畚箕,就這樣做,曉得了吧?”長者和藹地望著年輕人。

 年輕人滿面通紅:“曉得,曉得!”小轎車遠去了,年輕人還在納悶:“不曉得哪里跑來這老先生?”

同田里勞動的有人認得,告訴年輕人:“他是王震將軍!”

啊喲,大名鼎鼎的王震將軍呀!好普通好平常的人哩!

王震出生在瀏陽縣北盛區馬戰村,因家境貧寒,少小離家,外出謀生,在長沙鐵路上參加革命。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他先是流亡武昌,接著南返故里,帶領家鄉人民舉起了反抗的刀槍。1930年9月,遵照毛澤東同志的指示,他帶領瀏北游擊隊的部分成員離開家鄉,赴湘東組建獨立師。從此,他轉戰湘鄂川黔邊區,揮師北上抗擊日寇,領導著名的南泥灣大生產,南下北返,保衛延安,挺進新疆。戎馬倥傯,戰事紛繁,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出生入死,僅能在枕戈待旦的夢境里與故園相聚。解放后,他歷任新疆軍區代理司令員兼政治委員、鐵道兵司令員兼政治委員、人民解放軍副總參謀長,國務院農墾部部長,政務纏身,日理千機,為保衛和建設新中國而霄衣旰食,幾次欲踏歸鄉路,又幾次按捺歸鄉心。

故鄉一直牽動著王震將軍的心,直至解放后的一個二月間,當時擔任農墾部部長的王震,偷閑回到闊別近三十載的家鄉。

王震先到了長沙。湖南省委準備安排三輛小車前往瀏陽,一輛給將軍和陪同的省委領導同志坐,另兩輛給將軍的隨行工作人員和省里跟隨的保衛人員坐。

這一安排讓王震知道了。他找來省委負責接待的肖根如同志:“小肖呀,我這里有幾個請求:一是請省委的領導同志忙自己的工作,不要陪同。我是回自己鄉里看看,冒(沒)得多少正事。二是請不要派跟保衛人員,不要鬧得雞飛狗咬貓跳墻。三是請你們將三輛小車改派一輛旅行小轎,我和我隨行的工作人員坐一輛車!”

“王部長呀,你說的前兩條我馬上向省委領導同志報告后執行。只是第三條難辦,我們冒(沒)得旅行小轎哩!”

“冒(沒)得?”王震的眉毛一挑。

“冒(沒)得!”

“咦,我還不算老吧,眼也不算花吧!”王震盯著肖根如,嘴角漾起一絲狡黠的微笑,“昨天我怎么見院里停了一輛墨綠色的旅行小轎車?”

肖根如笑了:“王部長哩, 那是我們接待處用來上街買醬油的。坐不得!”

“怎么坐不得?拉得起醬油菜,就拉得我王震!“

第二天,穿著一套泛了白的舊軍裝,和農墾部的工作人員一道,乘坐著省委接待處那輛用來購買各種物品的漆皮剝落的旅行小轎車出發了。車子開到馬戰,司機從轎車尾部拖出一套臥具來。

“哎喲,你格里還藏著秘密呀!帶格(這)套新被子做什么?”

“怕您家里缺被蓋,領導上讓我帶了一套來!”

王震搖起了頭:“不是怕缺被蓋,是怕沒得新被子蓋吧。不要不要,家里有什么蓋什么!”

晚上,王震蓋著家里自己紡織的藍底白花土被子,在三弟馀美堂屋左側的耳房里扯起了香甜的鼾聲。

1959年后到現在,王震又數次返回故里,他每次都輕車簡從。“王老呀,您這次剛從醫院出來,身體不大好,省里也配‘紅旗’啦,坐‘紅旗’吧!”“坐‘紅旗’做什么,我上次坐的旅行小轎蠻好。”“王老呀,您年紀大了,比不得從前了,這次就去個小車吧!”“國家能源緊張哩,坐小車得兩部呢!”為了不驚動省、地、縣區的各級領導,王震每次總是在臨回家前的頭天晚上甚至當天出發前,才和省里負責接待的同志講明,“突然襲擊”,使各級領導措手不及,無法從豐迎送和招待。一次,恰好是個星期天,他一早從長沙出發,乘車四十八公里,趕到家鄉北盛時,區公所的大門還沒有開哩。當王震要打區干部這幫“懶鬼”的屁股時了區里才知道他回到了家鄉。

與王震幼時一起發蒙念私塾的一位老人發感慨了:“帝王將相講究衣錦還鄉,可馀開(王震幼時的名字)卻是布衣歸閭,真是唯大英雄能本色!”

“王老是個熱血沸騰、奮斗不息的革命者,實在可敬可愛。”胡耀邦總書記看了王震同志的一個講話后這樣批示。是啊,王老正是這樣一個無處不見生命的人。

本來,“少小離家老大回“,在家鄉度假的日子里,拜訪街鄰親朋,尋覓幼時的足跡,應是一番很好的享受。可他,仍象在工作崗位上一樣繁忙。

聽說王震回來了,鄉親們都簇擁著前來看望。拄著拐杖的公公婆婆,孩提時代的莫逆摯友,系紅領巾的細伢,還有東家的妹子,南院的二嫂,擠得堂屋容不下。咦,一個多么好的調查研究的機會呀!王震索性把鄉親們招呼到院子里,用地道的瀏陽土話和大家嘮天叨地,道古談今。談稻谷的收成,談土壤的改良,談荒山育林,談干部作風,談村里的教育、醫療,談社員的生產責任制和家庭副業;大到黨和政府的政策,小到家家戶戶的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他邊思索,邊提問,一嘮就是一晌。鄉親們對黨的感激、對社會主義制度的熱愛,對國家頒布的政策法令的贊揚、意見和要求,象繞村的溪水,登南坡,下北田,一邊和鄉親們一道采茶葉、播禾苗、打稻谷,一邊和鄉親們繼續“打扛”(瀏陽俚語,意為閑聊)。

星斗綴夜空,楊梅嶺萬籟俱寂。“嘭、嘭、嘭”一陣敲門聲響起。這么晚了,客從何處來啊?周德根老人翻身下床,趿著鞋向門口走去。難怪老人詫異,楊梅嶺距村莊三里遠,他只身在這里守山育林,很少有人夜上楊梅嶺。來客隨周德根老人走進屋里。老人在如豆的燈光下打量著來客。來客不動聲色地微笑著。周德根老人眼睛眨巴了許久,苦笑地搖了搖頭。“我是馀開呀!您老愣是沒認出。”“哎喲,馀開呢!”老人又驚又喜:“我說今天喜鵲為啥沖我直唱哩。”王震和周德根老人開懷暢敘起來。王震的弟弟美老子說:“那天晚上,他到雞叫頭遍才回來。”

在鄉親們的眼里,王震可是個大官,但在他自己和心目中,王震卻是一個普通的公民,是馬戰村在外邊做事的一位普通社員,是家鄉父老兄弟的一位普通的里鄰。有人說,只有平等的人之間,才有真正的心靈的交流。王震真誠地與鄉親們平起平坐,鄉親們把心窩里的話也掏給了他。王震每一趟故鄉行,用他自己的話說,都是“下情大豐收。”

活潑潑的情況裝在將軍的胸間,將軍象指揮兵士一樣讓它們列陣:重大的,報告黨中央;能夠當即解決的,與干部群眾一起商討。

那是第一次回家的第三天,別的家都吃過午飯了,還沒見他的影子,急得馀美老弟四下打問。

此時,王震正在召集全區各隊干部開會:“這兩天就要插早秧了,我在田里和幾位老人‘打扛’,他們都談到了密植問題。今天請各位來談談這個問題。“

一聽這開場白,有人心里擂開了鼓:將軍呀將軍,你可真會將人軍。密植是大躍進的“碩果”,前幾天,上級專門下文件,要求下級推廣哩。

面面相覷,沒人言語。

王震用銳利的目光掃視會場,鼓勵大家。

依舊是沉默。那是需要“慎之又慎”的年月啊。

王震繼續鼓勵:“莫怕,我最喜愛聽真心話!”

有人壯膽了:“現在要推廣的密植是挨挨寸,一點風冒(沒)得透!”

“對呀!”王震雙手抓起自己的頭發抖動著:“插禾哪能象我這頭發呢,我這頭發是太密了。毛主席的農業八字憲法,是要合理密植喲!”

“我們曉得哩,挨挨寸搞不得。主要是怕上級打我們右傾!”有人小聲嘀咕。

“我說同志喲,你怕這怕那,就不怕農民冒(沒)得飯吃?我讓我的秘書把你們挨挨寸的禾蔸拍了照片,我回去要向毛主席當面匯報。共產黨人就是要實事求是,敢于堅持真理。你們去年挨挨寸的試驗田,一畝地擔了兩擔谷的禾,好多產量?嘿嘿,凈是些癟稻殼。”他痛惜地嘆了口氣,繼而又說:“可還硬要吹牛皮,說畝產十萬斤,登了瀏陽報,今年還要推廣!”他把緊握的雙拳舉過雙肩,激烈地舞動著:“這叫大躍進,我看是大躍退!”

王震的凜然正氣,使大家彎曲在椅背上的腰猛地一直。會議決定:今年的早晚兩季稻,土質水肥條件好的田,株行距四六寸,條件孬的六六寸。接著王震空著肚子,直奔百里外的瀏陽縣城,又和瀏陽縣委的領導同志商討起密植問題。

將軍呀,你面前擺不得問題,猶如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這一年,北盛區的稻谷產量比上一年增產近一成。

姑娘生來愛唱歌。將軍呢?

王震將軍的愛好多啦!他行軍打仗愛沖頭里,愛讀蘇沃洛夫傳記和《三國演義》,愛和人(推心置腹)聊天,愛和小孫子對弈(盡管輸的時候居多),愛喝濃茶……

別漏了,他還愛發火。熟悉王震的人還會這樣補充。

“你看我兇惡不?”王震曾這樣問自己身邊工作人員。哦,他也知道自己愛發火。

這不,他又發上了。時間是一九六三年冬天,在家鄉的一個夜晚。

“你們還象個莊稼人嗎?你們還配當隊里干部嗎?敗家仔!敗家仔!”將軍發起火來好嚇人呢!他眼睛瞪著,鼻翼張著,面部肌肉抖動著。

面對王震雷鳴電閃、急風驟雨般的火氣,馬戰生產隊的干部和被邀來參加會的區長、區委書記象遭霜打的樹葉,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理虧著哩,吭個什么喲!

還是1961年冬,王震第二次返回故里,發現鄉親們的日子更難捱了。原來每人每天配給的五小兩糧又減了,人們開始用蕨根、南瓜藤、夏枯草充填肚皮貼著脊梁骨的轆轆饑腸。望著鄉親們浮腫著的灰黃色的臉龐,王震的心呢,就象戰場上看到正在滴著血的傷員一樣作疼啊!回到家鄉的當晚,他覆去翻來,輾轉難眠。31年前,同赴湘贛邊區組建湘東獨立師的一百多人中,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不把家鄉建設好,家鄉人民和烈士們的父老兄弟過不上富日子,活著愧對烈士們的英靈,將來在九泉下也無顏與他們會逢呀!他苦苦思索著,審慎運籌著。

翌日,王震邀集生產隊干部開會,宣布四條:一、北盛多丘陵,多水田,利用山腳腳、渠溝邊,植桑養蠶。這不需要整壯勞力,老年人、細伢子就行。這樣既可出口換外匯,又能增加社員收入,利國又富民。二、開發楊梅嶺,栽植板栗、蜜桔。板栗是木本糧食,這樣既綠化了荒山,又能應付不測的荒年,改善社員生活。三、生產隊沒家底,我王震拿錢,從外地買進湖桑、板栗和蜜桔苗,明年二月底前運到。四、馬戰生產隊帶個頭,把發展桑蠶和開發楊梅嶺的工作做好,以取得經驗,將來在北盛區和全縣推廣。宣布這四條后,王震又逐一詢問每個干部:“有冒(沒)的意見?”生產隊干部回答“冒(沒)的意見”時,沒有想到這四條實質上是將軍和他們簽訂的合同。更沒有料到,不履行合同日后會惹得將軍發如此大火氣。

王震堅決履行合同:1962年2月28日前,把一千株浙江的湖桑苗,一千一百株湖北的板栗苗,一千株江西的蜜桔苗如期運到家鄉。

馬戰生產隊干部履行合同的情況呢?一千株湖桑苗,牛啃、豬拱、細伢子折,僅活了十七棵。一千一百株板栗和一千株蜜桔,栽到楊梅嶺上,因干旱缺水,絕大部分旱死。

將軍能不火嗎?

將軍愛發火,但這不正是他一往無前精神的有機組成和無私無畏攻堅性格的外在表現嗎?

那是長征路上的一次突圍,一座很難攻的山頭,幾次都沒攻下。山頭能否攻占,維系著全軍的安危。王震火了,他用手槍對著突擊營營長大聲吼著:“再攻一次,攻不下來我崩了你!”“其實我是不會崩他的,那時真火了,嚇唬嚇唬他”。幾十年后,追憶此事時,王震這樣說著。戰士們見王震火了,羞愧地低下了頭。“抬起頭來,跟著我沖!”王震和那位營長領著戰士們象疾風一樣朝敵人卷去了,山頭被攻占了。

正是王震的光火,喚醒或振奮了戰士們的正氣、勇氣和摧枯拉朽、高呼猛進的拼搏精神,攻占了本以為攻占不了的山頭,干成了原以為干不成的事業。

對王震有深知的人都說:“將軍發火歸發火,發過后他也后悔,‘唉,你看我這火爆脾氣急性子’。”

王震見生產隊的干部一個個耷拉著腦袋,面部肌肉松弛了,語調也緩和了:“是我太主觀,瀏陽不適合植桑養蠶?不是吧。不是還成活了十七棵湖桑嗎?你們養了半張蠶,一年就進了五十來塊嘛!哎呀,也不曉得你們這船彎在哪兒喲!”

王震沉思了半晌,又說:“這樣吧,植桑季節又要到了,明天大家到楊梅嶺挖一天山腳,準備重新植桑。冒(沒)的意見吧?喲,差一刻下一點,好,睡覺!羅區長、周書記,你倆就別回區上了,就睡我家里,床鋪備下了,明天咱們一起挖山!”

真不巧,第二天一早,發北風,屋檐上跌瀉著雨的瀑布。“怎么辦?”區委書記周名勝問王震的秘書。

“明天一早我們就要回長沙,今天不挖就沒時間了。不用問,別說今天下雨,就是下刀子,這山也是挖定了!”

稱職的秘書,往往能把握領導的思想脈絡。果然,王震把飯碗一放,褲管一挽,雨衣一披,扛著镢頭就鉆入風雨中。

“王部長,鞋,鞋,換上雨鞋!”

“好大雨,穿雨鞋也冒(沒)的用!”風雨聲中,送來王震的聲音。

通往楊梅嶺的田間小路上,印下一行深深的腳印。接著,又印下一行行深深的腳印。

楊梅嶺?誰起下這么動聽的名字。三、四百畝大的楊梅嶺,有幾株楊梅?幾乎全是叢生的荊棘和茅柴。盤根錯節的茅柴根好難挖喲!不過,舊社會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被我們推倒了,挖掉了,難道能讓貧窮落后根子在這華夏大地上茁壯生長?

冒雨挖了一天山。晚上收工時,王震將大伙又召集到家里,原來他事先準備了幾桌飯菜。

“各位今天辛苦了,我知道這幾年大家胃腸里沒進過多少油水,就沒備水酒,主要是辦些大油大肉。來,我給各位每人敬一大塊紅燒肉,家鄉面貌的改變,父老兄弟的溫飽,就拜托各位了!”父老兄弟的溫飽,啊,溫……飽……社員們艱難的生活象首低沉如訴的曲子在心頭縈回。將軍的囑托重如山呢。羅區長,周書記和馬戰生產隊干部舉起碗中將軍親手挾給的肉塊,互相輕撞了一下碗邊,饑腸轆轆,卻久久難以下咽。

雨后的朝霞分外明麗。

王震要登程了,鄉親們簇擁在院子里,趕來送行。王震的大妹妹金婆婆來了,她把王震拉到里屋。妹妹要和哥哥講幾句悄悄話呢!

“聽說你又開刀了,讓我看看。”

“這有什么好看的。”

“要看!要不,你走了,我總吊著這顆心!”

“你呀,還是那么犟!好,你看,你看。”王震無可奈何地撩起了上衣。

這時,來催將軍上車的區委書記周名勝正好進來,只見將軍的腹部,清晰地嵌印著兩條三、四寸長的手術縫合線,偏左的一條暗褐色,而中間的一條是微微隆起的鮮紅色。金婆婆摩挲著那條鮮紅色的手術縫合線,聲音發顫:“要注意哩!”王震輕輕撥開金婆婆的手,放下上衣,呵呵笑著勸妹妹:“哎呀,冒(沒)的事,莫哭。不讓你看,你非看!”

“鬧革命時節,你負了幾次傷;大前年就讓拉過一次刀……工作,咱要,但也要顧顧身子呀!”金婆婆輕輕地揉搓著昨天開山時粘濺在王震衣服上的泥巴點,不放心地繼續叮嚀著,泥點被搓掉了,淚滴又落到了上邊。

王震長嘆了一聲:“看著鄉親們餓肚子,我心里著急呢!”

戰爭年代,子彈溜層皮,彈片刮一下的不算,王震負過七次傷。解放后,王震積勞成疾,又動了幾次手術。將軍動過手術,這周名勝清楚,可他怎么也沒有想到,昨天頂著風雨,和小伙子們一起開了一天山的將軍,竟是又一次動手術后不久。他望著將軍清瘦而又微笑的臉龐,也覺得一股酸潮的東西直往眼窩涌動。

三十幾歲的周名勝,上學時唱過“花蘭的花兒香”、“三五九旅是模范”的歌兒,也聽過將軍率部開發南泥灣的故事,自覺著懂得了什么叫南泥灣精神。但是,只有今天,在當年光著膀子率三五九旅的英雄指戰員們開墾南泥灣的王震將軍身上,他才真切地感受了南泥灣精神的深刻含義。北盛區、馬戰生產隊的船兒彎在哪里,恐怕主要是缺乏這種艱苦奮斗的精神。

周名勝在心里罵開了自己:“周名勝呀周名勝,你還配當一名共產黨,還配當一個黨的干部?枉豎著這顆腦袋!”

王震離去不久,湖南澧縣蠶科所的兩名技術員來北盛區報到,說是王震將軍派他們來,幫助北盛植桑養蠶。

接著,王震通過火車又托運來了自己掏錢買下的五千株湖桑苗。

隨湖桑苗之后到的,是王震的已經到期或即將到期的五千元公債券以及一千五百元現金。王震囑咐說:“他這一點微薄的積蓄用于開發和建設楊梅嶺林場。澧縣兩名技術人員的工資也從這里出。”

籌建楊梅嶺林場的會計曾禮義捧著這六千五百元的公債券和現金,覺著好重,好重……

將軍的錢來的容易嗎?就象打開水龍頭,就有“嘩嘩”的流水?那次,王震和夫人王季青來楊梅嶺察看,曾禮義無意中拾到他們的幾句私房語。將軍在那里抱怨夫人:“買塊香皂還要花八毛五,三、四毛一塊的還不照樣用。”王季青笑了:“都說老太太愛叨叨,你這老頭子也這么愛叨叨。知道了就行了,還嘮嘮叨叨的,我耳朵快結繭了!”“剛才他們講,嶺上缺水,又冒(沒)的錢買抽水機,板栗苗都旱死了!戰爭年代,節約每一個銅板用于戰爭,建設時期,就要節約每一個銅板用于建設!”將軍捐贈給家鄉這幾千元,不正是這樣幾分幾毛地節約積蓄的嗎?

1981年11月間,王震大病初愈,又一次策杖回鄉。林彪折戟沉沙和“四人幫”一朝覆傾后,將軍也曾象孩童一樣興奮得失眠,但更多的是心情的沉重和強烈的責任感。他象一架高速運轉的機器,全身心地投入黨和人民委托他的那部分工作。噢,大江東奔,月落日升,整整十年了,即使視察工作到了長沙,也沒顧上回鄉探望。好了,深情的家鄉又一次迎來了自己的驕子。將軍又一次依偎在故里的懷抱。

“我這次是來拾腳印的,在家里要多住幾天。”將軍這樣對馀美弟說。

誰知,住了不到一天,又對馀美弟說:“不行,我得到縣委去一趟。”

“我早就知道你閑不得!”馀美老弟的口氣里,三分揶揄,七分贊揚。

王震來到瀏陽縣委。

“不是冤家不聚首,我又來找你們麻煩來了。”王震詼諧的話語惹起一片笑聲。王震本人也笑了起來。不過,講著講著,他逐漸認真和嚴肅起來:“瀏陽有幾種特產你們曉得哦?一是夏布,二是豆食,三是鞭炮,四是菊花堿石,五是雨傘,湘潭木屐瀏陽傘嘛。六是竹器,七是……瀏陽土特產多了。我如數家珍,主要是不讓你們忘了社員的家庭副業。農業以發展糧食為主,但不能丟了多種經營和家庭副業。前些年我們就吃了苦頭。瀏陽山多,要多打山的主意,喝令三山五岳,向我獻寶。要綠化荒山,種樟樹、松樹、槐樹、苦楝、蠟樹。近些年,你們栽了一些桑樹,還可以再多栽點嘛,使養蠶業有一個大的發展。另外 ,要栽些蘋果、蜜桔等果樹,這方面北盛就好一些。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就想吃水果,想增加維生素。發展竹林,竹子可是個好東西,竹筍當菜恰(吃),竹子編飯甑、椅子、畚箕,還能造紙。要發展生產,提倡每家房前屋后都要有個小水塘,養魚、泥鰍、王八,每年幾百斤,除自家吃了外,還可以供給市場。”這時,王震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邊踱步邊說:“中國歷來有揚農抑商的傳統,中國封建社會能夠成為幾千年的壽星佬,與商品經濟不發展有直接關系。這種舊觀念得變一變嘍!只想伺弄莊稼多打糧,還不能算是好農民,同時能搞好多種經營和家庭副業,才是真正的好農民哩!”王震停止走動,目光向大家掃來,眼睛里閃著灼灼的光:“你們是七品縣太爺,是瀏陽百萬人民的父母官,就看你們能不能放手為農民做好事,讓農民盡快富起來,我希望你們能在瀏陽縣志上留青名!”

有人說,王震講話,極富吸引力,他那豐富的實踐經驗與知識,精辟深刻的見解與思想,敏捷的跳躍式的思維,間或幾句形象生動而極富個性的語言,能把聽眾緊緊攫住。又有人說,王震講話,極富感染力,他那熾烈的情懷,一往直前的精神和昂奮不衰的斗志,能沸騰聽眾的一腔熱血。不是嗎?聽王震一番講話,往往會坐臥不安,怦然心動,甚至自責內疚,血涌臉面,喉嚨和手心發癢,想到空曠的原野上,可著嗓子吼叫幾聲,然后立即動手做些什么,不如此,就無法渲泄胸中迸發的不可遏制的激情。

瀏陽縣委一班人當時地就處于這樣的感情漩渦中。將軍委婉的批評,耐心的啟迪,熱情的鼓勵和發自肺腑的叮嚀,震撼著瀏陽縣委一班人的心靈,一股股熱血在每個人的胸間激蕩、奔突。他們沒有辜負將軍的期望。今日的瀏陽,扛了發展多種經營和商品生產的紅旗。

74歲高齡的王震登上家鄉的楊梅嶺:高大的板栗樹撐張著柄柄巨大的綠傘,蔥郁的蜜桔樹和鮮嫩的茶林散發著誘人的清香;山腳下淙淙作響的小溪旁,簇擁著茂密的湖桑。昔日茅柴叢生、荊棘遍地的楊梅嶺呵,如今象江南水鄉的姑娘一樣娟秀。將軍望著這綠地、綠山、綠水,用手中漆得油黑發亮的拐杖敲擊著板栗樹,朗朗地笑了。

王震來到北盛絲綢廠:立繅機、整經機、搖釬機、絡絲機在高大的車間里轟鳴,萬千尺潔白晶瑩的綢緞在女工手中流瀉。絲綢廠正式投產三年多,共創利潤76萬多元,產品銷售國際市場,為國家換取外匯70多萬美元。聽到這喜人的數字,王震又朗朗笑了。

王震笑得那么愜意,那么舒暢。北盛區的區長和區委書記說,將軍的笑是由將軍的火氣換來的。笑是火氣換,多新鮮。

王震的精神,感召和激勵著家鄉的干部和群眾。馬戰生產隊和北盛區的面貌逐年在變,由舊變新,由窮變富。家鄉的父老兄弟舒心地笑了。以人民群眾之憂為憂,以人民群眾之樂為樂的王震也舒心地笑了。

改革開放后瀏陽的農民早已不大穿這種服裝了,取而代之的是的確良、中長纖維,甚至綢緞、毛料子等。不過在六十年代,這種服裝還是十分得體和時興的呢!它是用白經紗,灰緯紗織成的一種土布縫就,布面上灰白相間,整齊有序,生生象一只只排隊列陣的白螞蟻、灰螞蟻。不知是何年何代人給起了個蠻形象的名字:“螞蟻服”。

王震換下那套泛了白的舊軍裝,穿上螞蟻,獨自一人在田間阡陌轉游。他來到馬戰生產隊的鄰隊杉江生產隊的田里,來到一個正在做農活的農民身邊:“喂,老伙計,聽說你們這里有個美佬子?”美老子是指馀美老弟。瀏陽的習慣,對年紀稍長一點的男子都稱什么什么佬子。王震一副過路人隨意打問的口氣。

這位農民壓根就沒想眼前穿螞蟻服的是美佬子的老兄王震。他也隨口答道:“我們這里沒有美佬子,只有個美先生!”

王震一聽,話音不對,急忙追問:“美先生干什么呀?”

“美先生養鴨子,他的鴨子可多了,專恰(吃)隊上的谷子!”

“冒(沒)得人管?”

“他的老兄在中央做事,誰個敢管。美先生的鴨敢恰(吃)隊上的谷,我的鴨也敢恰(吃),隊上的谷有不少進了鴨肚子哩!”

好了。王震來到區上,找到當時的區委書記周名勝:“書記同志,請把各大隊、各生產隊的干部召來,每個生產隊再來一名社員代表。”

百多人坐在區公所禮堂。王震走上講臺,凜凜然威視著全場:“我先問大家一個問題,你們這里有沒有一個王馀美先生?”

大家知道王震要向他的老弟“發難”了。

臺下站起了美老子的知心好友:“王將軍呢,解放后,我們農村都互稱先生,這算不得什么問題哩!”

“算不得什么問題哩?舊社會,咱們北盛這一帶,對周露吾喊先生,因為他是大地主、大惡霸,有權勢,人們怕他。對蘇漢卿老人喊先生,因為他是老中醫,治病祛難,人們感激他。對歐陽巽丞喊先生,因為他是教書人、知識人,人們尊敬他。此外,就是對卜卦的、看風水的喊先生。解放了,我們人與人之間是同志式的關系,不用稱什么先生。不過,對知識人,對醫生,按習慣稱呼先生還可以。”說著,王震指著同他一道回鄉的坐在他身子左邊的周立波同志說:“周立波,大作家,大學問人,這才是真正的先生哩!王馀美算作哪門子先生呢?有人對我說了,喊美先生,是因為王馀美的老兄在北京做事,不喊他是先生,他的眼皮都不想抬哩!”“現在,我宣布:今后,誰對王馀美叫先生,罰谷一斗!這是今天開會要解決的第一個問題。”

臺下轟然爆發一陣善意的也是贊許的笑聲。

“第二個問題,是王馀美的二十幾只鴨子恰(吃)隊上的谷,一天能恰(吃)不少哩!現在大家商議一商議,看怎么個處理法?”

臺下有人說:“賠點谷算了!”又有人說:“現在糧食緊張,他哪里有谷呀!我看賠點錢算了!”

王震把身子轉向坐在自己右邊的周名勝:“書記同志,你是我的父母官,現在群眾提了賠谷、賠錢兩個辦法,你看怎么辦?”

周名勝略略思忖:“依我看,要根本解決問題,就把他的鴨子捉起來交售,扣除他應賠納的那部分款,并罰他一段時間內不準喂鴨子。”

“我看是個好辦法。大家伙同意不同意?”王震高聲問臺下。

臺下卷過一陣掌聲。這掌聲鼓向周名勝的辦法,鼓向王震的發問,更是鼓向對自己家人嚴格要求的王震本人。

鼓掌的人群中,有正在鄉下作民兵工作的縣武裝部的中尉胡世申。王震早就瞄上了他:“我說那位中尉同志!”

臺下的胡世申“叭”的一個立正:“到”!

“你是中尉,我是上將,上將不退伍,曉得吧?”

“曉得!”

“中國人民解放軍上將王震命令中尉同志,即去王馀美家里,把他的二十多只鴨子捉住,不準漏網一只,全部交售供銷社。”

當中尉前去執行將軍這奇特的命令時,鼻尖兒險些撞著美老弟挑著鴨子的扁擔稍兒。原來,還有比中尉腿腳快的人,將王震下令捉鴨的消息通報了美老弟。美老弟知道在劫難逃,自己動手把鴨子捉住,到供銷社交售了。

王震兄弟之間的這場風波,就這樣帶著喜劇一樣的色彩宣告結束。

一段時間內,王馀美沒有養鴨子,后來又養了,但把鴨子看管得好好的,沒敢再讓吃隊上的谷。

其他社員也都把自家的鴨子看管得好好的,隊上很少再發生私人的鴨吃公家谷的事。

在黨風和社會風氣不正的時候,人們就更加懷念十年動亂之前的純正的黨風和民風,更加崇敬許多老同志身上的經過幾十年錘煉的至今仍熠熠生輝的那種近乎刻板的堅強黨性。

這種近乎刻板的堅強黨性在王震身上表現得分外鮮明。

王震是家里的老大,同輩人都一把年紀了,沒人再要求給工作,轉“皇糧”戶口了。

寒暑易節,時輪轉換,同胞弟妹和親友的孩子象家鄉蕉溪嶺上的竹子撥節一樣,又一代人成長起來。

大弟弟跟前的長子王井寫信來,說是高中快畢業了,因病輟學四個月,可能敲不開大學門,讓伯父給安排個好工作。

王震沒加思索,當即展筆揮毫,給侄兒回了信。

王井打開伯伯的來信,觸目便引起他心靈的顫震:“王井侄兒,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你爺爺犧牲的情景嗎?”

記得呀,記得!那情景,象用刻刀深鏤在記憶的屏幕上。湘鄂贛邊區第二次反圍剿斗爭中,敵人的幾挺機槍,象毒蛇的信子一樣在山頭噴吐著火焰,壓制著我以紅旗為先導的進擊部隊。旗手一個個倒下了,但紅旗卻永遠迎風而立。紅旗到了爺爺王貴財手里,他巧妙利用樹丫、巨石,高擎著紅旗繼續向敵碉堡躍進。直刺青天的旗桿依舊頑強地向敵碉堡挺進。轟的一聲巨響,敵人的機槍停止了嘶叫。爺爺長眠于湘鄂贛邊區的青山綠水間。

王井是含著淚水聽記王震伯伯講述這段悲壯的情景的。此刻,淚水又盈滿他的眼眶。透過咸澀的淚水,他繼續閱讀:

你爺爺是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壯烈犧牲的,希望你堅定地繼承你爺爺和萬萬千千個烈士的遺志,做一個黨和人民需要的好青年。對你將來的工作,我無權插手過問,更不應插手過問。你的工作,由當地學校和政府安置,而你則應堅決服從。

六十年代前期的青年呀,心底純凈地象一汪剛剛涌出地面的山泉,一席情真意切的談話,一札發自肺腑叮嚀的書信,或一幕激動人心的電影,皆能幫助他們拋開一個錯誤的思想,堅定一個正確的信念。更何況,這番叮嚀來自備受崇敬的王震伯伯。王井懷著一切聽從黨安排的豪情,走向了新的崗位。

二妹子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直接找來了。這次王震略加思索,竟爽快地答應了:“要工作可以,不過得到新疆。”王震見這三個晚輩有點遲疑,唱起了《新疆好》:“新疆可是個好地方,你們沒聽過《新疆好》這歌兒?那里有吐魯番的葡萄,鄯善的哈密瓜,庫爾勒的香梨,喀什的無花果,全疆各地的大西瓜,都是又香又甜。那里有一眼望不到邊的草原、牧場,有豐富的煤炭、石油、鐵礦等寶藏。那里還有熱情好客的各少數民族,他們中間,有我的許多好朋友。他們會和我的老同事、老部下一起照料你們。新疆風大,雪也大。不過,我相信你們建設、保衛邊疆的決心也不小。左宗棠曾經作“湖湘子弟滿天山”的詩句,你們去吧,開發和保衛新疆的行列里,又會增加幾個湖南人!”


那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大發展的時期,那里正需要人哩!王震的兩個外孫女、一個外孫興沖沖地到新疆的石河子墾區安了家。

不過,近幾年,這姐弟仨有點反悔,幾次找到舅舅想往家鄉調:“新疆離家遠,風雪大,冷!”“請別把新疆說得那么駭人好不好,我可是個新疆通,你們還能騙了舅舅我?離家遠,你們根本就沒有把新疆當成自己的家。哪天我去見馬克思時,我還要請求把我的骨灰撒在天上哩!你們就留在新疆吧,將來和舅舅作個伴!再說,你們進疆時,咱們就講好了的,將來不許反悔!”姐弟仨還有點不通,王震急了:“我現在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了,我只認得與我同輩的人,下一輩的人我就認不得了!”舅舅給小輩耍賴,裝糊涂,真讓人哭笑不得。這鐵石心腸的舅舅喲!唉,算了,活作新疆人,死作新疆鬼。

要么不理睬,不安排,要么給人塞到大老遠的新疆。總結經驗教訓。對,不直接找你,采用迂回戰術,找你的老部下、老同事。好,成了,美老子的二女子王輝的戶口遷到了北京。

成了,沒有吧。這件事讓王震發現了,立即把王輝“遣送”原籍。王輝離開北京時,王震讓王輝帶給區委書記周名勝一封親筆信,信上委托周書記要好好教育王輝安心農業生產,并安排王輝到楊梅嶺和周德根老人一起吃住,一方面從生活上照顧老人,另一方面向老人學習,為建設楊梅嶺林場貢獻力量。

“咦,你怎么在這里呀!喲,鬼丫頭,你也在呀!”當穿戴著潔白的工作衣帽的侄女王晚元和外孫女孫團圓冷不丁的從人群中鉆出來,亭亭站立在眼前,齊聲問長輩好時,王震既高興,又驚奇,繼而問:“你們是從后門進來的吧?”倆姑娘掩嘴笑著,頑皮地讓長輩猜。

陪同參觀的北盛絲綢廠的領導告訴王震:“小王和小孫可是按照選美條件,一級級選上來的,是從大門堂堂正正進來的。”

前幾年,北盛區籌辦絲綢廠時,曾向王震匯報,王震格外支持:“僅養蠶不夠,同時織成絲綢,才能賺大錢,盡快富起來。”王震還交待:“絲綢廠招工,要嚴格條件,一個后門不能走,包括我的親屬。”絲綢廠招女工時,定了四個條件:一是政治思想好;二是身體好;三是年紀輕,十八至二十五歲之間;四是牙齡好,牙齡不齊不好咬絲接斷頭。這個四條件一公布,北盛轟動了,都稱之為“選美”。第一批招了二百一十人,王晚元和孫團圓就入選了。

當王震聽說自己的侄女、外孫女和其他女工全部是嚴格按條件招收時,又朗朗的笑了起來,頭上翹起的幾縷白發隨著笑聲顫動:“好,好,你們為端正黨風和社會風氣出了力。”

湖南省、瀏陽縣、北盛區的領導都說:“王震老從不開口為難我們。”

從不開口為難?那好,家鄉的事兒要您老幫忙,看您怎樣應酬了。

瀏陽縣新建一座石灰窯,裝出窯急需大卡車。怎么辦?對,派董維去北京,找她的舅舅王震老。

“你來做什么?”

“想讓您批幾臺汽車。”

“汽車?這是國家統配物資,冒(沒)得!”

“我們給錢,又不是要你們白送!”

“董維呀,群眾中流傳這樣的順口溜你曉得不?叫做……叫什么來著?哦,叫做看見別人走后門十分生氣,輪上自己走后門十分神氣。你是不是格(這)樣呀?都罵別人黨風不正,自己卻仍在那里搞歪門邪道,咱們的黨風、社會風氣什么時候才能好轉喲!”

董維著急了:“我要不到汽車,回去怎么給縣上交差?連路費都不好意思去報。”

“這好辦,路費報不了,舅舅我給報。”

還說什么呢?沒啥說的,本來理屈,當然辭窮。不過,汽車還是要想辦法買。濟南有舅舅的一個老部下在那里管物資。萬一濟南不行,就奔新疆,那里舅舅的老部下就更多了。不過,舅舅也太“小氣”了,國家汽車那么多,聽說長春的“一汽”和武漢的“二汽”是幾分鐘出一輛,還差了瀏陽縣這幾輛?不行,這口氣總得出。

董維臨走時,氣鼓鼓地向舅舅告別:“舅舅,我明天就走了,吃你幾天飯,收不收伙食費?”

沒想到,舅舅倒一本正經地回答:“那當然得收了。不過是在舅舅這里,錢就免了,糧票還是要交的。”

“交就交,要多少?”

“全部拿過來!”董維把三十斤全國通用糧票全部遞到了舅舅手里。

王震接過糧票,往往口袋里一捅,“嘿嘿”笑了:“董維呀,我斷了你的糧路,看你還怎么往山東、新疆跑!”

哎呀!這個詭舅舅,什么時候把我的底牌抽去了?曾經運籌帷幄的大將軍略使小技,便讓年輕氣盛的董維遭到“暗算”。董維急得直搓手,想一把上去將糧票奪回來。奪?不敢。她曉得舅舅的脾氣。

果然,舅舅的臉色漸漸嚴肅了:“你回去轉告所有親屬,誰也不能打著我的旗號去辦違反規定的事!”

董維只好空手而歸。

漢高祖劉邦,“威加海內兮歸故鄉”,沛縣可以三年不納稅。瀏陽縣的領導不死心。正巧,沒過好久,王震到了長沙。瀏陽縣委的領導以匯報工作為名,趕到了那里。

“王老呀,您對家鄉的建設一直很關心。”

“少給我戴高帽吧,有什么事呀?”

“那汽車……”

“家鄉是要熱愛的,但家鄉主義可不能搞。我看你們死了這條心吧!”

“那么,請您給批些化肥吧!”第二方案拋了出來,化肥也是緊俏物資哩!”

“要化肥呀,你們可以給地區和省里反映,我個人意見,你們還是要多養豬哩。豬多,肥多,糧多,城鎮居民有肉吃,社員又能增加收入,這多好!”

這就是王震,他可以把自己多年的積蓄無私地用于家鄉建設,但你要他動用人民交給他的權力來為你謀上一丁點非份的利益,那就形如登天。

在市場經濟的情況下,“禮品”有時是武器。在某些地方和單位,你只要發揮這些武器的效用和威力,就能把法律、規定炸開縫隙,攫得一些非份的東西;或者,辦成一、兩件本來按制度走正道辦不成的事情。但有時的禮品,同樣是深厚情感的凝結。

一九八二年年底的一天,有人給王震送禮來了。

“哎呀,是你這個老朋友呀!”一頭雪發的王震,迎候門口,伸出了熱情的的雙手。

來客放下雙手提著的兩個大包:王老呀!這是送給你的一套綢衫,尺寸是按你老弟的身子裁的,不曉得合身不?這是送給你的板栗和蜜桔!來客一一打包,給王震數點。

“好人個田保奇,你也學得了這一套!”王震向來客田保奇吼道。

田保奇,瀏陽縣北盛區供銷社主任,曾為籌建楊梅嶺林場和北盛絲綢廠立下汗馬功勞。他忠厚老實,作風正派,王震就喜歡他這老實巴腳的勁兒。六十年代,他倆就交上了朋友。

聽了王震的責難,田保奇臉紅的象醉蝦,急忙分辯:“你冤枉死人哩!這綢布是你親自抓辦的家鄉絲綢廠織的,這板栗和蜜桔是你資助創辦的楊梅嶺林場產的。我出差路過北京,區里領導和鄉親們一致決定讓我給你帶來這點東西,算是向您老報告家鄉建設的新成績,也算是家鄉人民對您老的感謝與惦念。這次您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對表達真摯情誼的禮品不伸出手去,就會褻瀆王震這句話,一塊石頭落了地。

不過,且慢將軍他還有話呢!

“這禮品我不能不收,但也不能不付款!”

一聽這話,田保奇又著急起來:“王老呀,為了發展家鄉的養蠶業和開發建設楊梅嶺,您又是出錢,又是操勞,費了那么多心血。現在您對這微薄的禮品要作價,我回去如何向鄉親們交待?”

“按《關于黨內政治生活的若干準則》,我是不能接收禮品的。你和鄉親們好交待了,我如何同黨的準則作交待?我這次破例收禮,本來就違反了規定,再不付錢,那還行喲?”王震邊說邊喊管理員:“小栗,拿錢來!”喊過小栗,轉身又問田保奇:“板栗,桔子好多斤?多少錢一斤?”

田保奇沒得辦法,只好如實作答:“板栗、蜜桔都是一泡(十)斤,板栗每斤二毛五,蜜桔兩毛。”

“小栗,北京的板栗、桔子好多價?”王震又問管理員。

管理員回答:“板栗四毛五,桔子四毛!”

“四塊五加四塊,再加綢衫的二十塊,總共是二十八塊五!”王震飛快地計算著。

管理員把錢如數付給田保奇。

將軍這次收下綢衫,板栗和蜜桔,確實是破例。田保奇不止一次聽人講過給王震送禮碰壁的事。

前些年,當時擔任瀏陽縣縣長的龔長富到北京開會,也順便給將軍帶了點臘肉、茶油和軋筍。王震火了:“我們有我們的伙食供應單位,你帶這些東西做什么?”龔長富原是三五九旅的老營長,他狡黠地眨著眼睛問:“老首長呀,你說哩,這東西我帶來了還能再帶回?”王震沒回答,向電話機走去。電話接通了:“我是王震,我格(這)里有點貢品你們要不要?湖南家鄉的土特產,上好的東西哩!”王震放下電話,對龔長富說:“我和國務院事務管理局講好了,你把這些東西統統交到他們那里,由他們處理。”龔長富執行了老首長的命令,國務院事務管理局也是按北京市當時的牌價付了款。

這個只知奉獻決不索取的倔老頭呵。

小巷里又響起了腳步聲,田保奇懷著深深的敬意離開了將軍的寓所。

1987年1月初,王震的三叔王貴龍因重病住進醫院,1月10日,王震寫信給王貴龍,說:“您老因疾住院,我和季青(王震同志夫人——筆者注)甚為憂念。”信中還滿懷深情地回憶了王貴龍為革命英勇戰斗的光榮歷史,最后在信中寫道:“另外,有一件事恕我直言相告:我們都是共產黨員,要做移風易俗的模范。您老能否現在囑告家里和區鄉領導,您身后事開個追悼會,火化即可,也不作墓,以免占用農田和浪費財物,是否建議區鄉委、政府出面立個碑,把北盛區每個先烈和已故去的老黨員、老同志的英名刻上為妥。北盛區為革命犧牲的先烈和已故去的老同志不計其數,無法一一紀念,用這一形式表達我們的懷念,表彰他們的業績,以激勵后來者的斗志為好。將來,這塊石碑上,若能刻上一個共產黨員——王震的名字,我也足以欣慰了。”


信寫完后,王震說:“我死后,絕不要什么紀念館。什么這個家那個家,都不要。只要一個光榮的中國共產黨員,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就足夠了。”王震給王貴龍的信,在瀏陽乃至湖南傳開后,大家都深為王震的革命精神和高尚情操而感動。

1993年3月12日,王震逝世。他的故鄉湖南瀏陽市委、市政府派來代表趕到北京六部口翠花灣9號這一普通居民區中這座普通的院落里吊唁。他們強忍著悲痛,對記者說:“王老對瀏陽十分關心。他在重病中見到來看望他的家鄉同志,第一句話就是‘我先講幾句家鄉話,你們聽聽有沒有變?’我們聽后說,一點也沒變!”

是呀,王老,您的口音沒變!如同您一輩子對家鄉人民的深厚感情沒變,更如同您一輩子的堅定信念沒有變!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原副院長、世界社會主義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來源:昆侖策網【作者授權】,轉編自“世界社會主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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