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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鎮｜從雪峰上傳來新時代的天山牧歌——小說《序曲》讀后

點擊：  作者：錢鎮    來源：光明日報客戶端  發布時間:2021-04-28 21:10:30

 

 

新疆是讓人感到新奇的邊疆。大漠落日、雪山冰川、森林草甸、麥田花海，雄渾開闊的自然景觀攝人心魄。比自然景觀壯觀的是人文景觀，位處古絲綢之路要道，幾千年前，人類文明在此交匯；從古至今，文化交流從未停止。多姿多彩的文化讓湯因比、季羨林這樣的中外學術大師心向往之。

 

新疆是讓人感到困惑的地方。新中國成立以來，在新疆各族人民的辛勤努力和全國人民的積極支援下，新疆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庫爾班大叔騎著毛驢上北京的故事生動地反映了翻身的新疆農民對黨、對國家、對領袖的愛戴之情。可是，20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新疆各民族之間的關系不像建國初期那么融洽了，2009年7月5日，更是在烏魯木齊爆發了眾多無辜民眾被殺害的嚴重暴力犯罪事件。新疆打擊“三股勢力”、維護社會穩定和民族團結，這是客觀形勢的要求，是中國的內政，卻招致一些外部勢力說三道四。近來，新疆的社會安寧、和諧的社會生活又被別有用心的西方社會惡意抹黑、熱炒。

 

新疆社會發展了哪些變化？這些變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為什么？怎么能更好地實現新疆的社會穩定和長治久安？怎么能讓新疆各族人民親密無間地交往交流交融？這些問題，官員、學者和普通民眾都在思考。新疆作家鞠利用講故事的方式道出了自己的思考。

 

鞠利生在南疆，他以新疆為寫作對象，以表現新疆美好現實生活為使命，被譽稱為“南疆歌者”。最近七年，他連續出版了包括《同心兄弟》《援疆兄弟》《在新疆長大》《我和胡楊的約定》《駐村兄弟》《有些時光》在內的6部長篇小說和2部電視劇本，平均一年一部。2021年1月，他的長篇小說《序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序曲》把男主人公都大轉安排在1978年出生。這一年，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中華民族迎來了歷史偉大復興的轉折點，稱得上是偉大轉折。透過都大轉之口，小說講述了在這個新的歷史時期一個人，一個人的愛和一個人的成長的故事，特別是都大轉與一位維吾爾姑娘沉重的戀愛故事。反映了新疆、特別是南疆深刻的社會變化，折射出新疆人精神世界的困惑和成長，再現了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下一個真實的美好的新疆，表現出新疆人獨特樂觀風趣、幽默豁達的交流方式和永不低頭、拼搏向上的頑強精神，是一部以培養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題、真實感人的現實主義作品。

 

一、都大轉的故事

 

小說的主體是都大轉講他自己的故事。先是借都大轉之口，講了他爸爸的故事，包括他爸爸如何與一位回族姑娘戀愛、結婚的，然后講述了他自己的故事，特別是他的幾段戀愛故事，及其他以后的成長經歷。

 

都大轉的爸爸叫都笑魁，由于家里窮，吃不飽飯，隨親戚到了南疆塔里木縣，在都是維吾爾族兄弟的一個村莊住下了。因為都笑魁初中畢業，有文化，所以入了黨，當了小隊長。

 

對都笑魁的這一段經歷，著墨不多，但具有典型性。新疆是多民族聚居區，新中國成立后，先后一批批人支援和建設邊疆來到新疆，這些人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他們的到來，有力地促進了新疆的建設和發展。

 

三十多歲的都笑魁愛上了回族孤兒馬翠花，馬翠花也喜歡都笑魁，但是馬翠花的老師古麗卻出來阻撓，理由是：“我們和他們不一樣，說不一樣的話，吃不一樣的飯，有著不一樣的信仰，你們不能在一個屋檐下，上蒼會生氣的”。馬翠花受到壓力，感到絕望。大隊長玉山江支持這門親事，他鼓勵都笑魁：“喜鵲一樣漂亮的姑娘，抱回家當老婆吧”，要他“把那個傻丫頭搶回家”。他聽到古麗說“都笑魁和馬翠花不是一樣的人，信仰都不一樣，吃不到一個鍋里”，生氣地批評道，“五湖四海一家人，一個革命目標的一路人，你念歪經呢，回頭開批判會批斗你”，古麗被嚇住了。在玉山江的熱心張羅下，都笑魁把馬翠花娶進了家門。這就是這塊土地的獨特之處，有時候，宗教觀念和風俗習慣相伴而行，落后和進步此消彼長。

 

都笑魁的上述經歷是新中國成立后、新疆各民族親密無間的友好關系的具體體現。解放前的新疆，巴依老爺擁有許多特權，廣大農奴飽受剝削壓迫，社會落后，。1952年，中共中央新疆分局在南疆13個鄉村進行了為時八個多月的調查，結果發現，少數地主擁有大量土地、以各種形式剝削貧苦農民的情況非常嚴重（《南疆農村調查》，民族出版社，2009年）。隨后進行的土地改革讓各族窮苦農民擁有了自己的土地，不再受剝削壓迫，他們感受到了社會進步帶來的好處。

 

黨和政府非常重視新疆的民族團結進步和經濟社會發展。早在新中國成立前，毛澤東主席就明確指出：“解決新疆問題的關鍵是我黨和維吾爾族的緊密合作”（毛澤東：“解決新疆問題的關鍵是我黨和維吾爾族的緊密合作”，1949）。解放軍進疆后，自己種地養活自己，朱德還特意給王震寫信，叮囑“不與人民爭土地”（朱德：“關于新疆發展生產問題給王震的信”，1949）。不僅如此，黨和政府“鼓勵民族間的互讓互助”，“力求促進少數民族區的衛生事業、教育事業和經濟事業”（周恩來：“認真實行黨的民族政策”。1950，；在思想作風上也有要求：“一切簡單急躁、強迫命令、包辦代替、單純任務觀點等錯誤的思想作風，都是要不得的”（“中共中央對新疆開展減租反霸運動的指示”，1951）。

 

在這一時期，新疆的漢族和少數民族之間形成了互讓互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親密無間的關系。

 

到了都大轉生活的年代，情況變了。都大轉和玉山江的女兒萊麗是同一天出生的。事先，玉山江說，如果生的是一兒一女，長大了就讓他們結婚，都笑魁懷疑地問：“我的是漢族，你的是維吾爾族，成一家？不怕有人反對？不怕鄰居笑”。玉山江撇著嘴，點著都笑魁的額頭，“落后得很”，“我們是一家人，維吾爾人和漢族人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過一家的日子”。這時的玉山江不擔心孩子間的交往被別人笑話。兩家既是朋友，又是鄰居，兩家孩子自然地相互喜歡上了。

 

過了幾年，玉山江要到縣里當鄉鎮企業局局長了。吃告別飯時，都笑魁提到指腹為婚這件事，玉山江躲閃了，稱他們為兄妹。但對孩子之間的交往卻開始有顧慮了。吃飯時，玉山江真誠地提出，要幫助都笑魁辦企業，可見，玉山江還是珍惜兩家的情誼的。都大轉和萊麗在這時候還是親密無間，天天手牽手上學。

 

都大轉和萊麗在一個班級上了一年學后，學校重新整合了，由民漢合校改為民漢分校，兩個孩子不得不分開了。

 

民漢混校有利于各民族學生的交往，國家通用語言的學習有利于少數民族同胞未來的發展，有利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可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新疆社會發生了向相反方向的變化，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刻意以差異化拉開了彼此的心理距離。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出現上述現象與政策的失誤有關。文革結束后，平反了眾多冤假錯案，糾正了以往的極左錯誤。一些分裂分子借機興風作浪。比如，曾參與分裂活動的阿不力克木·買合蘇木于1977年被釋放后，竟然堂而皇之地創辦了經文學校，其門下的“八百弟子”把他的分裂思想散布到全疆各地。玉山江在孩子親事上的猶豫與社會大環境的變化有關。

 

又過了些年，總設計師南方談話后，人們都想辦法脫貧致富，都笑魁也辭了小隊長，開了家酒廠，生意很紅火。玉山江黑著臉找上門來，對都大轉說，“別再打我女兒的主意了......我們不一樣，吃的、喝的、唱的、想的都不一樣”，這話多熟悉啊，當年玉山江不是批評過說這種話的古麗嗎？從當時定娃娃親到后來的躲閃，再到現在直截了當的反對，他已經不是當年的玉山江了。

 

后來，玉山江又來吃飯，臨走時卻說：“我在你家吃飯，出去別亂說呀”，他已經扛不住外在壓力了。都大轉母親的一句牢騷話道出了當事人的感覺：“怎么好好的一頓飯都吃變味了？”　變了的還不止這些。做企業的都笑魁開始給管企業的玉山江送禮了，老朋友的交往方式也變了。

 

社會心態的悄悄變化，小說以不著痕跡的人物形象白描徐徐展現，這是小說以藝術表現多彩社會變遷畫卷的成功之處，水深無聲。

 

人是社會性的存在。社會環境好了，像古麗那樣的人也不得不有所收斂，社會環境惡劣，像玉山江這樣明白事理的人也不得不屈服于外部壓力，也會生出私心。

 

通過上面的故事的講述，作者試圖找回曾經丟棄的當年那種質樸的情感和不同民族血脈交融的認同感，重塑靈魂家園。順著作者娓娓道來的故事，讀者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四十多年前的新疆，感受到新疆悄然發生的變化，也更容易理解為什么要打擊三股勢力、推進去極端化、促進民族團結，更深刻理解做好新疆工作，要“多謀長遠之策，多行固本之舉”的深刻涵義。

 

都大轉追著萊麗上了新疆大學，可是在大學校園的萊麗，經常由一個維吾爾族男生陪著。后來，這個當了鄉長的男生告訴大轉，他當時并沒和萊麗談戀愛，只是要保護萊麗，也是保護大轉。因為當時社會環境不利于他們那樣交往，他們那么做有“危險”。鄉長告訴大轉，萊麗是喜歡他的。她在德國嫁了一個高高大大的、帥氣的漢族人，鄉長說，這個人和大轉一個模樣。萊麗對都大轉的愛戀竟然只能以在異國他鄉嫁給和都大轉一個模樣的人變相實現，可見不良的社會氛圍對人的壓抑有多厲害。

 

帶著心里的傷痛和對故鄉的失望，都大轉去美國留學。在美國，都大轉感受到了美國的強權，領會到美國對不同文明間沖突起到的壞作用，嘗到了白人至上的滋味，體驗了美國燈紅酒綠的生活，終于意識到，這不是自己久居之地，回了國；回國后的都大轉去俄羅斯做生意，當地海關官員和警察的腐敗和客戶的欺騙，讓大轉感到“來到了一個野蠻而不知羞恥的地方”，歷經波折，苦苦尋覓，都大轉終于明白只有回家“一心一意和祖國同行”才能找到他追夢的地方。

 

回國后的經歷也不是一帆風順的。都大轉當過教師，在機關工作過，后來駐村扶貧，在幫助農民脫貧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這是新疆社會穩定向好的時期，也是都大轉與時代同行，精神涅槃的轉變，他不再躲避什么，而是要投身于建設家鄉的時代大潮，投身于社會穩定和長治久安的使命之中，“從來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二、“我們和他們不一樣”

 

長篇小說《序曲》用了不小的篇幅講了都大轉的戀愛故事，透過書中講述的故事，讀者能更清楚地了解“我們和他們不一樣”這種想法是如何形成的，它又是如何破壞新疆各民族團結的。

 

新疆位處祖國的西北邊疆，是文明的十字路口，分裂與反分裂斗爭由來已久。在清代，雖然實現了故土新歸，但是，清王朝禁止內地人進入天山南部的維吾爾社會，甚至對內地商人前往貿易也實行審批制度。在民國時代，楊增新、金樹仁、盛世才等地方實權派在新疆實行封建割據式統治，這些歷史，都與滋生“我們和他們不一樣”的意識有關。

 

19世紀60年代，來自中亞地區浩罕汗國的阿古柏伯克打著伊斯蘭教的旗號入侵新疆，英俄兩大帝國主義勢力借機滲透，都想把新疆納入自己的勢力范圍。外部勢力的干預，也是導致“我們和他們不一樣”這種意識的重要。

 

中國幾千年的歷史是各民族民眾通過交往交流交融從不一樣走向一樣、形成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歷史。中華文明從黃河流域興起，將四周的地方文化吸納于內，并不斷向外推展。許倬云形象地指出，“中國五六千年的內外變化，猶如各種不同的豆類被倒在一個鍋內，不斷地攪和成臘八粥，假如把它們磨成漿，則出現的將是混合的豆漿”。多民族民眾所以能實現這樣的融合，是因為當時人們是以文化而不是血緣區分彼此，認同中國文化的就是中國人。周邊民族認同華夏文明比他們自身原有文化更卓越，愿意也能夠從周邊走向中心。

 

各地區各民族民眾共同創造了燦爛的中華文明，形成了費孝通所說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格局，形成了中華民族血脈相連的大家庭，中華大地上的各民族民眾都受益于此，包括新疆。

 

“我們和他們不一樣”這種意識的滋生、蔓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世界范圍內宗教極端思想向新疆滲透的結果。冷戰時期，在美蘇兩極格局支配下，民族和宗教問題被掩蓋了。冷戰結束后，民族、宗教問題再度浮現。美國學者亨廷頓就斷言，21世紀是文明沖突的世紀，并認為，文明的沖突主要體現在伊斯蘭文明、基督教文明和儒家文明三者之間。在一定意義上講，亨廷頓強調文明間的沖突的理論助長了文明的沖突，使它成了自我實現的預言。

 

伊斯蘭極端思想與伊斯蘭世界現代化轉型歷程有關。由于在現代化進程中出現了嚴重的腐敗和貧富懸殊等社會問題，比如伊朗，有人便因此懷疑和否定世俗化、現代化，提出回歸傳統伊斯蘭教義，甚至不惜采取極端行動，制造暴力恐怖事件。這種宗教極端思想后來傳入我國，特別是在新疆。通過宣揚宗教極端，突出“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成了民族分裂分子的慣用手法。

 

誰在極力宣揚“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是那些有野心的人。東歐劇變后，加拿大學者葉禮庭曾到前南斯拉夫地區實地走訪，他發現，當地軍閥利用國家解體形成的權力真空，極力宣揚民族間的不同與仇恨，借此滿足自己的野心，追求自己的利益。有野心的精英蒙騙、挑動民眾，企圖借分裂活動實現自己更大的利益，這是導致民族間不和的重要原因。所以，消除“我們與他們不一樣”的思想，不僅要打擊“來自內部的敵人”，還要在廣大民眾中消除這種錯誤思想的不良影響，這需要做長期細致的思想工作，要發揮先進文化的引領作用，實現文化潤疆。其中，包括小說在內的文藝作品的創作在文化潤疆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

 

小說《序曲》巧妙地通過兩代人的戀愛故事揭示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一重大主題，不僅講述了社會變化的來龍去脈，而且在如何改變上給人以啟發。比如：推進國家通用語言教育，讓各民族間能順暢地交流；鼓勵民族間的深度交流交往交融，消除心理認同的社會障礙；玉山江這個人物的刻畫給人啟示：有威望的少數民族干部在促進民族團結中能發揮特別大的作用，所以要抓住關鍵少數；古麗對都笑魁妻子的影響表明，要重視提高老師和家長的思想覺悟、認識水平......

 

最后，也許是最重要的，是心中的愛。這愛包括像都大轉和萊麗之間的男女之愛、包括玉山江和都笑魁兩家之間的“像石榴籽一樣抱在一起”的各民族兄弟姐妹的團結友愛、還包括都大轉經歷人生百轉千折之后升華出的對祖國之愛、以及建立在命運與共基礎上的對世界各國人民、不同文明理解、尊重、包容、尊重、互鑒的博大的愛。

 

宗教極端搞亂了人們的思想、破壞了民族團結，對它的回擊，光靠物質的力量是不夠的，還要有銳利的思想武器。美國心理學家大衛·艾爾金斯在《超越宗教-在傳統宗教之外構建個人精神生活》一書中指出，在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觀中、在兩情相悅的男女情愛中、在美輪美奐的文藝作品中、在溫馨和諧社會環境中、在屢受磨難的個人經歷中，人們都可以走向通往神圣之路。要用思想領域的良幣驅逐劣幣。

 

這部小說也留下了幾點遺憾。作為一部反映新疆重大社會變化的長篇小說，首先，《序曲》沒涉及對新疆社會產生重大影響的暴力恐怖事件。其次，宗教極端主義在新疆一度盛行，比如故意擴大清真范圍、婚姻不笑、葬禮不哭、婦女穿“吉里巴甫”、損壞政府發放的身份證、結婚證等，嚴重地破壞了民族團結，小說也沒有類似的情節。第三，對都大轉這一人物的塑造背景介紹不夠豐滿，特別是他的思想發展歷程。跨民族戀愛失敗會增強他維護民族團結的意識，在美國和俄國的經歷會增強他的愛國情懷和為祖國奉獻的責任心，可是，新疆的極端勢力的影響和暴恐活動肯定也會對他思想產生強烈沖擊，促他成長。小說在這方面的篇幅不多，對他在駐村期間的感悟及其影響敘述也較少，這也許是作者是為了追求小說的可讀性和文學的唯美，但這就削減了寫實的表現力度，否則，小說會給人帶來更強的震憾。作者著有另一部專門以駐村干部為題材的長篇小說《駐村兄弟》，可以彌補這方面的缺憾。

 

三、追求理想的現實主義文學創作

 

《序曲》在理想主義光照下的現實主義作品。在中國革命中，現實主義文學曾起過重要作用。新中國成立后，包括柳青的《創業史》在內的優秀現實主義文學作品，反映了波瀾壯闊的社會變化，成為文學史上的經典。然而，這一時期的文學創作也存在嚴重的簡單化、概念化、臉譜化，損害了文學作品自身魅力。改革開放后，眾多文學創作流派風起云涌、各領風騷，現實主義創作似乎不那么吃香了。

 

然而，人們對現實主義文學的需求是強烈的。上世紀八十年代，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引起強烈的轟動效應，就證明了這一點。“現實主義”文學所以受冷遇，是因為“許多標榜‘現實主義’的文學，實際上對現實生活作了根本性的歪曲”（路遙語），是因為現實主義文學還不成熟。

 

成熟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首先要真實，真實才能感人。這要求創作者有足夠的生活閱歷。在當下，以知識分子和都市生活為主題的現實主義文學創作比較興盛，寫邊疆、寫農村的在質和量都差很多，有哪些作家能長時間在基層、在農村、在邊疆體驗生活呢？沒有這樣的體驗，怎么能把寫作對象的生活、想法和經歷吃透呢？

 

鞠利在新疆出生、學習、工作、生活了幾十年，擔任過南疆縣級領導、地委領導、也曾在全疆訪惠聚領導小組工作過，去過100多個駐村點采訪駐村干部，所以能得心應手地展現新疆最真實的民族融合的生存狀態、社會風情。全身心融入了寫作對象的世界，寫起來便得心應手，正如他所說的：“你的眼界就是你的世界，你的生活就是你的藝術，你的記憶就是你的生命！”。

 

追求真實，要在人物塑造上下功夫。《序曲》重點塑造了兩個人物，一個是玉山江，一個是都大轉。對玉山江的塑造主要是通過語言。《序曲》中的語言沒有大話空話套話，沒有說教味道，自然流暢，簡潔生動。大量人物對話使濃郁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玉山江是維吾爾族，講漢語難免發音不準，他把都笑魁說成都說虧，把馬翠花說成馬水花，把媒人說成紅人，都笑魁這三個字不好理解，也就不好記，都說虧就好懂多了，人們在記英文單詞時有時不也標上諧音漢字嗎？錯得合情合理。玉山江說話直來直去，完全沒有文縐縐的味道，符合農村基層干部的特點。在鼓勵都笑魁追求馬翠花時，他說“都說虧，馬水花天上百靈一樣的姑娘，落在誰家的枝頭幸福就水一樣來了，你還不喜歡嗎？腦子有毛病還是男人的家伙不行？！”

 

在塑造都大轉這個人物時，作者巧妙地插入許多歌詞，用歌詞推動都大轉這個人物的成長。都大轉喜歡音樂。從小放羊時，“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慢慢張開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獨地轉個不停”，歌聲喚起了都大轉對身邊世界美的感受；在大學，追求萊麗而不得，“今天里，寒夜里看雪飄過”，路邊小店喇叭里飄出的BEYOND樂隊的演奏，擊打在他沉重的心門，讓都大轉迷上了搖滾；經歷了風風雨雨，都大轉結婚了，他一度工作失意，陷于做飯帶娃的家務中，找不到目標，“男人站直別趴下，有淚不經意地擦”，“鴻雁向蒼天 天空有多遙遠 酒喝干再斟滿 今夜不醉不還”，迷茫與不甘，隨著歌聲飄出。后來，都大轉到南疆駐村，身上陡然增加了豪氣，“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割”，在為基層民眾服務中，都大轉找到并實現了自己的價值。

 

新疆是歌舞之鄉。少數民族能歌善舞的傳統、壯美山川的滋養、中外交通要道的便利，讓新疆的音樂在中國音樂中占有重要位置。嗩吶、二胡等民族樂器就都是經由西域傳入中國的。一提到新疆，人們耳邊就會回響起動人的音樂。小說中的文字沒有聲響，但借助插入的歌詞，能讓靜止的文字動起來，響起來，增添了音樂感，畫面感，豐富了小說的情節，又讓故事多了新疆味。

 

比比皆是的比喻也增加了小說的真實、生動感。比喻是常見的修飾方式。比喻能使語言更加生動、形象、直觀，并折射出不同的文化背景、生活習俗、思維方式等。維吾爾同胞說話慣用精妙的比喻，動物、植物、食物等都拿來作比。小說中的比喻大多出自玉山江之口。比如：“小羊羔子沙漠狼喜歡，漂亮丫頭子男子漢喜歡”，“都說虧，羊娃子找母羊吃奶呢，姑娘馬水花想著你呢”，“沙漠狼逮兔子動作要快，快快地喜酒讓我喝一哈撒”，“你和都說虧把心好好拿出來，石榴一樣一起過紅紅的日子”。都笑魁說話也染上這一特點：“牛不喝水，還撬嘴？門不開，還硬闖？孩子覺得上學難受，說明他有自己的活法”。

 

追求真實，就要能超越自我局限，對社會有更全面的了解和描述。新疆是多民族混居的地方，維吾爾族同胞有上千萬。維吾爾同胞不僅樂觀、幽默，也不乏人生智者。《序曲》的自序中，轉述了一位臨終維吾爾老人對晚輩說的話，“我們是能找到生存方法的動物，所以人類主宰世界，我們從睜開眼看到大陽升起，到閉上眼回到萬古黑暗，我們像動物一樣一點不多一分皮毛，也一點不多一塊筋骨，一切外在的東西對生命都是多余的”，“一個人就是一滴水，只有找到源頭，并與之連接，人類的生命才會生生不息、具有永恒的價值。人是行走的、精神的動物，其背后的意義是愛，無私而無我的愛。”這種超越外在的東西、追求無私而無我的愛，是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堅強基礎，它同樣存在于維吾爾同胞中。

 

追求真實，就不能回避生活的復雜、甚至荒誕。都大轉追求萊麗不得，后來喜歡上了李小雪，后者甚至懷上了他的孩子。后來，已經成為知名播音主持人的李小雪嫁給了包工頭劉大海，劉大海對李小雪施家暴、找小三。都大轉氣不過，到工地和劉大海打起來。正好有人看劉大海不順眼，要告他，又趕上反腐，結果，劉大海被抓了。李小雪氣憤地指責都大轉，“你搞得我身敗名裂，家破人亡”，“我只要一個老公和一個家”，你做的事并沒實現想要的結果，這讓人想起電影《秋菊打官司》。后來，都大轉也受劉大海牽連，被雙規了，這期間，母親去世，出來后，世人以異樣眼神觀之。生活充滿了意外，看似偶然，卻也必然。

 

小說中對劉大海的塑造也不是簡單地用非白即黑的手法。服刑中的劉大海對都大轉講了這樣一番話：“我不能改變這個社會， 我只有適應它，誰愿意花自己的血汗錢，低三下四送別人，搞腐敗？我不那樣整，一個工程拿不上。社會爛了，我有錯，誰來為社會懺悔？雖然我進來了，但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老百姓的希望，看到了國家的希望。我是一個犧牲者，社會進步的犧牲者。你要做個好官，心里有公平正義呀。我認罪，值！”這說明，劉大海也沒完全失去良知。這些看似普通的情節里，展現的是黨的十八大以后新疆社會的變遷，讓人物命運和時代緊緊相連。

 

追求真實，就不能回避社會上的沖突和矛盾，現實生活中人們經歷的無奈和不幸。大概中華民族經歷了太多的苦難，中國的文藝創作，大多以皆大歡喜結尾。這樣的創作范式雖能讓底層民眾對生活多些期盼，對撫慰心靈和維持社會道德規模范有好處，但是，它并非對現實社會的真實再現，不利于人們正確地認識、勇敢地面對現實中的并非十全十美的社會。“七·五”事件嚴重地破壞了新疆各民族的團結，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這樣一個重大題材，需要有人書寫，但不容易，藝術創作上有難度，為時代發聲上要有高度，更需要直面生活的勇氣。鞠利能知難而進，拿捏有度，他的作品，既有時代的氣息，又不失正義的呼喚和價值的取舍。

 

鞠利在創作中對真實的追求，有時近于冷酷。比如在他在《序曲》快結尾時，讓李小雪死了。在他的另一部小說《在新疆長大》的結尾處，也有一名不得志的老師被倒塌的高墻砸死。生活中總有人會遇到倒楣事，有的甚至事關生死。小說用這種方式暗含著告別一個舊時代迎接一個新時代的文學寓意，殘酷而真實。

 

鞠利對真實的追求并沒流于偏狹、表面。作為現實主義文學的創作者，在涉及重大社會題材的創作時，要有社會責任，要對社會矛盾、沖突的普遍性有全面、深刻的理解，對所描述的歷史或社會事件有宏觀把握和哲學反思，這樣才不會陷于對個別的傷痕、痛苦與挫折的咀嚼不能自拔，不會熱衷于揭露、批判、哀怨，才會給讀者傳遞溫暖、力量和希望，使讀者在更高層面、更廣視野審視和理解當下發生的事。

 

鞠利的現實主義寫作是在理想主義、樂觀主義精神引領、光照下進行的。他認為，“文學的力量在于給一個民族生存感、認同感和成就感，在于給每一個讀者希望、美好和光明”，他要謳歌這個輝煌的時代，謳歌這個時代的光明面，謳歌共產黨人真心為老百姓奉獻的犧牲精神和家國情懷，希望自己的創作“能夠支撐起這個偉大的新時代的精神追求”。敘寫時代的崇高，描繪一個時代的向上的精神世界和真實的人間生活，這是鞠利理想主義光照下的現實主義創作追求的目標。

 

只有真實、深刻不能算是優秀的文學作品，還要有好的故事。要設計一個能吸引人、能容納眾多蔓生情節的故事框架。《序曲》在這方面也很成功。小說一開始就設置了一個懸念，兩小無猜的都大轉和萊麗能不能如愿以償地走到一起，在這種環境成長起來的都大轉后來命運如何。玉山江后來的態度會發生什么變化，他和都笑魁一家的友情會延續下去嗎？

 

小說的主線索是都大轉自我敘述的故事，同時在故事的開頭、結尾和中間插入轉述者革禾與其女兒的對話，旁白式的對話拓寬了表達的空間。作者雖以都大轉與萊麗的戀愛故事為主軸，同時也講述了都大轉與于小禾、李小雪的戀愛故事，既以南疆為故事的主要發生地，也順著主人公在北京上中學、在美國留學和在俄羅斯經商的腳步，編織出一個立體龐大的敘述時空，把讀者帶到域外，通過講那里發生的故事，豐富小說的主題。時代節奏太快，震撼心靈；時空變化不斷，目不暇接；思考深遠，情感赤誠。閱讀的愉悅，能引起不同年齡段讀者情感的共鳴。

 

文似看山不喜平。《序曲》的敘事一波三折。都笑魁生意做得好好的，可是他的兄弟卻偏要幫他做大事，失手虧本后一去不回，若干年回來后卻把錢還上了，原來他到美國打工掙錢還了債。在美國求學后的都大轉心高氣盛，在嘗到經商的好處后要擴大規模，結果也被騙了。這種寫法，既增強了故事的吸引力、感染力和可信度，也豐富了小說的內涵。

 

現實主義文學作品主要是反映作者對現實社會旁觀式觀察和思考，鞠利在創作《序曲》中，卻有意識地刀刃向內，把自己擺進去了。為此，他特意以革禾（可以看作是作者本人的直接出場）與女兒的對話作為小說的楔子，并在小說的中間和結尾中幾次插入父女的對話。在楔子中，女兒針對父親關于命運的大道理，反駁道：“所有的命運都和一個時代相連著，命運是一個人在時代里對自己的選擇”，作者用這句話警示自己：任何思想都可能受時代局限，自己的作品和思想也不例外。創作是要花時間、精力的。既忙于工作，又醉心于創作，會不會影響家庭？在小說的結尾處，作者借父女對話：表達出歉疚之情。他自我反省道：情感在現實和虛擬的世界里穿梭，卻幾乎忘卻了家人，忽視了他們的存在。

 

作者所以執著于創作，是因為他把創作當作生命的意義來追求 ，他講到寫作給他本人帶來的神奇變化：“每寫一部書，我的人生境界就上了一個臺階，與人打交道我也變得越來越豁達，越來越照顧別人的感受，身上利他的東西多了，動物性本能的東西少了。我覺得藝術催生了我新的精神層次，讓我成為一個高尚的人，具備了一種洞若觀火的超然，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他要通過寫作，追求生命的永恒價值，要“高貴地走在靈魂獨行的路上”。因為這種有意識的追求，所以，寫作成了他的自我救贖。

 

鞠利描寫新疆故事的幾部長篇小說，是了解和諧、團結、穩定和進步的新疆的窗口，它填補了新疆當代文學重大題材的空白。作為有較強感染力的作品，鞠利的小說有助于人們了解真實的新疆，有助于反擊西方惡意污蔑、造謠和中傷美好；形象大于思想，讀鞠利的小說，也能啟發人們全方位地深刻思考新疆問題，尋找破解社會難題的解決方案。

 

小說名為《序曲》，這一書名意味深長。了解了新疆的昨天可以更好地理解今天，昨天是今天的序曲；今天的努力在造就美好的明天，今天是明天的序曲；作者鞠利緊隨時代前進的步伐，記錄下時代之變，自我之思，并在寫作中不斷升華自己，他的每一部作品也是下一部的序曲。

 

上世紀六十年代，新疆作家周非創作了長篇小說《多浪河邊》，生動地再現了新中國成立前后的南疆巨變，六十年后，“南疆歌者”鞠利再續新篇，并在小說的可讀性、情節的合理性和當地語言的使用上，都有新的突破。可喜可賀。感謝作者創作出《序曲》這樣的佳作。

 

偉大的時代呼喚偉大的作品，作家鞠利在有意識地向這個方向努力。新疆多彩的文化、豐富的歷史、火熱的現實生活，為文學創作提供了不絕的源頭活水，正如鞠利所言：“新疆是文學的高地”。期待不久的將來，作家們能創作出更多更好的新疆題材的力作，不負這個時代。

 

作者：錢鎮   來源：光明日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