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統七姐妹舍身跳崖”的故事,是假的
白 冰
近年來,一則“軍統七姐妹拉響手雷舍身跳崖”的故事流傳甚廣。不僅僅是普通網友,一些著名作家和傳媒,乃至像中國婦女兒童博物館這樣的機構,都曾講述過這個故事。
比如,薩蘇先生在其著作《中國不會亡:抗日特工絕殺行動紀實》中,是這樣描述這個故事的:
“孫立人部新38師退往印度,在孫部的七名軍統女譯電員隨同撤退。由于當時日軍已經控制了主要交通要道,前進速度很快,遠征軍撤退中不斷遭到日軍的襲擊,傷亡慘重。當他們退到印緬邊境的當坡時,電臺突遭日軍的伏擊。戰斗十分短促,因為當時中國士兵已經彈盡力竭。轉眼周圍的掩護人員全部犧牲,剩下的七名軍統女譯電員被敵人追到一個山坡上。
“看到突圍無望,這七名女特工人員砸毀電臺,寧死不屈,每人高呼一聲‘中華民國萬歲!’,或拉響手雷,或跳下山崖,沒有一個被日軍俘虜。七人中只有一個最年輕的姚姓女譯電員因手雷沒有爆炸而未死,但墜崖后四肢骨折,無力移動。四天后被親中國的克欽族游擊隊發現,終因傷勢過重,留下最后的敘述后,也瞑目異國。
“……這件事,也徹底改變了傳統電影中對‘軍統女特務’形成的成見。當年的4月1日,軍統在成立紀念日上,對殉國的七名女譯電員進行了隆重的追悼,軍統唯一的女少將姜毅英親致祭詞,并在重慶繅絲廠她的辦公室窗外,種下了七枝連根的美人蕉,軍統人員稱為‘七姐妹花’。”
該書并配有一張相關照片,圖注為“軍統女譯電員的畢業照,據說其中即有軍統‘七姐妹花’的成員”(見下圖)。正文中亦有這樣一段:
“從這些女譯電員的畢業照片中可以看到,那時她們似乎還沒有換裝美式軍服,一頂頂蘇式大蓋型的軍帽使她們看起來有點兒像蘇聯人。那個姚姓女譯電員的頭像上有個圓圈,其他的人都沒有標記。她是個個子相當高的女孩子(從年齡上看,可能不過20歲),鼻梁很高,短的卷發,應該在當時是很時髦的,笑得燦爛而明亮,很難想象這樣的女孩子會和如此慘烈的故事拉上關系。在這張照片上,我無法想象這樣強烈旺盛的生命和死亡的接吻竟然是那樣的一瞬。”
薩文還搬出了沈醉,稱其知曉“七姐妹”的事跡和部分身份:
“沈先生(指沈醉)解放后在接受外調的時候才知道,在這七姐妹中,居然有兩個是共產黨地下黨員。當然,至死,也沒有人知道她們的身份。”
(以上見:薩蘇,《中國不會亡:抗日特工絕殺行動紀實》,九州出版社,2014,第227-228頁)
沈醉生前確實撰寫刊布了大量與軍統有關的回憶文章。不過,據筆者檢索,其中并無只字提及“七姐妹”。
圖:薩蘇著作中的配圖
同期的其它一些通俗歷史讀物,也多有渲染、傳播七姐妹之事者。比如,2014年出版的《名人傳記》精華本,收錄有孟慶春所撰寫的《國民黨軍統局中唯一的女少將——姜毅英》一文。文中,“姜毅英為軍統七姐妹致祭詞”一節,有了更多的細節:
“1942年4月1日,國民黨軍統局舉行成立紀念日大會。局長戴笠責成姜毅英主持這次大會。姜毅英在麥克風前開始講話,為犧牲的七名女情報人員親致祭詞。她向軍統同人們介紹了七名女情報人員的事跡,……晶瑩的淚水涌了出來,‘七名女英雄之死,雖如苞蕾摧殘,遺香不殞,然此多情多恨,深情向往之情,不能不令我全體同人一掬敬仰之淚也……她們以自己的行動和性命詮釋了她們對革命、對黨國的無限忠誠;她們的父母親人失去了可愛的女兒,我們失去了親愛的同志。雖然我們都為她們的身亡感到痛心,但更為她們的英勇感到驕傲。她們是我軍統的驕傲,更是我中國軍人的驕傲,更是我們全黨、全軍學習的楷模……’她越講越激奮,目光中透出驕傲和自豪,‘在緬懷烈士之余,讓我們踏著她們的足跡為黨國的事業繼續努力奮斗終生,為國家民族死之決心,海不枯,石不爛,決不半點改變,愿與諸位共勉之,向我軍統七姐妹學習!’”
(名人傳記編輯部/編著,《〈名人傳記〉精華本》,河南文藝出版,2014.,第133頁。)
七名女兵舍身殉國,同時又帶有“軍統”、“遠征軍”、“新38師”等知名歷史符號,這個故事在網絡時代被廣為傳播,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但若仔細思考該故事的具體情節,卻又不免疑惑:軍隊電臺和譯電人員,通常情況下均須跟隨部隊主官行動,若戰斗打到師部機要人員拉響手雷跳崖的階段,時任該新38師師長的結局,恐怕也是兇多吉少。而事實上,孫立人在撤往印度的過程中,并未遭逢過此種兇險。
其實,網絡時代,若能善用搜索引擎,很多似是而非的歷史謠言是很容易戳破的。“軍統七姐妹拉響手雷舍身跳崖”這則故事,不見于任何檔案史料。據筆者有限所見,其最早出現在中文互聯網,是在2007年,其原始出處,是一本叫做《風流人物》的網絡小說。
2006年12月21日,作者在博客中如此描述該書(因網文的真實作者往往頗難考證確切,筆者暫且據其博客所言,認定刊載該網絡小說的博主,即系該網絡小說的原作者):
“最早發在好心情論壇,后來在隨心也發了一部分。”“本故事純屬虛構,個別情節參照歷史文獻,只是為故事提供宏觀環境。”
(網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45de27010006fe.html)
2007年3月18日,作者在博客中貼出該小說的第11章(在其它論壇刊發的時間,可能更早一些),其中出現了后來廣為流傳的“軍統七姐妹拉響手雷舍身跳崖”的情節。如下圖所示:
“戴麗麗”、“姚艷艷”、“芳芳”這樣的姓名,戴麗麗救了孫師長而“孫師長和麗麗的爸爸因為軍權問題有些過結”這樣的情節設計,是網絡小說典型的虛構模式。在小說中,虛構的“戴麗麗”,其父親指向真實的歷史人物戴安瀾;虛構的“芳芳”,指向真實的歷史人物川島芳子。至于跳崖的“姚艷艷”,則成了后來薩蘇等人文章中“因手雷沒有爆炸而未死”的“最年輕的姚姓女譯電員”。
(小說第11章網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45de27010007nh.html)
網絡小說中的虛構情節,究竟是如何進入到通俗歷史讀物之中,進而被視為信史的,其具體環節已很難完全廓清。
圖:中國婦女兒童博物館所陳列的畫作“壯烈殉國”,系以“軍統七姐妹拉響手雷舍身跳崖”的故事為依據繪制
就筆者的有限所見,2008年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散兵突擊》,曾將上述網絡小說的情節搬入其中,不過,可能是認為“麗麗”、“艷艷”、“芳芳”這類名字太中二,作者給七姐妹另取了一堆新名字,她們變成了“杜曼貞”、“唐婉儀”、“沈詩君”、“羅瑛嫀”、“上官懿瑄”……書中寫道:
“翌年,上官懿瑄等軍統七姐妹奉調進入中國遠征軍司令部機要處。同年,殉國于緬甸北部重鎮密支那。事后,軍統局為旌表軍統七姐妹壯烈殉國事,經中央軍委會批準特在重慶總部院內設七姐妹衣冠冢。”
(佰川,《散兵突擊》,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第315頁)
2010年,又有劉繼興所著《民國秘聞》,將此事當成真實發生過的歷史來講述。其情節,已與后來坊間、網絡、報刊及段子手們所傳播的內容大體相同。書中寫道:
“突圍無望,不死即降,除此別無選擇。只見這7名軍統女譯電員寧死不屈,毫不猶豫地迅速砸毀電臺,每人高呼一聲‘中華民國萬歲!’的口號,隨即拉響手雷,跳下山崖,沒有一個落到日軍的手里。天地為之黯然。7人中只有一個最年輕的姚姓女譯電員因手雷沒有爆炸而未死,但墜崖后四肢骨折,無力移動。4天后被親中國的克欽族游擊隊發現,終因傷勢過重,留下最后的敘述后,也在異國的土地上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在國內的軍統總部對遠征殉國的7名女譯電員進行了隆重的追悼,軍統唯一的女少將姜毅英親致祭詞,并在重慶漕絲廠她的辦公室窗外,種下了七枝連根的美人蕉,軍統人員稱為‘七姐妹花’。”
(劉繼興,《民國秘聞》,新華出版社,2010,第135-139頁)
其實,即便未能尋到該故事的原始出處是一部網絡小說,僅憑其情節中的漏洞,結合檔案文獻,亦可判斷其不可信。
目前所有版本,都說該故事發生在新38師著名的“仁安羌大捷”之后、轉進到印度之前。結合戰史可以知道,該階段是1942年4月17日至5月26日。那么,故事中所謂的1942年4月1日軍統局姜毅英少將悼念“七姐妹”的講話,必定為好事者杜撰無疑。
中國軍隊一次入緬作戰時配屬的電臺單位,可以在臺“史政局”出版的《抗日戰史》第68卷《滇緬路之作戰》中查到。
從下表可以看到,配屬遠征軍第一路副長官部的電臺,均為通訊六團抽調。分別來自:通六團二營第五班、臺(班)長祿九瑞;通六團獨立第一班、臺(班)長趙紀昌;通六團獨立第二班、臺(班)長游克玻;通六團獨立第三班、臺(班)長任錚;通六團獨立第四班、臺(班)長商壁;通六團獨立第五班、臺(班)長田浩。新38師彼時是配屬遠征軍第一路副長官杜聿民指揮的。眾所周知,抗戰時期,無線電臺在中國軍隊中是稀罕物,電臺人員更是寶貝疙瘩。隨新38師行動的電臺,必然來自以上其中一組,而非由軍統負責配置。
圖:入緬無線電通信部隊配屬一覽表
再看下面這份1942年5月26日孫立人轉進到印度后,通過該師駐昆明辦事處轉給蔣介石的電文。孫在電文中向蔣報告:
“主力已安全脫敵進抵印緬交界地之坎柏蛹… …”
圖:1942年5月26日孫立人致電蔣介石,(臺)“國史館”數位典藏號002-090105-00008-211
這證明了孫立人身邊一直有電臺和機要人員隨行,這些人并未犧牲,否則這份電報無法發到新38師駐昆明辦事處,然后再轉發至重慶。
也許會有意見認為,軍統自成系統,“七姐妹”不屬于普通通訊部隊,故上述資料不足以證明其事子虛烏有。事實上,“軍統局”確有向一線部隊配駐“隨軍調查組”的傳統,但因其職責所需,絕對不會派出清一色的女性工作人員,不會有“七姐妹”這樣的編制存在。
下圖,是抗戰勝利后“軍統局”對抗戰有功人員的敘獎名冊的封面。名冊收錄了四千一百零一名該局抗戰時期有功人員名單(見(臺)“國史館”數位典藏號001-035100-00042-001)。其中包括陣亡和健在者,詳細列明了獲得者的名字、抗戰時所屬單位和部門。名單中,是找不到所謂的“七姐妹”名字的。
圖:軍統局“工作人員敘獎名冊”
簡言之,“軍統七姐妹在緬甸集體跳崖壯烈殉國”這則故事,不見于任何文獻記載。無論是孫部退入印度后編寫的《新38師緬戰詳報》(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館藏檔案,卷宗號:787,案卷號:11655),還是1946年孫克剛編印的《緬甸蕩寇志》,或者海峽兩岸親歷此役之官兵的回憶和訪問,均找不到相關的記錄。目前可見的最原始的出處,是2007年發表的一部網絡小說。
回首往事,中國軍隊第一次遠征入緬,因主客觀因素損失慘重,未能達成戰役目的。以戴安瀾師長為代表的近兩萬勇士在此役中為國捐軀,感人至深的歷史細節甚多,后人緬懷先烈,并不需要此種虛構的“傳奇故事”。這類不真實的故事充斥網絡,甚至登堂入室為各種看似嚴肅的專著和正規博物館收錄,為大眾所熟知,也不是對抗日先烈真正的紀念和緬懷。
圖:2013年在昆明圓通山麓重修的緬甸戰役中國陣亡將士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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