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佩維：誰動了我的奶酪——法蘭西“黃馬甲”風暴
點擊： 作者：張佩維 來源：昆侖策網【原創(chuàng)】 發(fā)布時間:2018-12-23 09:50:31
張佩維：誰動了我的奶酪——法蘭西“黃馬甲”風暴
張佩維（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2018級研究生）
秦博（社會學博士后、昆侖策研究院研究員）
“黃馬甲”運動已連續(xù)持續(xù)幾周，訴求從最開始抗議燃油稅到對稅收政策，勞工福利改革的不滿。
工作日“黃馬甲”是平凡無奇的社會人，但是到了周末，他們就會穿上“戰(zhàn)袍”，將自己武裝得整整齊齊，走上街頭，化身“黃馬甲”，用抗議乃至暴力手段宣泄內心的不滿。襲警，燒車堵路，打砸搶燒，毀壞文物，街頭混戰(zhàn)事件層出不窮，“黃馬甲”運動早就超過游行示威的范疇。原本只是抗議燃油稅上漲的示威游行，已經發(fā)展蔓延成一場越來越嚴重的暴力沖突。
當?shù)貢r間12月10號，總統(tǒng)馬克龍發(fā)表電視講話，針對“黃馬甲”運動宣布一系列緊急措施，包括：取消上調燃油稅；明年起提高最低工資，不會輕易加稅；減少社會普攤稅增長。盡管如此，法國民眾并未就此作罷，雖然希望停止這場運動的支持人數(shù)上升，但主流形勢仍是繼續(xù)游行示威。
根據Elabe最新民調顯示，73%的民眾仍對“黃馬甲”運動表示支持；六成民眾認為馬克龍在電視講話中的致歉是虛情假意，執(zhí)政者沒有從這場運動中汲取教訓，聽取百姓的呼聲。（ELABE）這次的電話講話是馬克龍政府的一小步退讓，但是法國民眾想要的遠遠不止于此，他們希望從中得到更多利益，因此這場空前持久的抗議不會結束。
同時，這場在社交媒體上興起發(fā)酵，缺乏工會組織的示威活動由于缺乏對話人，也讓這場活動收尾變得更加艱難。
從馬奇諾防線到諾曼底大撤退，再到2015查理漫畫事件，再到如今的“黃馬甲”，法國人的尺度總是和他們的浪漫程度成正相關，總是給世界如此多的驚訝和驚嚇。劇烈沖突的引爆其實都還只是導火索，深層原因則是法國社會經濟里那些潛藏著的又無法回避的底層的、結構性的矛盾。從示威游行或普通議題升級為暴力沖突，在資本主義國家里并不少見，但當代法國尤其突出。從法國大革命開始，該國斗爭層出不窮，反反復復，自詡民主。但實際后果是社會動蕩不安，人民生活陷入困境。無一例外初衷是所謂追尋自由、平等、民主的活動，短短時間后就容易演變?yōu)楸┝λ僚芭c恐怖蔓延的法國式動亂。
一、“環(huán)境外交”：
圓夢法國振興第一步
“黃馬甲”事件的直接導火索是“燃油稅”上調：明年初開始對每升柴油和汽油分別征收6.5歐分以及2.9歐分的二氧化碳稅。上調燃油稅目的在于減少民眾對柴油汽油的使用，推廣新能源汽車，履行《巴黎協(xié)定》，站穩(wěn)法國作為歐洲環(huán)保“急先鋒”的角色。換句話說，比起氣候變化，環(huán)境問題，自我標榜“環(huán)保斗士”的馬克龍更看重《巴黎協(xié)定》“環(huán)境外交”給法國帶來的國際影響力。
近幾年來，法國政府一直試圖引領國際環(huán)保行動，發(fā)揮主導力量，將其作為擴大法國政治影響力的方式之一。有學者曾經分析環(huán)境氣候議題中的領導力，認為具體體現(xiàn)有３種：第一種是結構型領導力，即利用經濟和政治的影響力推動談判；第二種是工具型領導力，即利用外交手腕來建立聯(lián)盟和談判結構，以實現(xiàn)共同目標；第三種是方向型領導力，即通過示范來實現(xiàn)領導全球行動。（Benedick, 125-149）法國不僅積極促成《巴黎協(xié)定》在巴黎成功召開，還與中國積極合作，擬定《世界環(huán)境公約》，希望形成一個新的國際公約。法國由于核能技術世界領先，溫室氣體排量一直維持在較低狀態(tài)，需要做的是促進新能源普及。這也是法國在國際舞臺上敢于一把攬過節(jié)能減排重擔，爭當他國典范的底氣。而美國的中途退出，讓法國看到了新的機會：美國在全球治理諸多問題上一直處于領導地位，此次退出協(xié)定給了法國在環(huán)保領域取而代之的可能性。“環(huán)境保護長久以來被認為只是涉及經濟發(fā)展、公共健康與福利的問題,同政治事務的關聯(lián)相當模糊……這種方式具隱蔽性，因而不致受到抵制”。（屠啟宇，27）馬克龍也想通過“環(huán)境外交”間接地實現(xiàn)振興歐洲，振興國家的“法國夢”。
二、“五高社會”：
高福利觸發(fā)多米諾骨牌
馬克龍的出發(fā)點是沒錯的：每戶家庭每月不過因此多出一百歐不到的額外支出，但是環(huán)保事業(yè)推進一大步。如此劃算的買賣卻引發(fā)了一場聲勢浩大乃至失去控制的抗議，估計總統(tǒng)本人也是意想不到。這其實是一場精英階層和平民階層的正面沖突。排除刻意鬧事的暴徒，“黃馬甲”的主要構成人員是中下層人民，富人們對于一星半點的燃油稅根本不在意，真正會在意的只有本就生活不寬裕的中下層階級，這筆“燃油稅”就是他們的奶酪。
馬克龍上臺后過于頻繁的改革直接觸及到社會福利問題。之前工會組織的數(shù)次針對改革的抗議游行不見效果，群眾的呼聲被政府選擇性忽略，不滿的情緒日益累計。而“燃油稅”無疑是烈火烹油，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破了法國民眾忍耐的臨界點。比起陽春白雪的“大國崛起”夢想，普通民眾更在乎柴米油鹽，他們只想知道政府能不能幫他們解決就業(yè)；物價能不能再低一些；社會福利能不能更全面覆蓋……他們只想過上更有尊嚴的生活。馬克龍不斷削減社會福利已經觸及了底線，長久以來積壓的對現(xiàn)實的不滿井噴式爆發(fā)，這才有了這場突如其來的“黃馬甲”運動。
而不滿的本源是一直存在的國家結構性問題。法國已經陷入了“高稅收一高福利一高負債一高成本一高失業(yè)率”（樂正，2012）的惡性循環(huán)。
二戰(zhàn)后，法國曾有過“黃金三十年”，在這期間，法國經濟快速成長，建立了高度發(fā)達的社會福利體系，人民擁有較高生活水平。但隨著七十年代經濟危機爆發(fā)，法國經濟陷入困境，并在之后幾十年內一直處于“乏力”狀態(tài)。經濟發(fā)展滯緩的同時，社會福利支出的不斷攀升給政府財政施加了極大的壓力。法國整體債務規(guī)模一直穩(wěn)定處于歐盟高位：2016年法國中央政府財政赤字占GDP比重為3.4%，2017年為2.9%；2018年為2.6%；預計2019年財政赤字占GDP比重將升至3.0%，再次超過歐盟標準警戒線。“社會保障水平的提高實際上是經濟增長成果的分享“，（李培林，76）
沒有經濟支撐的高福利是不能長久的。法國作為老牌福利國家，社會福利支出一直保持歐洲領先水平，但其賦稅負擔也是遙遙領先。為了維持日益增長的政府開支，不得不提高稅收，所謂羊毛出在羊身上就是這個道理。經濟與合作組織曾多次向法國提出整改意見。在2017年年報當中，經合組織提出：“法國公共支出已經高達整體GDP的56.4%，是經合組織成員國當中公共支出最高的國家……但是稅收負擔仍然過高”（OECD，23）過高的福利帶來了過高的課稅，過高的財政赤字問題。
另一方面，法國勞工法對企業(yè)要求嚴格，法國企業(yè)要承擔相應社會責任，對雇員負責。法國工作環(huán)境寬松眾所周知：每周法定工作時間僅為35個小時，員工每年還必須配至少5個星期的帶薪假期，公司還要負責給員工繳納社會分攤費用，上不封頂?shù)慕夤唾r償金更是讓企業(yè)對員工無可奈何。嚴格的勞動法保護了雇員的權利，也給企業(yè)戴上了沉重的枷鎖。對于企業(yè)而言，勞動力成本費用太高，企業(yè)不愿意招聘正式員工是人之常情。這也是導致法國就業(yè)問題突出的直接因素。
根據法國統(tǒng)計局數(shù)據，目前法國失業(yè)率高達9.1%（INSEE）。但我們不能高失業(yè)率全部歸因于高成本勞動力。長期以來，完備的社會福利讓人懈怠，產生依賴心理，就算不好好工作也能好好活著，國家福利機制就是懶漢最大的靠山。試想，朝九晚五工作的上班族每月到手的工資和沒有工作靠政府救濟的待業(yè)者相差無幾，那工作的吸引力還剩多少呢？這也是福利國家不得不面臨的“福利危機”。馬克龍政府上臺之后，決心復興法國，從社會福利下手，用強硬手腕進行結構性改革，打破“高稅收一高福利一高負債一高成本一高失業(yè)率”的循環(huán)鏈條。可惜長城不是一天砌成的，法國結構性問題積重難返，其中涉及到太多人的利益，解決方法還要從長考慮。
三、“馬太效應”：
貧富懸殊引起社會動蕩
“社會公平”問題也是這次運動爆發(fā)的幕后推手。窮人越窮，富人越富的“馬太效應”在法國社會越來越明顯，呈現(xiàn)兩極分化。據調查，2015年，法國最低工資標準是每月1135歐元，59%的工薪階層每月工資不到2000歐元，30%的工薪階層每月工資不到1500歐元。而1%的富有人群每月凈收入可達8300歐元。（Observatoire des inégalités）法國居民收入總額的四分之一集中在10%的富豪階層手中。他們的月收入比底層人民多十倍不止。這些數(shù)據充分體現(xiàn)了法國的貧富差距懸殊。
皮凱蒂在《二十一世紀資本論》當中提出，長久以來，“資本的收益率要高于經濟增長率”。（皮凱蒂，360）也就是說，錢生錢的速度比收入增長的速度快。當財富形成一定規(guī)模后，資本就會按照自身規(guī)律增長，而大額資本的增速也遠高于小額普通資本的增速。如果對這個趨勢放任自流，結果就是，錢都集中到超級富豪手中，造成國內收入嚴重不平等，威脅到民主政治，引發(fā)社會動蕩。富豪階層手中占有的財富比例越高，就意味著其他階層民眾占有的財富比例降低。由于底層人民占有財富份額本來就微不足道，富豪階層財富增多，受到直接沖擊的就是中產階級。
為了防止貧富差距拉得太大，皮凱蒂提出的最佳解決方案是“全球范圍內的累進所得稅”。（皮凱蒂，485）累進資本稅要求，不同的人繳納稅款也不一樣：收入多，資產多，消費大，納稅就多。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然而現(xiàn)實中，中產階級課稅支出占其收入比例最高：因為他們收入比貧困人民高，繳納更大比例的所得稅是義務；又由于生活水平遠超溫飽水平，得到的政府補貼反而不如底層階級多。隨著經濟全球化的發(fā)展，為了吸引更多投資，各國爭相出臺優(yōu)惠政策，給富人開“后門”，減免對資本收入的納稅。最終，由于收入構成當中資本收入比例大，富人稅率反而比中產階級更低。這樣的情形下，國家并沒有采用“累進所得稅”，取而代之的是“累退所得稅”。雖然會贏得更多的投資可能性，帶動經濟，但長此以往會加重財富分配不均的問題，損害公民“財政共識”：“特別是中產階級，他們顯然無法接受自己比上層社會納稅更多”（皮凱蒂，511），稅收體系的不公正勢必會激發(fā)社會矛盾。
馬克龍政府為了留住富人，上臺后取消征收“巨額財產稅”；之后接連出臺的改革新政相繼削減了原本的社會福利；此次“燃油稅”利益相關更是指向窮人和中產階級的錢包。收入再分配的主要手段是納稅制度與社會福利制度，而馬克龍的改革讓民眾感受到政府是在“劫貧濟富”，馬克龍只是“富人的總統(tǒng)”。憤怒的民眾在政府提出調整燃油稅額時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利益縮水的中產階級走上街頭，聯(lián)合底層人民為他們的利益一起奔走呼號。
四、結 語
毋庸置疑，馬克龍是一個有政治抱負的總統(tǒng)，他渴望在自己的新政推動下一改法國四十年來的頹勢，找回法國歐洲“發(fā)動機”的鼎盛景象。馬克龍也是一個銳意改革的總統(tǒng)。上臺以來，一年多時間，雷厲風行實現(xiàn)了各個領域的諸多改革：勞動法改革、刪減住房補助、取消巨額財產稅、法國國鐵改革。手段強硬，到了不顧民眾呼聲，一意孤行的程度。之前甚至在公開場合說出“我不會向任何人退讓，包括懶人、厚顏無恥者、極端主義者”言辭激烈的話。馬克龍希望改革可以立竿見影，但現(xiàn)實是，改革需要時間。馬克龍的改革不無道理，只是力度太大，范圍太廣，推進速度太快，百姓還未嘗到改革帶來的甜頭就已經被沉重的負擔壓垮。
一年多的時間，百姓對馬克龍的態(tài)度也是江河日下：支持率從當選時的64%跌至如今不滿20%。“非左非右”的馬克龍成立前進黨，逆風翻盤擊敗瑪麗娜.勒龐, 入主愛麗舍宮不是毫無理由的。長期以來低迷的經濟狀況，不斷衰落的國際地位讓民眾對傳統(tǒng)政黨失去的信心，這時候滿懷政治理想，不屬于任何傳統(tǒng)政黨的馬克龍讓他們眼前一亮。選擇馬克龍，就是選擇了改革。只是過快的改革節(jié)奏和改革伴隨的陣痛讓人猝不及防，越來越空的錢包不得不讓民眾質疑自己曾經的選擇。而民眾利益和復興法國的政治抱負也是馬克龍面臨的艱難抉擇。
參考文獻
Benedick R. Ozone Diplomacy. Cambridge :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 125-149
ELABE,Allocution d’E. Macron : 57% des Français ne l’ont pas trouvé convaincant, https://elabe.fr/allocution-macron-gilets-jaunes/
INSEE，https://www.insee.fr/fr/accueil
OECD Economic Surveys: France 2017，OECD Publishing，Paris. 24
https://read.oecd-ilibrary.org/economics/oecd-economic-surveys-france-2017_eco_surveys-fra-2017-en#page24
“où vous situez-vous sur l’échelle des salaire ”, Observatoire des inégalités, 20 novembre 2017, https://www.inegalites.fr/Ou-vous-situez-vous-sur-l-echelle-des-salaires
李培林. 法國福利體制的危機及對我國的啟示[J].《社會學研究》. 1997年第二期 : 55
托馬斯.皮凱蒂：《21世紀資本論》，巴曙宋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
屠啟宇. 環(huán)境外交——日本實現(xiàn)大國夢的新手段[J]. 國際展望. 1992(22)：27
（來源：昆侖策網【原創(chu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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