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烈士身后,烈士的后代和烈士犧牲的熱土之間發生了諸多感人的故事,綿長的恩情在改革開放的春風里流動。值得一提的是,這段故事和《杭州日報》有著不解之緣。一篇充滿情感的報道,一張留存下來的舊報紙,就此揭開了烈士安葬處的謎團,英靈得以魂歸陵園。這樣的巧合令人感喟。世界上有多少事看似偶然,卻有著冥冥之中的必然。沒有劉新的堅持幫扶,沒有徐越老人對烈士墓的牽掛,可能就不會有現在的結局。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人世間的情義,總因為一些人的堅定,而流芳長存。
1945年6月3日,我的父親劉別生犧牲在今屬浙江杭州富陽區的新登鎮。發生在那里的“新登戰役”在歷史上赫赫有名,是我軍以少勝多的經典之戰。父親犧牲時,我才兩歲。如今80年過去了,我仍不能忘懷,因為父親留下的使命,我還未完成。
有時候想,父親也是血肉之軀,天寒地凍、彈盡糧絕,他是怎么挺過來的?
父親出生地在江西省吉安市安福縣寮塘鄉。關于他的出生年月有不同說法,為了此事,我曾專程去老家,找到了一位和父親同齡的人,江西話叫“老庚”。這才確定,父親是1916年10月23日出生的。
1927年,毛主席在湘贛邊界打響了“秋收起義”的第一槍。第二年,年僅12歲的父親也拿起梭鏢,加入了中國工農紅軍。因為年齡小,他先當通訊員。等年滿18歲加入中國共產黨時,父親已經歷了井岡山根據地的四次反“圍剿”,他兩次英勇負傷,最多一次身中八彈。
1934年11月底,紅軍在湘江突圍,遭到國民黨軍隊的重兵夾擊。當時,父親腿部負重傷,不能走路。他靠著頑強毅力,用了三天三夜,爬出了敵人的包圍圈。我有時候想,父親也是血肉之軀,天寒地凍、彈盡糧絕,他是怎么挺過來的?這應該就是信仰的力量吧。父親在革命隊伍里迅速成長,參加了好幾次紅軍干部培訓,養成了善于偵察、機智果敢、不畏犧牲的作戰風格。看過父親手繪作戰地圖的人,都稱贊他有指揮打仗的軍事天賦。
皖南事變后,中央軍委決定重建新四軍。年僅25歲的父親被任命為新四軍第六師十六旅四十八團團長,兼任浙西抗日根據地郎廣長(郎溪、廣德、長興)軍分區司令。
他帶領的四十八團是主力團,擅打勝仗,極大地打擊了日偽軍的囂張氣焰。因為百戰百勝,江南人民驕傲地稱呼這個團為“老虎團”。【劉別生烈士生前英姿,也是劉新的母親蘇迪最喜歡的照片】
面對敵人堅固的炮樓,四十八團拿出了“秘密武器”
1944年3月29日,四十八團在安徽廣德境內的杭村打了一場大勝仗,消滅日偽軍170余人,繳獲92式步兵炮一門、炮彈三發。92式步兵炮屬于當時先進的重武器,射程達到了2800米,能摧毀堅實的碉堡。很快,這門炮就在戰場上立了大功。
【92式步兵炮(資料圖)】
1944年8月,日偽軍在浙江長興白阜埠構筑了堅硬的碉堡和炮樓,沒有飛機大炮,很難攻打。父親喬裝打扮,悄悄溜進了白阜埠,暗中把敵人的兵力分布、火力點一一記下。回到部隊,他馬上畫出白阜埠的地圖,制定了作戰方案。
【劉別生手繪作戰圖】
8月23日深夜11點,戰斗打響。四十八團把整個白阜埠團團圍住,四面喊殺聲驟起。
面對敵人堅固的炮樓,四十八團拿出了“秘密武器”。平時,父親一直讓戰士們用半公斤左右的鵝卵石,做手榴彈投擲練習。每個戰士都練出了本領,鵝卵石能丟70米遠,而且瞄得準。
【1944年四十八團為繳獲日寇92式步兵炮召開慶功會】多個炮樓被“投彈組”和機槍手神勇拿下,只剩下一座拐角處的炮樓,里面的敵偽既不反抗也不肯投降。父親手一揮,繳獲的92式步兵炮出場了。剛架好,炮樓里的偽營長就急忙大喊:“方司令!我投降!馬上投降!”
一陣重機槍掃射過來,父親躲避不及,全身多處中彈
1945年5月底,父親率領部隊在新登縣城西,與國民黨頑軍七十九師交火。敵人居高臨下,戰斗打得異常激烈。
6月2日凌晨4點,四十八團突破北城墻,占領了新登縣城。次日拂曉,國民黨頑軍向新登周邊發起反撲。父親在城里的指揮所里聽得真切,這次敵人槍聲密集,武器裝備和之前大不一樣。后來才知,這是連夜從桐廬調來的國民黨精銳部隊,這支“國際突擊總隊”配備了美械裝備,相當于一個師的兵力。
戰斗一直打到6月3日中午。戰火稍歇時,父親登上200多米高虎山上的陣地,不顧警衛員勸阻,拿起望遠鏡偵察敵方陣地。這樣做有極大危險,但戰場上的變化必須及時掌握,況且父親從不打無準備之仗。突然,一陣重機槍從敵營掃射過來。虎山上粗壯的松樹被打斷了好幾棵。父親躲避不及,全身多處中彈,其中左臂和左腿各中一彈,腹部傷勢十分嚴重。隨軍醫生張志衍飛快趕來包扎,但終因傷勢過重,父親倒在了新登的戰場上,時年29歲。戰士們沒有辜負父親的遺志,在粟裕司令員的指揮下,部隊佯裝敗退,隨后在孝豐地區圍殲頑軍七十九師、“國際突擊總隊”大部,粉碎了國民黨對蘇浙軍區的圍剿。
【左起:四十八團參謀長曾旦生,副團長饒惠譚,團長劉別生,政委羅維道在長興合影】父親犧牲前,將四塊銀圓、一只懷表和一支鋼筆,交給羅維道政委。兩人右手相握,父親艱難地說出遺言——父親還叮囑,暫時不要告訴我母親。他肯定是想到,母親剛生下我弟弟才兩個月,我當時也才兩歲多。“可找到方司令的家人了!”年長的那個見到我母親,就要下跪
但她沒有時間悲傷。我的母親蘇迪是新四軍十六旅被服廠的指導員,幾千號人的衣服被子,都要她們廠生產。籌錢搞布,已經讓她夠忙了。為了躲避日偽軍的掃蕩,她們還要把坯布藏到山洞里。
母親將我和弟弟的大名取為劉新和劉登,紀念在新登戰役中犧牲的我父親。我父親的遺物有一個筆記本,字跡很俊秀。最后一頁上是這樣寫的:“1945年的任務……我們唯一的任務是聯合同盟國打倒日本侵略……”我仿佛看到父親在深夜的油燈下書寫。可能戰事緊張,最后的話還沒有寫完,他就擱筆了。
父親犧牲三個月后,1945年9月4日,在離新登縣不遠的富陽縣長新鄉宋殿村,侵浙日軍向中國軍隊投降。為了紀念這一歷史性的時刻,這個地方從此改名為受降鎮受降村。新中國成立后,母親蘇迪轉業到了地方,帶著我和弟弟在上海生活。
【劉新和弟弟劉登,攝于20世紀60年代】
1961年,我進入上海無線電四廠,當了一名普通工人。在廠里,我刻苦自學電子技術。后來,我通過半脫產學習,拿到了大學文憑。之后,我調入中國出口商品基地上海分公司工作。“篤篤篤”,20世紀80年代初,我們家的門被兩個陌生來客敲開了。他們一個年長,一個20來歲,都衣著襤褸,面容憔悴。“可找到方司令的家人了!”年長的那個見到我母親,就要下跪。
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替父親償還這份恩情
這對父子叫陳阿華和陳建宏,是杭州富陽縣(今為富陽區)永昌村的農民。他們家和我父親還有一段故事。
1944年,浙西北干旱,糧食收成不足往年一半,皖南的糧道又被敵人封鎖,整個部隊鬧起了糧荒。駐扎在新登縣的新四軍四十八團,天天靠挖野菜、吃竹筍充饑。眼看戰士們餓得牙齦浮腫,身為團長的父親找到當地陳姓保長,商請借糧。陳保長馬上把備荒用的35擔糧食、整整1750公斤借給新四軍。父親打了借條一張,答應日后一定歸還。這一晃就是四十多年過去了。其間,國民黨軍隊反攻倒算,陳保長被抓去坐過牢。新中國成立后,陳保長又因為過去的身份被劃為“反革命”,借條也被人給撕了。從此,這家人就再沒抬起過頭來,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直到改革開放,保長的兒子陳阿華和孫子陳建宏打聽到“方司令”的家人住在上海,一路尋來。
聽完陳阿華的敘述,母親沉重地點點頭,這些和她的記憶是相吻合的。母親拿出身邊的200元現金,毫不猶豫地遞給老陳:“家里有困難,你先拿去救急。”當年的1750公斤糧食,豈是如今用金錢能衡量的?這是老百姓的支持啊。我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替父親償還這份沉甸甸的恩情。
化工廠正式投產才半年,來裝貨的卡車就排起了一公里的長隊
自那以后,我一年連去了十幾趟新登。原先的新登縣,已劃撥為杭州市富陽縣境內。
為了節省路費,我動了很多腦筋,坐公交、搭便車。有個收購廢舊報紙的老板隔段時間就會去一趟富陽。我和他商量:你們去的時候能不能帶上我?三四年里,我很多次坐的是這樣的免費便車,有時候半夜里就走,六七個小時后,到富陽剛好天亮。
【劉新近照】
我發現,新登一帶的鄉鎮企業,大多生產衣服鞋帽,要不就是造紙、生產纖維板,大多是利潤不高的低端產品。我在外貿領域工作多年,信息比較靈通。我得知,很多城市的公交車正在更新換代,對公交座椅的需求量很大。這些椅子的原料除了刨花板、纖維板,最關鍵的是一種高品質的化學膠粘劑。巧的是,新型膠粘劑的催化創新工藝,是我的親戚項一飛發明的。項教授是復旦大學化學系的教授,主持過不少科研項目。經過一番市場調查,我心里有譜了,決定幫助陳阿華父子在新登建設一家生產新型膠粘劑的化工廠。項教授聽了我的想法,也很支持。
我一面找熟人擔保,向上海一家企業借款50萬元,答應五年后歸還本金和利息,一面向本單位請假。那段時間,我就住在新登,化工廠給我安排了一間宿舍。我幫著他們采購設備、培訓員工,還帶著陳保長的孫子陳建宏去各地取經,先到廣東找原材料,再到南通向同類企業學習技術。陳建宏很聰明,也肯動腦筋,試生產的產品品質很高。化工廠正式投產才半年,來裝貨的卡車就排起了一公里的長隊,那真叫供不應求啊。在我的提議下,化工廠用了銷售策略來吸引客戶。是什么呢?說起來也不稀奇,就是給卡車司機提供熱水洗澡。一來這不費錢,熱水是生產排放的高溫蒸汽轉化而來;二來我們產品好,價格比別家便宜,還有這么好的服務,卡車司機都愿意來新登拉貨。廠里的生產線全部自動化,只需要十來名操作工。開工當年,化工廠實現銷售額近1000萬元,繳稅60多萬元。那筆50萬元的貸款第二年就歸還了本息。
父親真正的遺骸在哪兒?我和母親每天都在念想
2000年4月,《杭州日報》記者吳幼祥聽說了我和新登的特殊情緣,特地來上海采訪,回去寫下了三千多字的報道:《一個新四軍后代的“新登”情結》,刊登在4月24日的《杭州日報》上。
十幾年以來,他每年數十次自費奔波在上海和富陽新登之間,為新登招商引資操勞著,常常餓了啃幾口面包或買一個盒飯。
“我做這一切不是為了賺錢,當年父輩們拋頭顱灑鮮血,為的是建立新中國,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我為山區做一點工作,一方面是繼承父輩的遺志,另一方面也算是對當年山區人民支持父輩的回報吧。”
其實我沒啥好宣揚的。我在這個化工廠沒有一分錢股份,兩地往返還要倒貼交通費。但我這是為了報恩。陳保長和新登人當年無私地幫助過我父親,我就應該同樣無私地幫助他們的后代。也是巧了。2005年5月,有人拿了一張舊報紙包了半斤新茶,去看望一位老人。那張舊報紙,正是2000年4月24日的《杭州日報》,刊登了吳記者寫我的那篇報道。沒想到這一無心之舉,竟然讓我找回了魂牽夢縈多年的我父親的遺骸!
天目山“反頑”戰役時,和新登城不遠的臨安板橋鎮板橋村有座新四軍臨時傷員急救站。父親犧牲后,遺體被抬到那里。為了防止敵偽破壞,父親被安葬在一座鮮為人知的山林里。1955年,父親的親密戰友,時任上海警備區司令王必成將軍,派人去臨安尋找我父親的遺骸,可惜只找到一座小型新四軍陣亡戰士的合葬墓。征求我母親的同意后,王將軍囑咐將一具無名烈士的遺骸運回上海龍華烈士陵園安葬,以告慰家母。
我立即邀請上海的刑偵專家,一道前往臨安長青村,確認父親的遺骸
2005年,收到茶葉的那位老人叫徐越,年逾八十。他也是一位新四軍老戰士,參加過1945年的新登戰役。
【新四軍老戰士徐越(1928-2006)】
徐老看到《杭州日報》上標題有“新登”二字,馬上引起了關注。再細看報道,老人激動不已,記憶的閘門被打開,當年親手埋葬“方司令”的場景浮現在眼前。1945年,徐越是臨安縣委秘書劉石天的通訊員。他接到命令,和幾名戰士一起將“方司令”的棺木,抬到臨安高虹鄉長青村的深山里安葬。長青村是徐越的老家,他在墓地上做了特別的記號。新中國成立后,徐越曾和有關方面說起過“方司令”墓地的事,但那時百廢待興,這事耽擱下來。后來,他一直在北方工作,直到晚年才回到故鄉定居。我父親遺骸回歸的事,成了老人心頭的牽掛。徐老馬上讓自己的兒子聯系新登鎮政府,幾經輾轉找到我。
【上海刑偵專家范建平在檢視劉別生烈士的遺骨】
我接到老人的電話,又驚又喜。但這么多年過去了,老人會不會記錯?深山里埋葬的真是我父親嗎?我立即邀請上海的刑偵專家,一道前往臨安長青村,確認父親的遺骸。在徐老的指引下,我們終于在雜草和灌木叢中找到了父親的墓地。經過DNA樣本檢測,遺骨與我的DNA同源,遺骸受傷部位也與隨軍醫生張志衍的記錄完全吻合。
【2020年5月劉新在臨安新四軍紀念館劉別生雕像前】
我應該感謝誰?這件事背后有許許多多的陰差陽錯,如果不是我幫助陳保長的后代辦化工廠,就不會有吳記者的報道;沒有這篇報道,我可能就不會和徐老相認。
這一切,似乎是父親的英靈在冥冥中引導著我,指引著我。
每年清明,我們這些后代都到富陽新登瞻仰和祭祀父輩
遺憾的是,我的母親和我的弟弟都已經離開了人世。我想,他們肯定和我一樣,想將父親安葬在他戰斗和犧牲的地方,與274名陣亡戰友永遠埋在一起。
2010年3月23日,父親的遺骸終于移葬至新登鎮塔山烈士陵園,和他的戰友日夜相守。新登鎮政府專門請中國美院的雕塑家設計了我父親的半身雕像。
其實我也有自己的心愿。一是能看到新登戰役紀念館建成,這個愿望已經實現了。新登戰役紀念館建在塔山上,陳列了新登戰役的始末以及犧牲烈士的主要事跡,如今已成為富陽紅色研學的一部分。
【新登戰役紀念館和烈士陵園】
二是聯系上新登戰役犧牲烈士的后代,這個愿望也完成了。當時犧牲的戰士大多還未結婚,有后代的很少。我聯系上一位,是四十八團教導員房銘德的女兒,我去蘇州探望過她。擴大到四十八團,全團4000多名指戰員,能聯系上的后代就多了。我建了兩個微信群,每年都組織大家在清明前后到富陽新登瞻仰和祭祀父輩的英靈。
【2019年10月,四十八團后代向劉別生烈士致敬】
第三個心愿是希望革命老區的經濟蒸蒸日上。新登是新四軍根據地,并且發生過重大戰役。我希望新登人的生活更加富裕,如今,陳保長后代辦起來的化工廠年產值達到了3個億。為什么到了我這個年紀還放不下?和新登有情緣的人,我們家只剩下我了。感恩報答的重任,責無旁貸地落在我的肩上,我必須奮力挑起來,為父親戰斗過的地方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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