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北京建筑商沒有想到,因為接了廊坊市的一個施工項目,自己一家卻深陷債務泥潭。
陳久成在北京街頭(劉向南攝)
2018年1月27日,河北廊坊市城南醫院院長張毅在淮鑫飯店辦公室墜樓自殺身亡。自殺前,他正準備另擇新址建設一個新醫院。
建筑商陳久成的女兒陳晨第一時間在手機上看到了相關消息,她馬上打電話告訴了自己的父親。
張毅墜樓事件不由得讓他們回想起自己在廊坊的遭遇。陳晨說:“我能想象得到張毅承受了多少壓力。”
張毅墜樓后,一封被認為是張毅所寫的絕筆信在網上流傳,在這封信中,張毅敘述了醫院股東楊玉忠如何插手醫院事務,在他不堪其擾準備另建醫院時被人打斷右腿等遭遇。
張毅最后在絕筆信中說:“楊玉忠,楊老四,我在地獄等你!”
事件發生后,當地警方展開調查,楊玉忠的廊坊安次區人大代表的資格隨即被暫停。1月31日,楊玉忠向警方投案。
2月1日晚間,廊坊市公安局通報,該局當天以涉嫌挪用資金罪依法對犯罪嫌疑人楊玉忠刑事拘留,對于楊是否涉嫌其他犯罪,警方正在全力調查。
陳晨與陳久成都認識楊玉忠。2011年,正是通過“在當地很有勢力”被稱為“楊老四”的楊玉忠,陳久成承接了廊坊市北小營村一個舊村改造施工項目。
令陳久成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原本前景看好的項目此后卻事故連發,因為這個項目,他們一家至今仍深陷于債務泥潭之中。
天降項目
陳久成認識楊玉忠,是在2011年。
陳久成生于1951年,北京人,在北京昌平做了多年的建筑工程。2011年,河北三河市一個做零工的朋友介紹陳久成認識了廊坊市楊稅務鄉北小營村一個名叫孫新廣的村民。
孫新廣告訴陳久成,北小營村正在搞拆遷,有個舊村改造工程,他認識開發公司的老總楊老四,問他能不能參與。
陳久成對這樣的工程很感興趣,表示可以參與。
2011年5月前后,在北小營村楊玉忠的家里,陳久成和楊玉忠第一次見面。陳久成回憶,楊玉忠的家就在北小營加油站的后面,是一個獨立的院落,院子中是一棟二層小樓,建筑面積約400平方米。
在陳久成的印象里,楊家里布置豪華。當時的北小營村正在拆遷,一般人家都是住的平房,有的人家還是土坯房,楊家這棟小樓在村里非常扎眼。
見面后,楊玉忠告訴陳久成,他是廊坊市宏昇房地產開發公司(下簡稱宏昇房地產公司)的老總。北小營村項目是宏昇房地產公司與另外一家開發公司成立的合資公司負責的,他是開發公司大股東,占51%股份。
楊玉忠對陳久成說,這個工程沒問題,你干吧。
負責北小營村這個舊村改造項目的開發公司是廊坊市大家商業城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大家商業城公司),查其工商資料,其現有股東構成中并沒有楊玉忠的名字。最大股東名叫康德成,出資比例為50%,張志鵬、北京立根集團有限公司、吳志紅等另三個股東分別出資比例為25%、15%、10%。
據陳久成介紹,大家商業城公司是專為這個項目成立的公司。康、張、吳都是福建人。其中吳志紅在廊坊做生意多年,是吳把康、張等介紹過來一起組成公司合作開發。
陳久成回憶說:“不光是楊老四自己說他是大家商業城公司的大股東,孫新廣還有大家商業城公司的人也都說他是大股東,楊老四說了算。”陳久成還記得,當時楊玉忠還在大家商業城公司辦公樓上設有一間辦公室。
在去見楊玉忠之前,孫新廣還告訴陳久成,當時北小營村還有一個項目,是要建醫院,這個籌建中的醫院就是后來張毅與楊玉忠合作的廊坊城南骨科醫院,孫新廣還給陳久成看過城南醫院的規劃圖紙,要他在兩個項目中二選一,陳久成選擇了大家商業城公司開發的那個項目。
“那個項目規模大,有100萬平方米,城南醫院只有三四萬平方米,規模小。”陳久成說,與楊玉忠見面時,“楊老四也說醫院這個開工晚,你還是干那個吧。”
該工程項目的名稱為“大家新城A1-A5#樓及地下人防、地下室工程”,陳久成承接的是大家新城小區這5棟樓的施工。
彼時,陳久成經濟實力并不雄厚。按陳的說法,“當時自己手里只有幾百萬元,”但陳久成覺得他還是能接得下來,因為起初與楊玉忠商談的時候,初步說定的施工結算方式,是“一層一結”或者“四層一結”,這樣算下來,陳認為自己資金沒有問題。
2月2日,廊坊淮鑫飯店張毅墜樓現場(劉向南攝)
而楊玉忠之所以會選擇陳久成負責施工,據陳久成介紹,是因為楊可于其中抽取好處。
“當時合同結算包干單價為1480元/平方米,其中1400元是我的,80元是給楊老四的好處費。”陳久成回憶說:“當初談的時候,楊老四說他要自己掙點,我說給2個點,他說你就一平方米給我80元吧。”
陳久成算了一下,如果給楊玉忠80元,每平米自己還能掙八九十元,“也合算,”他就答應了。
整個項目共約10萬平方米的工程量,如果合作順利,楊玉忠可以從中抽取800萬元好處費。
很快,當年年中,陳久成就帶了他的施工隊伍進駐北小營村,“進場”開始三通一平與搭臨建等前期準備工作。
事故不斷
北小營村屬于廊坊市安次區楊稅務鄉管轄,屬于廊坊市區城南城鄉結合部,離廊坊市市中心只有7公里。
在廊坊市區還沒有擴張前,該村在老外環外約兩公里處,隨著城市發展,現在它已經在廊坊市外環內了。
如今,北小營已基本拆遷完畢,一大部分村民被安置在了現已建成的大家新城小區回遷小區里。大家新城小區就在村外繁忙的公路邊,距離同在公路邊的城南醫院只數百米的距離。
楊玉忠屬虎,年近60。早年他在村里開了一家面粉廠,一位熟悉他的村民說,“后來通過倒騰地皮發了家。”
陳久成剛認識楊玉忠時,他被告知楊有多個身份:北小營村支書,宏昇房地產公司老總,安次區人大代表。
而據界面記者在北小營村了解,楊玉忠從沒當過支書或村長。不過一位村民明確說:“村長、書記都聽他的。”
很多村民稱,從2010年開始,村里的拆遷就“歸楊老四他們管了”,在這幾年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拆遷挨過打。”
陳久成后來在北小營的施工遭遇,在這個村里很有名,采訪中,很多村民都知道,“他在這里蓋樓,蓋到半截,投資了好幾千萬,被打跑了。”
一位與陳久成相識的人士告訴界面新聞:“陳久成在北小營的故事比墜樓身亡的醫院院長張毅還要曲折。”
大家商業城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員也回憶說:“當時鬧得挺大的,安次公安局、派出所、鄉政府都知道這件事,他們也到小區這里鬧過好幾回。”但界面新聞記者未能從該公司獲得置評。
陳久成帶施工隊剛進駐北小營村時,就遭到了大家新城項目部工程師的阻止,陳找到孫新廣問是怎么回事,孫新廣說不用理會,所有的事由楊老四擺平。
施工繼續進行下去。但由于一進場就受阻止,為保險起見,自進場之日起,陳久成一邊施工,一邊催促簽訂合同。
陳久成回憶,2011年6月2日,他收到一份合同文本,“我見這個文本基本合理就想馬上簽下來,孫新廣對我說:楊老四讓我給他100萬買輛保時捷,這錢不給他就不簽合同。”陳久成就給了孫新廣100萬元,讓他轉交楊玉忠。“后來我看到楊老四確實買了一輛保時捷,只是不知道買車的錢是不是我給的這100萬。”
界面記者在廊坊采訪期間,亦未能聯系到孫新廣與楊玉忠求證此事。
直到2011年春節前夕,陳久成才把合同簽下來。陳回憶,這個合同文本與之前見到的那個有很大不同,“按之前的文本,我只需墊資30%,可我在春節前見到的文本需墊資50%以上。”
若按陳第一次合同文本,在那年春節前,陳久成可以拿到兩次結算款,一次是在主體工程達到“正負零”的時候,另一次是在建到四層時,兩次付款總額應在2000萬左右。
但按照后來的合同文本,結算方式則成了“地上主體部分每六層為一個支付段。”
這份合同的簽訂日期是2011年12月25日。當時,施工已進行半年,有的樓房已建了多層,“投入有1000萬元。”盡管結算方式不如預期,陳久成還是簽了,“六層一結,我算了下,如果在外邊賒一些材料,也能干下來,只要能按時結算就不怕。”
合同簽訂的雙方是福建新紀建設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福建新紀公司)與陳久成,“大家新城A1-A5#樓工程”被福建新紀分包給陳。2011年11月29日,福建新紀公司為陳出具《授權委托書》,委托陳處理大家新城項目A區工程相關事宜。
陳久成原本掛靠的是華宸建設集團公司,入場開工本來也是以華宸公司名義進行的,他本想以華宸公司身份來簽合同,“但楊老四說不能這么簽,不合算,將來還要給華宸交錢,他讓我以我個人的名義簽。”
陳久成沒多想也就答應了。簽約后,按合同約定,陳久成要給福建新紀公司交納管理費,“一般都是3個點左右,結果他們扣我7個點。”
而福建新紀公司之所以進場,陳久成解釋說,“是他們幾個福建人為了做這個工程,就掛靠在福建新紀的名下,福建新紀也沒來什么人,大家商業城公司的小股東吳志紅,也是福建新紀在廊坊的老總。”
被打骨折
財力有限,再加上沒能達成先期與楊玉忠所談“一層一結”或“四層一結”的結算方式,陳久成的施工一直都處于險象環生的境地。
陳久成回憶,簽下合同后,他得到了第一筆700多萬元的結算款,這時他已投入1000多萬元,都是他自己的錢與所賒材料款。
“700多萬元還不夠填窟窿,但是有的樓已經蓋到四層或者五層了,到了來年開春開工,很快就能蓋到六層,再結算一筆錢,就能滾動開,盤活了。”陳久成盤算。
2012年春節過后,陳久成卻沒能如期開工。
“楊老四和大家商業城公司的人都讓我去交一筆農民工工資保證金。”陳久成認為這筆錢應該由掛靠單位來交,“付了管理費,福建新紀公司應該負責,而且這筆錢在工程完后還要退還,但他們非讓我去交,不交就不讓開工。”
無奈,陳久成借了200萬元,分兩次到安次區建設局繳納,他拿到的付款票據上所寫付款單位卻是福建新紀公司。
交過保證金,時間已到2012年5月,施工繼續。樓層建到六層時,陳久成得到了第二筆結算款,有八百多萬元。
但是,施工很快又停下來。這一次是安次區建設局來人勒令停工。直到這時,陳久成才知道在他施工的大家新城5棟樓中,三號樓缺少土地審批手續,“屬于非法建筑。”
在廊坊市安次區規劃局于2011年1月發放的《建設工程規劃許可證》中,大家新城居住小區A1、A2、A4、A5都經審核“符合城鄉規劃要求”,獨缺A3。而在陳久成拿到的一份于2011年7月經過安次區建設局備案的《中標通知書》中,“大家新城二期A3#”卻經過了招投標,福建新紀公司是中標人。
陳久成的女兒陳晨回憶,被勒令停工后,“楊老四說你們繼續干,沒問題。”因為楊玉忠的出面協調,施工繼續進行,但后來又停工了,在經過兩次反復后,2012年7月15日,正式被停工了。
因為突然出現違建被查情況,陳久成的一個設想是得馬上把三號樓的賬款結清,這時三號樓已建到11層半,墊資最多。
陳晨回憶說,“他就以福建新紀的名義給開發商正式打報告,說要有正規手續才能繼續開工,或者先把三號樓的錢結清,用結款去繼續建其他四棟樓。”
但陳久成未能如愿,非但如此,2012年6月12日晚,陳久成還挨了一頓打,打人者是陳某。
陳久成是通過楊玉忠認識陳某的,楊告訴陳久成,陳某是他的親戚,是安次區楊稅務區某村支書,也是人大代表。“楊老四說施工中你把他帶上吧,他有兩臺吊車,你來用。”盡管陳某的吊車租賃價格要比別人高,陳久成還是答應了。
施工期間,因資金周轉,陳久成向陳某借了高利貸,陳久成說,他前后已經還給陳某的利息就有七八百萬元。
2012年6月12日晚,陳久成被叫到陳某所在村的“隊部”,被陳某打得骨折。當晚一起被叫去的孫新廣也被痛打了一頓。
在一份于2013年3月由律師所做的有孫新廣簽字與手印的“調查筆錄”里,孫曾描述了此事的來龍去脈:2011年6月陳久成的工程隊進駐大家新城工地施工,原口頭商定完成四層后撥款,后來合同變更成完成六層后撥付四層的工程款,導致陳久成工程隊周轉資金不足,陳久成向孟某借款600萬元后資金仍然不夠,孫于2012年1月12日向陳某借款420萬,因陳某稱事先扣除每月60萬利息,共扣了三個月利息,因此孫給陳某打的借條是600萬。
按照孫的憶述,陳久成與孫新廣向陳某借高利貸,按月息10%計算。陳某以沒能按時歸還利息為由,在2012年7月至9月間在陳久成的工地上強行拉走鋼筋約60噸。同年6月12日,陳某把孫和陳久成叫到大隊部,催要利息,期間,“用鐵鍬將陳久成胳膊打斷,把我的腿也打壞了。”
在這份材料中,孫新廣說,截止2012年10月7日,他共還了陳某700萬元,“但陳某還說我欠他本息,要用我一套價值1200萬元的房子折價740萬元抵給他。”
陳久成曾經承包施工的大家新城二期早已建成入住(劉向南攝)
2月5日,界面新聞記者電話采訪陳某時,他否認了借高利貸與打人一事:“都不是真的,公安機關也調查過,會有真相的。”
而在接二連三發生上述事件之后,陳久成不敢在工地上出現了,他讓女兒陳晨出面,“趕緊結款走人。”
深陷泥潭
陳晨是陳久成的獨女,1981年生。在發生北小營施工糾紛時,她還在北京某部隊當兵。從2012年10月始,她受父親委托,到北小營處理大家新城項目的善后。也是在這期間,她第一次見到了楊玉忠。
對于楊的印象,她說:“一看就是暴發戶,個子不高,方圓臉盤,很講排場,一出門就是一串的路虎、奔馳、大越野,每次至少有兩三輛。”
就在協商過程中,2012年9月,開發商繞開他們直接與勞務方達成協議,由勞務方繼續施工。陳久成的施工人員被強行清離。
2012年10月24晚,當著陳晨與她丈夫的面,她開到工地上的一輛價值100余萬元的寶馬車被10多個不明身份人圍上來用斧頭、棍棒砸毀。
陳晨向當地派出所報案,但此案至今未破。
厄運遠遠沒有結束,2013年,陳久成被抓。
陳久成回憶,2013年下半年的一天,他從北京坐火車去內蒙,在北京火車站被警察抓獲,帶至廊坊看守所,這個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已被通緝,是福建新紀公司在安次公安分局報的案,“說我詐騙,攜款潛逃。”
2014年他以私刻公章罪獲刑一年四個月,“在2014年八九月份才被釋放。”陳久成說。
陳久成沒有向界面記者出具這次判刑的相關文書,他說自己很生氣,“出看守所大門就撕了。”
2014年12月4日,陳久成向廊坊市公安局安次分局報案,稱大家商業城公司和福建新紀公司實施偽造政府公文,涉及合同詐騙。2015年1月4日,安次分局向陳久成發出“不予立案通知書”。
上述通知書稱,經審查認為沒有犯罪事實發生。“經查,陳久成報案所稱的大家新城二期相關建設工程已由廊坊市安次區建設局確認,其中涉及A3#樓的開工建設問題,廊坊市安次建設局對相關單位作了行政處罰,大家商業城公司不存在偽造政府印章及政府批文的行為。”
陳久成不服,向安次分局申請復議,2015年1月16日,安次分局向陳久成出具“復議決定書”稱,維持原決定。
陳久成不服,再次向廊坊市公安局申請復核,2015年2月12日,廊坊市公安局作出“刑事復核決定書”,維持安次分局的復議決定書。陳久成仍舊不服,于2016開始實名舉報,而他舉報所涉的大家新城二期A3#樓此時早已建成入住。
陳家一直未能向大家商業城公司要回剩余的結算款。陳晨說,“兩方出價差距特別大,不包括早前結算的那1000多萬元,我們報的是5400多萬元,而開發商總共只給我們1500萬元。”
由于負債累累,陳久成多次被訴。在法院強制執行下,包括陳晨自己的房產在內,陳家北京的四處房產已經被執行走。
“現在我們都是租房住,”陳晨說。
陳晨有多年沒有見過楊玉忠了,再有楊的消息,就是2018年年初,這個被稱為“楊老四”的男人已經成了院長墜樓死亡事件里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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