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不知道殘疾是可以比較的,她能想到的是以后怎么生活下去。為了給人活下去的希望,人們不會把殘疾與健全做對比,就像不會把貧窮和富裕做對比一樣,只能將更不幸者做不幸者的參照物。
配圖 |《路過未來》劇照
前 言
2018年5月份在蘇州與樂行機構(gòu)負(fù)責(zé)人見面時,他問我是否有意愿寫一寫工傷工友的故事,希望通過文字有更多人能關(guān)注、了解工傷工友群體。
6月份,我受其之邀,有了近距離與工傷工友相處的機會,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認(rèn)識了阿香。她在舞臺上開心地跳著她家鄉(xiāng)的舞蹈,她缺失的右手,對她的舞姿沒有任何影響。
離開佛山之前,征得阿香的同意,我留了她的手機號碼并加了她的微信。之前,我以為不戴義肢的阿香已接受缺失右手的事實,聊過之后,才知道,她多么害怕見到老鄉(xiāng)和以前的熟人。
我曾一度擔(dān)心自己的“不專業(yè)”會造成對她的二次傷害,所以每次聊天前,我都會跟她說,如果有些問題她不想聊就不聊。阿香很信任我,什么都會跟我說。她會跟我說她現(xiàn)在頭發(fā)掉得厲害,臉上長了雀斑,她有每一個女人的小煩惱。
10
阿香搓熱的左手揉捏著右手截肢愈合處,她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開始養(yǎng)成了這種習(xí)慣,或許是一到變天的疼痛,或許是樓下的中醫(yī)叮囑她要常常活動這里,以促進血液循環(huán),手臂才不會萎縮。她已經(jīng)失去了右手的掌心和五根手指,不想手臂也沒了。
受傷之后,阿香覺得自己殘缺的右手連帶著整個一邊的身體都有了問題,她的腦子也出了問題,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想法會冒出來。
有時候她想:做一天算一天,拿著賠償金回老家算了。如果真的回老家,沒有工作,錢會花得很快。等老了,更找不到工作,孩子們也會覺得自己是拖累。如果可以的話,能在沃爾瑪工作15年,領(lǐng)到退休金也是好的。
有時候她又想:賠償金不能亂花,要存起來,可存在那里的幾十萬,等老了的那一天,這筆錢是不是就不值錢了?
“過一天算一天吧。”她最后只能這么告訴自己,“現(xiàn)在自己養(yǎng)活自己,啥也不要想。”
有人安慰她,“你只是少了一只手而已”,還有人說,“現(xiàn)在你有幾十萬的賠償金,你打工多少年都掙不到”。但阿香知道,失去一只手的痛苦和折磨,是多少錢也換不來的。
受傷后,阿香會更多地為自己考慮了,她跟孩子們通電話的次數(shù)開始變少,好像沒有話對他們說了。有時候他們打電話找她要錢,她就一句:“媽沒錢,找你爸。”然后結(jié)束通話。她覺得這樣對老公有些不公平——他一個人要負(fù)責(zé)生活家庭方面所有的開支。可是,老天對她又何嘗公平呢?
失去了右手的體驗是,用左手做事比三歲孩子學(xué)走路、學(xué)說話還要難:綁頭發(fā)的時候,一只左手怎么也綁不好;刷牙時不能像以前那樣左手拿水杯,右手拿牙刷,只能嘴巴對著水龍頭漱口,左手刷牙;現(xiàn)在,阿香不買帶拉鏈的衣服,因為一只手拉不上拉鏈,帶扣子的衣服相對來說方便些;有鞋帶的鞋子,要保持它買來時穿好鞋帶的樣子,洗鞋時,鞋帶不用抽出來直接洗就好了;走路時,如果鞋帶散了,只能多花些時間,蹲在路邊用殘缺的右手壓住一邊,等待左手系好鞋帶;吃飯的時候,她會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拿筷子,殘缺的手出現(xiàn)在眼前時,又讓她意識自己犯了錯誤——右手拿不了筷子。
2018年,阿香還沒回過老家。婆婆在電話里跟她說,孫女問:“媽媽今年是不是不回來了?如果媽媽經(jīng)常回家,被人知道了,那該怎么辦?”
“別人知道就知道了唄。”婆婆說她就這么回答的。
在阿香看來,公婆若是嫌棄,也是人之常情,誰會想要一個殘疾的兒媳婦?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的親爸媽才會不管自己變成什么樣,始終不會離開自己。想到年邁的父母,阿香又流淚了。
阿香最怕回老家過年。受傷的那一年春節(jié),她并不想回去,但是父母電話催促,她又想念一年未見的兒女,最后還是和老公一起回去了。
2
回家的路上,阿香把殘缺的右手藏在袖子里,怕會嚇到別人。
一到家,家人圍著阿香,什么話也沒說,除了哭——因為阿香的傷勢超過了他們的想象。
阿香忍住眼淚,沒哭,說:“我這個沒什么大不了,有的事情是做不了,有的事情還是能做的,只是做得慢一點。”
在兒女面前,阿香一直戴著手套。有一天烤火的時候,小兒子說:“媽媽,烤火你還戴著手套,怎么不脫下來?”
“我怕冷唄。”阿香答道。
晚上,阿香睡在中間,雙胞胎兒子睡在她身旁,一邊一個。第二天早上,阿香就戴著手套幫他們穿衣服。等到第三天早上,兩個8歲的兒子盯著阿香看。阿香怔住了,望著自己勾住衣服的右手,才察覺到自己的手套不知半夜時丟到哪里去了,回過神,她立刻把右手藏在背后。
“你們不怕媽媽吧?”阿香問。
兩個兒子笑了,說:“不怕不怕。”
“媽媽變成這個樣子,你們不怕嗎?”阿香的鼻子發(fā)酸。
“我們早就知道你沒有手了。”大兒子笑呵呵的。
“那你們怎么不問媽媽呢?”阿香聲音哽咽。
兒子們低著頭說:“不好意思問。”
“我把手拿出來,你們不要怕。”阿香調(diào)整好情緒。
“我們不怕。”
其實,阿香并不想讓兒子們看到她受傷的手,但是她要讓他們知道——他們的媽媽很堅強。
村里有斗牛表演,所有的人都盛裝出席。家人也叫阿香去,她拒絕了。
“你去嘛。”他們身著阿香做的衣服,說。
衣服是阿香受傷前做的。作為侗族的女孩,在她們懂事的時候,媽媽就會教她們怎么做自己民族的服裝。
阿香脫掉手套,通過裝有彈簧的袖子,穿上自己親手縫制的衣服。看了一會斗牛表演,阿香覺得有點熱。她正準(zhǔn)備脫衣服時,兩個兒子過來圍住她。
“你們在干嘛?”阿香不解。
“你不是怕別人看見嗎?這樣別人就看不到了。”大兒子答道。兄弟倆用自己的身體當(dāng)作屏風(fēng),擋住別人的目光,讓媽媽放心地脫下右邊的袖子。
大人們以為孩子年幼無知,其實孩子什么都懂。
3
受傷在阿香看來是命中注定。
2016年5月2號一大早,睡夢中的阿香被朋友的電話吵醒:“阿香,你今天上班嗎?不上班的話,我們?nèi)ド嚼锿妗?span lang="EN-US">”
阿香說不去了,她要上班。掛掉朋友的電話,她又睡了個回籠覺。
“你別去上班了,一起出去玩吧。”放假來看望阿香的老公也叫她出去。
“你去玩吧,我要把貨壓完。”
阿香那時本想辭工,老板卻給了她一批6萬個吊牌的訂單,說做完這批貨才有錢給她發(fā)工資。那個五一節(jié)前后,她已經(jīng)壓了4天的吊牌,還剩2萬沒有完成,她想早一點壓完這批貨,拿到錢就可以走了。
平時,他們早上8點開工,12點吃午飯,為了省去機器預(yù)熱的時間,吃飯時機器不關(guān),吃完飯就趕工,直到晚上8點下班。機器能輸入4、6、8、10、12、20的數(shù)值,好根據(jù)吊牌的大小、厚度不同,選擇不同的模具。“20”的,壓滿1萬個吊牌有25塊錢;“8”、“10”、“12”的,1萬個吊牌是45塊;“6”的,1萬個吊牌是75塊;“4”的,1萬個吊牌是120塊。計件工資,做得多拿得多,阿香每天的工資,大概是120塊。
5月2號那天,阿香很困。上午車間有3個人開工,中午吃飯的時候,一個大哥的老鄉(xiāng)來找他喝酒,大哥下午就沒來上班。
“我們倆也停工吧,過節(jié),今天所有人都停工,老板也不會說什么的。”另外一個老鄉(xiāng)見車間只剩下他和阿香,建議道。
阿香沒搭理他,心想:你要停工自己停好了,我把貨壓完就走了。
事后,阿香想,那天有那么多人叫她走,她卻堅持選擇了開工——如果她聽從其中某一個人的意見,是不是她就不會失去右手?
阿香打開了5號壓塑機,吊牌上的英文字要金色的,需要墊金。她到二樓包裝部叫老板娘(老板的母親)擱金。
“我今天困死了,什么時候才能壓夠,數(shù)量夠了嗎?”阿香一屁股坐在包裝袋上。
“還沒有點數(shù)。時間太緊了,我們也做不過來。”對方無奈道。
阿香回到車間,繼續(xù)壓吊牌,不知道壓了多少,下午3點左右,她就受傷了——從來沒有人告訴她該怎么注意安全,她也不知道是機器的問題還是自己不小心。她很想看受傷一瞬間的視頻,但是老板說監(jiān)控壞了。
她受傷那一瞬間的記憶,似乎也被抹除了。當(dāng)時她能想到的是:這只手沒了,這只手殘了,她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她回憶,那一刻應(yīng)該是很痛的,她也應(yīng)該發(fā)出了大聲的慘叫。
同一車間的老鄉(xiāng)、二樓包裝部的人、老板的爸媽圍到阿香的旁邊,換模具的師傅關(guān)掉了機器,阿香的手卡在機器里,沒有人敢上前來幫忙。
“打電話叫醫(yī)生過來接……”似乎有人這么說。
阿香冷靜了下來,從機器里拿出自己的手——扁成一塊的手,顏色發(fā)白,有沒有流血她也不記得了,能記得的是老板娘拿了一卷紙巾,包住受傷的手。
不知道過了多久,救護車、醫(yī)生,都沒來。老板的表妹和表妹夫攙扶著阿香,說他們開車送她去醫(yī)院。阿香打電話告訴老公她受傷了,在去佛山中醫(yī)院的路上。
車?yán)锏陌⑾悖挥幸粋€祈求:老天爺,求求你,把我的手接回來。
4
醫(yī)生打開包扎的紙巾時,已經(jīng)換上病服的阿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腫得像大腿那么粗,都看不到自己的手。
阿香傷勢的嚴(yán)重程度超出了她老公的想象,他說“沒事,還能接回去”——這不僅是安慰老婆,更是他的希望。他說這話時,還不知道阿香的術(shù)前診斷為:右手嚴(yán)重壓榨毀損傷,右手多發(fā)掌指骨粉碎性骨折并骨缺損,右手多發(fā)神經(jīng)血管肌腱斷裂損傷,右手皮膚軟組織嚴(yán)重挫裂傷。
蓋在手術(shù)布下的阿香什么也看不到,局部麻醉的她聽見主治醫(yī)生說:“接不了。”
“我要接,要接……”阿香重復(fù)著。然后,聽見醫(yī)生走出去的腳步聲。醫(yī)生對阿香的老公和接到電話趕過來的老板宣判道:沒法接,只能截肢。他們能做的,只是在手術(shù)同意書上簽字。
阿香不想放棄,可連醫(yī)生都說沒有辦法,那她又能怎么辦。
“我只能這樣殘了。”她絕望道,那時她才三十歲啊。
“你這點不算什么,你只是右手沒了,等你出手術(shù)室了,你就能看見很多比你更殘的人。”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應(yīng)該是護士。
阿香不知道殘疾是可以比較的,她能想到的是以后怎么生活下去。為了給人活下去的希望,人們不會把殘疾與健全做對比,只能將更不幸者做不幸者的參照物。
“醫(yī)院里有很多接不到活的律師,到時候可能會過來哄你們,你們千萬不要相信他們。像阿香這樣受傷的,不用經(jīng)過律師,如果經(jīng)過律師,到時候賠償費都到律師手上了,你們什么錢都落不到。放心好了,你老婆受傷,該怎么賠我們就怎么賠。”老板在醫(yī)院走廊上叮囑阿香的老公,“千萬不要相信律師的話。”
“現(xiàn)在還痛嗎?”老板問已經(jīng)推到病房的阿香。
或許是因為麻藥未退,或許是因為剛在手術(shù)室截肢的右手,阿香連眼皮都懶得抬,她什么也不想說,只搖了搖頭。
“明天我有事,可能來不了。”老板說著,從錢包里抽出3張100元人民幣,遞給阿香的老公,叫他拿去醫(yī)院食堂買張飯卡。臨走之前,老板叮囑阿香好好養(yǎng)傷,不用擔(dān)心錢的問題,說他會承擔(dān)一切醫(yī)療費用的。
阿香的老公跟廠里請了假,在醫(yī)院照顧老婆,晚上趴在阿香左邊的床沿上睡著。吃飯的時候,老公叫阿香吃飯,可她什么也不想吃,只想睡覺。
受傷的事情,他們夫妻倆意見一致——隱瞞家人和朋友,說他們還在上班。碰到幾個律師發(fā)名片,記著老板叮囑的話,不相信他們,不搭理他們就對了。
4天后,阿香的脖子終于解放了,不用再在頸部輸液了,同時,開始第二次手術(shù)。主治醫(yī)生問阿香是否要做“皮瓣”(由皮膚和皮下組織構(gòu)成的組織塊,可以從身體的一處向另一處轉(zhuǎn)移),需要從她肚皮移植一部分皮肉將裸露在外的骨頭包起來,重新長肉。手術(shù)有一定的風(fēng)險,有可能導(dǎo)致疤痕增生。
“不做皮瓣移植也可以,傷口做修復(fù)處理、縫合就行了。”主治醫(yī)生說。
阿香沉默著,不知道該怎么辦。
“隨便你啊,但是你肚皮本來好好的,回頭肚皮也落疤了,不好看。”老板給出意見。
“是啊,你肚子好好的,又要在肚皮上開一刀……”阿香的老公也這么說。
他們這么一說,阿香害怕了:“那就不用做了。”
阿香后悔過當(dāng)時的決定,如果選擇了皮瓣移植,她的手是不是會比現(xiàn)在好一些?為什么那個時候她什么也不懂?
5
“我的手沒了,以后怎么過?”、“我該怎么告訴家里人?”,這是住院時,阿香每天在想的問題。為了停止繼續(xù)想這些問題,她選擇睡覺。她多么希望醒來之后,醫(yī)學(xué)奇跡能發(fā)生在她身上——她的手像割掉的韭菜一樣重新長出來了。
睡覺的時候,阿香把受傷的手放在身體的一側(cè),不敢亂動。夢里,她的手掌并沒有全部截去,只是截掉了幾根手指頭,她看見自己受傷的右手在抖動,像是要離開她的身體。
手臂的抖動,吵醒了阿香。她的手臂從躺著的位置,變成了直立的位置。
“你看——”阿香叫醒老公,“它真的要走了,它要去找另一半了。”
“你想太多了。”老公答道。
住院第七天,家里人打電話過來。只聽見老公說,“我們現(xiàn)在沒錢,阿香受傷了,住院了”。老公把電話給阿香,電話那頭的婆婆問:“阿香,傷得嚴(yán)重嗎?”
“嚴(yán)重。”阿香忍住眼淚。
“一根手指沒了還是兩根沒了?”公公的聲音。
“整個一只手都沒了……”阿香的眼淚沒忍住,掉了下來,“右手……”
他們在電話那頭哭,阿香在電話這頭哭。
與家人通了幾次電話,每一次大家都是哭著掛斷電話。阿香不想跟他們通電話了,好像沒有話再跟他們說了,除了受傷的事。
阿香11歲的女兒看見奶奶抹淚,問:“我媽媽以后什么也不能做了嗎?”孫女這么一問,奶奶哭得更傷心了。奶奶覺得孫子們還小,沒告訴他們媽媽受傷的事。
住院第八天,一個老鄉(xiāng)打電話約阿香夫婦吃飯。阿香聽見老公重復(fù)著昨天自己告訴家人的話,“嚴(yán)重,整個手掌都沒有了,右手”。
“留在我身上的這部分手,好像要去找砍掉的那部分手掌。就像路邊砍成兩截的小蛇,互相游動著,想要合成一個整體。”阿香對進來查房的主治醫(yī)生說道。
臨床醫(yī)學(xué)上,阿香的癥狀稱為“幻肢痛”,指患者感到被切斷的肢體仍在,且在該處發(fā)生疼痛。截肢后初期,患者從心理上難以接受事實,無法擺脫傷肢所帶來的心理上的創(chuàng)傷,會喪失完整的自我,與常人有異。
“沒有。”醫(yī)生說。
“為什么我的手會動得吵醒我?”阿香不解。
“那是神經(jīng)在動。”醫(yī)生解釋道。
醫(yī)生的話使阿香擔(dān)心自己以后會得神經(jīng)病。
“我說的是血管神經(jīng),”醫(yī)生指正道,“傷口愈合恢復(fù)好,就不會動了。”
阿香躺在病床上,轉(zhuǎn)過頭望了望另外兩個因交通事故摔斷了腿的病友。他們治療修養(yǎng)一段時間后,就能恢復(fù)正常,而她呢?
她永遠(yuǎn)地失去了她的右手。
6
“大姐,你是不是工傷?”兩個女孩不知什么時候進的病房。
“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阿香看了她們一眼,接過女孩遞過來的工傷資料,扔在桌子上,沒再理會她們。
兩個女孩見她緊閉雙眼,說了一句“有需要聯(lián)系我們”,悻悻地離開了。
“吃飯了。”是老公的聲音。他們倆吃不慣醫(yī)院食堂的飯菜,每次都是老公出去吃飯再打包一份回來。不久,吃飯的錢用完了,老公去食堂退了飯卡,用卡里剩下的錢當(dāng)伙食費。
阿香可以下床出去走走了。透過玻璃窗,她可以看到中午的藍(lán)天和陽光。大廳走廊里,一個女孩在跟一個病人聊天,阿香走近一點,聽見“工傷”兩個字,她站在旁邊聽了一會。
“像我們這種受傷的,你們做這一行都懂,是吧?”阿香問女孩。
“是啊,我們都是專業(yè)的。”女孩說她手上沒有資料,另外一個同事那里有,等會拿給她。
阿香加了女孩的微信。拿著女孩給的資料,阿香覺得很眼熟。回到病房,她到處找了找,在抽屜里找到那兩個女孩留下的資料,原來是一份。
很快,醫(yī)藥費用完了,阿香掛的點滴也停了。她只好打電話給老板說:“醫(yī)藥費沒了,伙食費也沒了。”
老板打了2300元到阿香的銀行卡,這筆錢用完之后,老板又打了兩次2000塊給他們。對于醫(yī)療費,老板確實如他所承諾的那樣,并無任何怨言,阿香夫妻倆認(rèn)為他們碰到了一個好老板,他們也相信老板會像之前說的那樣“該怎么賠就怎么賠”。錢沒多久又用完了,這回阿香不好意思再找老板要錢了,只得把準(zhǔn)備過年帶回家的錢取出來交醫(yī)藥費。
“25號床家屬,你可以去領(lǐng)張床睡啊。”護士提醒趴在病床一側(cè)的阿香老公。他們倆這才知道床是要去領(lǐng)的,一張床一個晚上10塊錢。可憐阿香的老公,熬了18個夜晚,才睡上7個晚上的覺。
“你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出院了?”老板打來慰問電話,“你問問醫(yī)生,什么時候可以出院。”
主治醫(yī)生告訴阿香,拆線之后可以出院。
住院第23天,阿香拆線了。
“現(xiàn)在,我可以出院了吧?”阿香問醫(yī)生,住院讓她心煩。不喜歡天天穿著病服,她想念衣櫥里的連衣裙。打著石膏、紗布包著頭、各種受傷病人的藍(lán)色條紋病服,在她眼前晃來晃去,腦海里不停地重復(fù)著“你殘廢了”的聲音。她想走出病房,走出醫(yī)院的大樓。再不出去,她要瘋了!
“你那么急著出院啊?你想出院就出院吧。”醫(yī)生道。
得到醫(yī)生的準(zhǔn)許,阿香高興地打電話轉(zhuǎn)告老板。
老板說后天開車來接她出院。
“大姐,你出院了嗎?出院了告訴我們啊。”是女孩發(fā)來的語音,阿香沒回她。
7
出院后,阿香覺得還是待在醫(yī)院好。以前穿得再靚,在別人眼里,只是一個普通的陌生人。現(xiàn)在,不管走到哪,別人都會盯著她看,他們的眼光告訴阿香,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殘疾人。醫(yī)院里沒有人會盯著她看。后來,她也不敢出門了,只待在廠里。
看著本來好好的阿香失去了右手,工友們露出了同情的目光。
“真可憐啊,以后怎么辦哪。”他們說。
偶爾去車間,跟工友們聊聊天。工友看她傷得這么重,納悶她受傷那天機器上咋沒血跡。阿香哪里知道呢,她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有工友猜測是機器太熱,“肉都烤熟了,哪里會流血”。
“你是廠里受傷的第三個人。”在廠里做了9年換模具的師傅說,“每三年就會有一個人受傷,你是最嚴(yán)重的。”
師傅說,很多機器壞得沒法修理好,但老板還是讓他繼續(xù)修,他也無能為力。吃掉阿香右手的5號壓塑機,可能就是其中一臺帶病運轉(zhuǎn)的機器。
腫得老高的右手臂,讓阿香很擔(dān)心,她問老板是否要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老板說,吃點消炎藥,消腫就好了,慢慢來。
“老板,我想回家了。”阿香說。
“那你回去吧,等我有錢了會把錢打你卡上的。”老板答道。
家里人勸阿香暫時不要回來,到時候廠里不認(rèn)賬,可就不好了。阿香想想也是,她還是在廠里的宿舍住著吧。
住了兩個月,老板來找她,說她待在廠里,生意難做。
“本來昨天招了一個人,看到你受傷了,今天就不見人影。”老板嘆了口氣,“這樣吧,我在外面給你租個房子,吃飯的話到廠里來打飯打菜。”
“我受傷了,沒法搬家。”阿香囁嚅道。
“沒事,我?guī)湍惆帷?span lang="EN-US">”老板說。
就這樣,阿香搬到了外面。
8
住在外面的阿香不踏實得很,心想老板是不是不認(rèn)賬了,是不是不會給她任何賠償了。
她越想越覺得事情不對勁。這才打電話給醫(yī)院里認(rèn)識的女孩。
女孩問:有沒有簽勞動合同,阿香說沒有;問她有沒有工資條,阿香說沒有,“都是發(fā)現(xiàn)金的”;問她有沒有工作牌或者印有公司名稱的工裝,阿香也沒有。
“讓你們老板開個帶公章的勞動關(guān)系證明,”女孩只好教她準(zhǔn)備申請工傷資料,“或者其他同事的證言也行。”
阿香去廠里找老板,找了幾次都不在,打電話也沒人接。有一次,老板的表妹對她說:“我們問過律師了,按照國家的標(biāo)準(zhǔn)賠你15萬,你要就拿,不要的話一分錢都沒有,不要就走人!他不會同意給你蓋章的!你要申請工傷的話,他就不理你了!”
在此之前,阿香從來沒有想過要跟老板翻臉,畢竟老板待她不錯。可是現(xiàn)在,他不接她的電話,不出面說句話,在他們眼里,她的一只手就這么不值錢,實在令人寒心,“鬧翻就鬧翻吧”。
阿香說:“我要搬回廠里。”他們當(dāng)然不會讓她再搬回去。
阿香真正知道自己被老板騙了,是房東叫她交第二個月房租的時候;她看到老板的狠心,是她去廠里打飯,煮飯阿姨說“沒有你的份兒”的時候。
在房東的催搬聲中,阿香在老公工廠附近租了個單間,方便老公過來照顧她。老板的電話依舊無人接聽,人也找不著。老板的爸媽“無奈”地表示,他們也沒有辦法。
阿香舉起右手臂,讓他們看截肢處:“這兩個骨頭長得比手腕處的骨頭還大,碰到還會痛,我之前還以為是沒消腫。”
“我們也不知道為什么。”兩個老人說。
阿香只得自己掏錢去醫(yī)院復(fù)查。主治醫(yī)生一見到她,就說:“讓你出院一個星期后過來復(fù)查,怎么三個月后才來?”
阿香說,根本沒有人告訴她。
“出院小結(jié)上寫得一清二楚,你都不看嗎?”醫(yī)生搖搖頭,給她開了一瓶按摩油,叫她經(jīng)常按摩,“剛長出來的骨頭是軟的,揉揉會消下去的。”
阿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出院小結(jié)”,因為出院手續(xù)是老板過來辦的,病歷資料都是他拿的——原來老板早就狠心了——如果出院一周后去醫(yī)院復(fù)查,做康復(fù)治療,她的手就不會像現(xiàn)在萎縮得厲害,經(jīng)常怕冷、疼痛。
阿香去勞動局申請工傷,工作人員說:“你什么資料都沒有,怎么申請?”她只得再次打電話給女孩求助,女孩看在電話里溝通不清楚,叫她來當(dāng)面咨詢。
阿香給老公打電話,叫他和自己一起去。老公問她:“真的要去嗎?”
“去啊。如果真是騙子,就讓他們騙吧,我們只剩這條命讓人騙了。”阿香真的別無選擇了。
到了女孩的辦公室,阿香看到了很多像她一樣受傷的人在咨詢。女孩過來招呼躲在老公背后的阿香,她膽怯的眼神,讓人心疼。
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奔波,2017年1月13日,阿香的工傷鑒定下來了。根據(jù)《勞動能力鑒定職工工傷與職業(yè)病致殘等級》國家標(biāo)準(zhǔn),經(jīng)鑒定,阿香的勞動功能障礙等級為五級。
接下來,又是一輪開庭審理流程等待著阿香。
9
在女孩那里見到戴義肢的人,阿香會害怕,她不是害怕人,她害怕的是義肢,摸上去涼涼的,沒有體溫,像是死人的手一樣。
秋天的時候,阿香也戴上了義肢。她不喜歡戴著它,戴義肢的感覺像是下雨天赤腳穿了水桶鞋一樣,厚重得透不過氣來。又像是手上綁了個什么東西,做什么都不方便。晚上睡覺的時候,阿香把脫下來的義肢放在床邊——如果半夜醒來,看見一只手,會嚇?biāo)浪?span lang="EN-US">——她于是把義肢放進紙箱,塞到床底下。
老公來看阿香的時候,阿香把脫下的義肢放在一旁,問他害不害怕。老公沒吭聲,她也不知道他害不害怕。
阿香想找份工作,不管多少錢,能有人要她就行。一次在路邊看到工廠招工,她鼓足勇氣,怯生生地問了一句“你們還要人嗎”,對方看了她一眼,說“不要”。那個人的眼神告訴她,沒有地方會要她這樣的人的。
后來,阿香與在結(jié)識的工傷工友結(jié)伴去了殘聯(lián)。有兩家通過殘聯(lián)介紹的面試,也沒應(yīng)聘上,一家說她文化水平不夠,小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歷無法勝任文員的工作;另外一家汽車生產(chǎn)公司說,他們只要男性不要女性。
就在阿香準(zhǔn)備放棄時,事情有了轉(zhuǎn)機:2017年6月份,她通過殘聯(lián)找到沃爾瑪?shù)挠e工作,每個月1600到1700塊的工資。
在沃爾瑪,阿香不喜歡和“正常”的同事聊天,除了唐大哥。失去半條手臂的唐大哥,是和阿香一樣的人,所以她喜歡和他聊天,愿意與他成為朋友。
阿香在沃爾瑪工作3個月后,唐大哥因為受傷的手臂無法忍受超市的冷氣而辭工了。受過傷的人受不了冷氣,別人覺得溫度剛剛好,他們就會覺得冷得要死。唐大哥說,他在超市工作9個月,瘦了20斤。
前不久,阿香聽說唐大哥生了一種不能走路的病,只能拄拐仗。阿香想:老天怎么這么不公平,他早早沒了手臂,現(xiàn)在又不能走路了,就不給人一條活路了嗎?
2017年12月5日,阿香拿到了終審判決,判決工廠于10日內(nèi)賠償阿香53.8萬。阿香以為總算可以松一口氣了,老板卻以沒錢為由拒絕支付,她只得開始新一輪的等待。
漫長的工傷賠償申請過程,讓阿香害怕又無助,她害怕拿不到賠償,不知道以后的生活怎么辦、沃爾瑪?shù)墓ぷ髂茏龆嗑谩KR自己為何當(dāng)初會輕信老板,“如果真的拿不到賠償,就用自己的命抵老板的一條命”。可是轉(zhuǎn)念一想,取老板的命有什么用,他又不能體會自己殘廢的感覺。
有時,阿香會更絕望地想:就算拿到了賠償又能怎么樣,“我的手也長不回來了,我還是個殘疾人”。
10
2018年3月27日,阿香在《執(zhí)行和解協(xié)議》上簽了字,同意了工廠賠償46萬(法院判決工廠當(dāng)日支付20萬,剩余款每月支付1.5萬直至付清)。她不想再為比法院判決差的7萬多堅持下去了,她撐不下去了,她快要精神失常了,她好累,只想早點結(jié)束這一切。
即使拿到了賠償,她的生活也不能像從前那樣了。
受傷之前,阿香下班后會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受傷之后,朋友找她聊天,沒說兩句,阿香就懶得理人家了。她不喜歡別人問受傷的事,不想讓他們知道太多,怕朋友們心里嫌棄她、看不起她。她從不在朋友圈發(fā)任何關(guān)于受傷的事,她會選擇發(fā)微博,因為微博上沒有一個老鄉(xiāng)。
她花了300塊錢在網(wǎng)上買了一個電動縫紉機,每天下班后,就回到出租屋會花兩三個小時做衣服。受傷之后,衣服做得沒有以前好看了,她想,能穿就行。
現(xiàn)在的阿香不再害怕義肢,但是觸摸義肢的時候,心里仍會不舒服。她很少佩戴義肢,除了去老公的工廠那邊——因為那里老鄉(xiāng)太多了。
現(xiàn)在阿香用左手使筷子吃飯已經(jīng)很熟練了,但是,如果突然來了一個老鄉(xiāng)和她一起吃飯,她夾菜的時候總會掉。即便是老公的姐姐和他們一起吃飯,她拿筷子的左手也會變得笨拙。說起明年的春節(jié),阿香仍不想回老家。
只有偶爾晚上做夢是開心的——夢見回到家鄉(xiāng),朋友們向她靠近,她緊張地把右手藏到背后,又拿了出來,她的右手——長出來了!她太開心了,她的右手長了出來!好像她的右手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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