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特丹的日子平靜多了,但薩卡什維利說他過得很不好。 這位格魯吉亞前總統、烏克蘭敖德薩州前州長今年2月遭烏克蘭驅逐,輾轉來到荷蘭,以投靠荷蘭籍妻子之名定居阿姆斯特丹。 薩卡什維利好不容易才在當地的蒂爾堡大學謀得一個講師職位。這是他現在主要的收入來源,不多,有時還得靠遠在格魯吉亞的母親接濟。 15年時光飛馳而過,薩卡什維利的政治生涯一番番亂云穿渡,他也一步步從2003年的“玫瑰英雄”寥落至此。 有師在先 這樣的境遇,很像當年的“高加索銀狐”謝瓦爾德納澤。那位蘇聯末代外長、格魯吉亞前總統也曾風云叱咤大半輩子,晚年卻索居在第比利斯東郊一棟二層小樓,一度連水電費都交不起。 除了政治晚景凄涼,兩人還有不少其他相似。他們都在年輕時步入政壇,都對西方懷有好感,在格魯吉亞總統任上都親西反俄,都挾民意登上總統大位,后來又都灰溜溜下臺,從格魯吉亞人眼中的英雄淪落成恥辱。 按資歷,謝瓦爾德納澤算是薩卡什維利的政治恩師。 1990年代,得益于謝氏的賞識,薩卡什維利年紀輕輕就在政壇嶄露頭角,33歲獲任司法部長。謝瓦爾德納澤沒想到的是,正是這個得意門生終結了他的政治生命。2003年,薩氏手拿一朵紅玫瑰闖入議會大廈,逼著謝氏讓位交權。 事后,謝瓦爾德納澤很少公開指責或抱怨。他也清楚,薩氏發動“玫瑰革命”向他逼宮,背后得到西方支持。那些力量過去支持過他,現在卻轉向勢頭更盛也更西化的年輕人。 薩卡什維利“鬧革命”時,美國時任國務卿鮑威爾多次跟謝瓦爾德納澤通話,勸他交權。謝氏曾試圖反抗,他披露了在顛覆格魯吉亞政府的活動中,美國“索羅斯基金會”等扮演了不光彩角色。但最后他妥協了,沒了西方支持,他沒有一點贏的機會。 去過謝瓦爾德納澤在第比利斯西郊辦公室的一位記者,描述過這樣一個細節:天氣晴好,屋子里光線柔和,屋內一面淡綠色的墻上掛滿照片,都是他與老布什、希拉克等各國政要的合影。 謝氏在晚年很少再提格魯吉亞總統任上的往事,他更喜歡回憶擔任蘇聯外長的5年,說那是他一生最輝煌的時刻。 那時,還沒有什么薩卡什維利,也沒有被趕下臺的煩心事,一眾西方國家政要對他也格外客氣,夸他是蘇聯最值得打交道的人。 這樣的夸贊,讓他當年多了不曾有的自信。1985年,擔任蘇聯外長28年的葛羅米柯退休。6月30日,戈爾巴喬夫一個電話打給謝瓦爾德納澤,要他繼任外長。謝氏說他接到電話嚇了一跳,那時他不懂外語,毫無外交經驗,一共只去過9個國家。 但戈爾巴喬夫不在意這些,他看重的,是謝氏在一系列改革問題上與他志同道合,“英雄相惜”。 在躊躇中上任的謝瓦爾德納澤堅決執行戈氏的外交“新思維”,改善與所有西方國家的關系。在他任內,蘇聯從阿富汗撤軍,東西德統一推倒柏林墻,蘇美國簽署軍控協議。在波羅的海三國等試圖擺脫蘇聯控制時,謝瓦爾德納澤反對出兵干預。 在2006年出版的回憶錄《我的選擇》中,謝瓦爾德納澤大談這些驕傲成就。這份輝煌履歷中,還有“結束冷戰和兩極世界”,說白了,就是促成蘇聯解體。 1991年“八一九事件”,蘇聯國防部長亞佐夫、克格勃領導人克留奇科夫等一班蘇共老臣,發起挽救蘇聯的最后努力。但他們最終被葉利欽反殺。葉氏在俄聯邦議會大廈前登上坦克慷慨陳詞,發表《告人民書》,被定格成蘇聯解體前的一個經典畫面。 當時,已辭任外長并脫離蘇共的謝瓦爾德納澤,堅定站在了葉利欽一邊。 幾個月后蘇聯解體,謝瓦爾德納澤結束作為蘇聯高層的生涯。次年3月,他在格魯吉亞人的期盼中返回家鄉,開啟新的政治歷程。 在埋葬蘇聯過程中積攢下來的“好人緣”,開始變現。執掌格魯吉亞后,謝氏進一步親美,謀求加入北約和歐盟。美國也給予積極回饋,成為對格經濟援助最多的國家之一。 只是好景不長。執政后期,格魯吉亞政治腐敗嚴重,謝瓦爾德納澤的一些私人顧問、高官和家庭成員獲得眾多經濟特權,有人估計謝氏的親信控制了國家70%的財富。格魯吉亞變成世界上最腐敗的國家之一,連美國人都不愿再往這個黑洞送錢了。 這時,薩卡什維利及時出現了。2001年,薩氏以不堪忍受政府腐敗為由,辭去司法部長職務,隨后組建反對黨“民族運動黨”,站在了昔日恩師的對立面。 美國人態度徹底變了,他們發現這個年輕人的親美立場不比謝瓦爾德納澤差,而且形象更好。他們開始挑謝氏政府的各種毛病,不民主、不透明、不公正。美國駐第比利斯大使邁爾斯明確表態,如果謝氏不能遏制政府腐敗,美國不準備再幫他了。 2003年格魯吉亞議會選舉,美國人和薩卡什維利都抓住了機會。以懷疑謝瓦爾德納澤舞弊為由,薩卡什維利掀起街頭革命,把謝瓦爾德納澤拉下了臺,取而代之。 這是一個偶然事件嗎?面對記者提問,謝瓦爾德納澤若有所思,他說:“政治上沒有偶然的事”。 經歷了被西方感念、器重和拋棄的起起伏伏,他看清了那些所謂民主化浪潮的實質,也早早看清了薩卡什維利的前路。 36歲的薩卡什維利風光無限,在推翻謝氏的第二年,他以高達96%的得票率當選總統,開始自己的高光時刻。 不負美國期望,薩卡什維利一上臺就大力推行自由化改革,帶領格魯吉亞走上親美親歐路線。 這顆親美的種子,其實早已種下。1991年蘇聯解體,薩卡什維利24歲,正在基輔大學國際關系學院讀書。蘇聯時期,基輔大學國際關系學院以出克格勃著稱,蘇聯解體后,那里卻成了向美國輸送“民主思維”青年的地方。在那里,薩卡什維利結識了現任烏克蘭總統波羅申科。 1992年從基輔大學畢業后,薩卡什維利先后前往法國、意大利求學,1994年他又獲得美國國會獎學金,前往哥倫比亞大學和喬治·華盛頓大學深造。畢業后他在美國成為一名律師,一度打算加入美國國籍。但很快,格魯吉亞政壇的混亂讓他嗅到機會。1995年,滿腦子自由化思想的薩卡什維利回國競選議員成功,變身新銳政客。 在謝瓦爾德納澤栽培下,薩卡什維利仕途順利,直到2001年—2003年前后,薩卡什維利得到美國的明確支持,才與謝氏反目,絲毫不顧后者對他的知遇之恩。 事后曝光的資料顯示,2003年“玫瑰革命”期間,以“索羅斯基金會”為主的美歐機構,成為薩卡什維利的“小金庫”。上至總統下至街頭交警,工資中都有部分來自那些機構的補貼。在薩卡什維利政府中,據說有近1/5的部長都曾在“索羅斯基金會”的工作經歷。 執政頭兩年,在大刀闊斧的改革和西方幫助下,格魯吉亞經濟好轉,GDP增速達到10%左右。但因經濟結構固化等因素,經濟改善勢頭很快中斷,百姓日子始終沒好起來。 在薩卡什維利首個總統任期后半段,格魯吉亞物價飛漲、失業率居高不下,社會底層收入可憐,不滿情緒漸濃。 國內經濟社會發展停滯,薩卡什維利不遺余力地尋求向北約和歐盟靠攏。但光反俄不夠,要加入北約,格魯吉亞首先需解決內部分裂問題。薩氏夢想通過外交突破轉移國內視線,2008年8月8日,在獲得美國口頭支持后,他下令出兵南奧塞梯,清除俄羅斯在當地的影響。 但僅5天后,格軍潰敗,俄軍徑直打到第比利斯附近。薩卡什維利苦等美方援軍,結果美方的承諾真的只是一種“聲援”。 在媒體面前打電話向西方求助時,薩卡什維利拿起自己的領帶猛嚼,緊張得像個孩子。當第比利斯空中傳來俄軍直升機的聲音,他第一個撲倒在保鏢身下。 “玫瑰英雄”的狼狽一時間傳遍全球。這場戰爭也讓格魯吉亞失去12.5%的領土和200多公里黑海海岸線,戰爭危機加上同期爆發的全球金融危機,格魯吉亞經濟很快陷入負增長。薩卡什維利早年積累的民意資本,透支殆盡。 就像當年的謝瓦爾德納澤,薩卡什維利再也提不起美歐國家的興趣。2013年總統選舉,已失望至極的格魯吉亞人釋放不滿,他們用手中的選票趕走了薩卡什維利。 新總統馬爾格韋拉什維利上任后,一面扭轉親美反俄路線,一面開始清算薩卡什維利執政期間的種種過失。為躲此劫,薩氏2013年10月離開格魯吉亞,跑去美國一所大學任教。 2014年2月烏克蘭“橙色革命”爆發,薩卡什維利立即趕到基輔,以“顏色革命”先驅的姿態為反對派加油鼓勁。5月,親西方的反對派上臺執政,波羅申科當選總統,他請薩氏這個老校友做顧問,一年后任命他為敖德薩州州長。宣布任命的前一天,波羅申科火線批準薩氏入籍烏克蘭。 想想謝瓦爾德納澤下臺后靠寫書為生,生活潦倒,薩卡什維利已是再幸運不過了。 但薩氏并不滿足于此,他的革命熱情還在,州長位子還沒坐穩,就又鬧起革命。他在烏克蘭成立反對黨“新力量運動”,指責波羅申科包庇腐敗,與對方公開叫板。 這個套路,跟10年前他在第比利斯搞的那套如出一轍。不同的是,這次他一沒西方支持,二沒洶涌民意可用。而且波羅申科也是“革命”上臺,對他那套再熟悉不過。 波羅申科一點都沒手軟,2017年7月剝奪薩氏國籍。在此之前,薩卡什維利已因加入烏克蘭國籍而被格魯吉亞剝奪國籍。如此一來,這個“革命家”一下成了黑戶。他不甘心,隨后強闖邊界回到烏克蘭,但沒多久就被逮捕,隨后被逐出境,流落荷蘭。 2003年背叛恩師革命上位,2015年背叛祖國放棄國籍,沒多久又背叛故友造反未遂,薩卡什維利一步步淪為“三姓家奴”,把自己從一個“英雄”活成了笑話。 2008年1月30日,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研究所的網站上,貼出一則訃告:該所創始人吉恩·夏普兩天前去世。 吉恩·夏普并不知名,這個瘦弱的老人早年曾在哈佛大學任教,退休后長期隱居在美國東波士頓一棟不起眼的公寓里。他在1983年籌建愛因斯坦研究所,這個所跟物理學沒有半點干系,而是專注于研究“非暴力不合作”或者說“非暴力抵抗”。 夏普寫過不少著作和小冊子,有名的如《從獨裁到民主》《非暴力革命指導》等,都是誘導民眾通過“非暴力”手段推翻“專制政權”。為了起到實際指導作用,他甚至列出198種非暴力造反的具體方法。 夏普長期得到美國國防部的資助,他的理論也備受軍界和情報界倚重。 1991年8月19日那個悶熱夏日,很多人都把目光聚集在坦克上慷慨陳詞的葉利欽。他們沒注意到,在離葉利欽不遠的地方,散落著不少名為《非暴力革命指導》的小冊子。 1990年代初薩卡什維利求學美國時,也曾結識吉恩·夏普。2003年,當他手拿紅玫瑰進入議會大廈逼宮時,背后洶涌的抗議人群里,也有不少人揮舞著夏普的作品。 事實上,1989年東歐劇變開始,夏普就成了一系列國家反政府組織的精神導師。蘇聯在“和平演變”中解體,2000年起南斯拉夫、格魯吉亞、烏克蘭、吉爾吉斯斯坦等多國政府先后在“顏色革命”中倒臺,2010年后以突尼斯為起點的“阿拉伯之春”,背后都有夏普理論的影子。 有意或無意隨著夏普理論起舞的反對派政客們,最初得到西方國家的各種支持,但革命熱潮過后,他們想再指望那些人幫著自己重建國家時,卻發現根本指望不上了。 當年,謝瓦爾德納澤是否懷有主觀惡意,真想把蘇聯搞垮,至今無法確認。但他和戈爾巴喬夫輕信西方,甚至國家解體后還跟著西方走,最后卻被對方拋棄、被現實嘲笑,都是無疑的現實。 薩卡什維利不是沒看到謝瓦爾德納澤暮年的落寞和失意,但他仍幻想靠那些人提升政治前途,結果沒能汲取教訓。 在他前后的多位“顏色革命”領導人,也都延續著類似宿命,烏克蘭的尤先科、吉爾吉斯斯坦的巴基耶夫等,莫不如此。 15年后,“玫瑰英雄”光環褪去。如今,薩卡什維利蝸居在阿姆斯特丹的一間公寓里,常感“寂寞無聊”。對他來說,眼下最要緊的事,可能是琢磨怎樣把日子過下去。
(來源:“補壹刀”微信公號,文中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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