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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鴛鴦”——

《新世界》的“民國舊派小說”老套路

曾慶瑞

電視劇《新世界》用70集的時長講一個22天里發生的故事，嚴重注水是鐵板釘釘的了。播出的時候，碰上新冠病毒肺炎人們居家不外出只好看電視劇，贏得了高收視率的假象，騙到了有關方面的一個“夸獎”，然而，這也遮蔽不了觀眾和媒體罵它 “爛劇”罵得狗血淋頭。

前幾天，罵累了，網民們幽默了一回。基于它“看似宏大”“實則空洞無物、胡編亂造”，玩了一把紛紛出主意幫《新世界》改劇名的游戲。這改劇名的建議，有“聚焦追兇小紅襖”的《誰動了我的女人小紅襖》等，“聚焦男主角徐天”的《北平警察恩仇錄》等，“聚焦金海、鐵林”的有《監獄風云之北平往事》等，走“插科打諢路線”的有《金條去哪了》等，共計25個。這改名的游戲，其實是在用乖張的方式表達對這部劇的嚴重不滿。編劇、導演徐兵當然接受不了這樣的調侃，他說：“《新世界》不是諜戰家族、仙俠江湖、偶像戲，都不是。”

不錯，這些都不是。那，究竟是什么？我直說了吧！也就是“亂世鴛鴦”。“亂世”，是《新世界》里北平和平解放，解放軍入城前的二十二天，也就是1949年1月8日到30日之間的世人、世象、世態、世面和世道，一個字就可以記錄、描述和論定——“亂”。除了胡同里孩子們照吃照玩兒，全都“亂哄哄”的。只是，《新世界》不在意于“亂世”里的北平人怎么期盼怎么行動去結束這個“亂世”，迎接新世界的到來。它在意的，一心一意地搬演的，是六個男人、七個女人之間身處亂世各就各位的“鴛鴦”故事。

請看劇中這些“亂世鴛鴦”的人物設置、人物關系配置。第一個男人徐天，白紙坊警署的小署長，未婚妻賈小朵被人三刀放血后殞命，抓捕兇手“小紅襖”的日子里，誤打誤撞結識了奉派從上海過來為國共和談效力的年輕美麗的女共產黨員田丹，兩個人在二十二天里生死與共地交往，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一個男人兩個女人的故事。第一個女人田丹呢，一個女人兩個男人。除了徐天，還有一個男人叫馮青波。馮青波是國民黨軍統鉆進共產黨的潛伏特務。田丹和父親田懷中剛從上海來到北平，馮青波就奉命在前門火車站殺害了田懷中。殺害之前，不知道兇手就是自己戀人的田丹，還跟這個像是迎接她的馮青波說，等北平和平解放了就結婚。馮青波身邊也是一個男人兩個女人。第二個女人是“華北剿總”高級參議沈世昌庶出的女兒小四柳如絲。做金條生意發了橫財的柳如絲，還有一個隱藏的身份是軍統“保密局”的要人。她單戀馮青波，甚至戲里頭就著裝性感言辭和體態滿是誘惑地愿意委身與他。眼看馮青波的注意力還在田丹身上，柳如絲吞咽下女人的醋意，耐心地等待之余，又一心一意要帶馮青波離開危城到南方去享受生活，最后不成，雙雙死在北平。馮青波被受命于沈世昌的鐵林殺死，柳如絲用鐵林的手槍自殺。這個鐵林是想要占有柳如絲的另一個男人。關于鐵林，一會兒再講。柳如絲的父親沈世昌，身邊跟著個七姨太蘇巧因，他另外的六房妻妾沒有進戲。兩個人逃離北平的路上，沈世昌被華北城工部的王偉民當街“就地正法”，蘇巧因成了寡婦，也被抓了起來。徐天結拜的大哥金海，為報父仇來了北平，從黑道混到白道，做了北平剿總下轄的京師監獄監獄長。他原先娶了個大自己七歲的媳婦，過不下去就離了。金海的第二個女人，是四年前從天津帶著女兒賈小朵和弟弟巴青來到北平的寡婦刀美蘭。刀美蘭跟金海住了一墻之隔的鄰居，金海一見就喜歡上了她。等到刀美蘭到寧波接假死的金海回北京，這一對有情人也終成眷屬。插過香結拜三兄弟里的二哥鐵林，從保密局北平站組員混到組長、處長、全站的負責人，南京委任的黨國少將，人品很壞，在男男女女上也亂一點。他性無能，想占有青樓女子顧小寶不成，休了第一個妻子金海的親妹妹大櫻子之后，娶了前清遺老關山月的女兒關寶慧，后來走到了柳如絲身邊又鬼迷心竅總夢想著將柳如絲和她的東交民巷六號小樓一起接收，結果，春夢不醒柳如絲就自殺了。在他殺了徐天的父親徐允諾和大哥金海還接受了破壞解放軍入城式的任務后，關寶慧“賣”了他，大櫻子要殺他，最后還是死在了徐天的槍口下。大櫻子跟徐天手下的警察燕三最后也成了夫妻。至于殺了五個無辜女人最后還想殺田丹的兇手十七，則是一個患有心理疾病的性心理變態的男人，本來以為殺田丹的時候要褻瀆一回的，最后被田丹反殺。

我說這六個男人七個女人的“亂世鴛鴦”故事，是舊派“言情”的老套路，依據就是它既違背生活的事理邏輯，也違背藝術必須植根于生活的敘事法則，完全是一幫編導演在那里胡編亂造。而這樣的胡編亂造，戲說了歷史事件，調侃了歷史人物，嘲弄了歷史發展的規律。我們看全劇人物文化使命、敘事使命的編織，還有全劇戲核和敘事策略的設計和演繹，就很清楚了。

徐天捉拿殺人兇手“小紅襖”是全劇的敘事主線之一。這條敘事線上，他為賈小朵報仇的私家恩怨大過他作為警察的為民除害。大哥金海、照相館老板周師傅、修照相機的丁師傅、圣心醫院的高醫生先后都是他的懷疑對象。為抓兇手，他一個北平城內西南角白紙坊的小警長，可以任性任意威風凜凜，在北平城東西南北的大街小巷，甚至天壇軍用機場，以至于被城外解放軍高射炮炮火從起飛的天空打得降落下來就要爆炸的飛機上，為所欲為，盡顯放浪形骸魯莽狂放本色。這樣的角色在這條線上的戲劇動作戲劇語言，跟迎接新世界沒有關系。金海的敘事使命，除了一會兒再說的京師監獄理事兒，找柳如絲索要討回四十六根金條，是貫穿全劇的一件大事。不管是找柳如絲要，還是變著法子幾經周折找沈世昌要，甚至在平息徐天、田丹還有小耳朵連翠華伙同的劫獄事件中，在獄警里散光了已經到手的金條用來封口，后來又用計謀巧取了沈世昌原本無義之財的金條，還是散給了華子和一眾獄警，報答他們的救命之恩，所有這些也都改變不了他想帶著金條跟刀美蘭、大櫻子去南方過日子的初衷。他的這些戲劇動作，基于他擔心自己的黑白兩道通吃的歷史和監獄長的身份不為新世界接受。這也不是迎接新世界的戲。鐵林這條線上，連綴在一起的沈世昌、馮青波、柳如絲，還有什么保密局的處長、站長之流，所有的戲劇動作，都是反對新世界來臨的，就不必說了。

貫穿全劇的敘事主線是田丹歷險記。開篇，她逃脫了敵人置她于死地的厄運，被關進了京師監獄。沈世昌想留她一條活命來保護自己，命屬下金海保護她安全。馮青波則用盡心機要殺掉田丹掩蓋自己的罪行。田丹在獄里教育感化了金海和徐天，引渡這哥倆兒跟著自己走進新世界，弄得徐天策劃了一次可笑的劫獄。為了找沈世昌完成黨組織交給的任務，田丹用計自己走出了監獄。不料，她打到沈世昌家的一個沒接也沒掛的電話，讓她聽到了沈世昌的一個秘密談話，知道了沈世昌的魔鬼身份和利用和談誘捕殺害了三位共產黨人的真相，田丹跟沈世昌攤牌了。沈世昌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要漂白自己沾滿共產黨員鮮血的兩手，下令馮青波殺死田丹。出賣靈魂投靠沈世昌的鐵林也被利誘甘愿充當劊子手，加入了屠殺的行列。知道了真相的金海和徐天，竭盡全力保護田丹，還努力協助田丹除害。沈世昌于是下令殺害金海和徐天。沈世昌賞賜鐵林取代金海做了監獄長，鐵林為沈世昌漂白罪惡混跡新世界，奉命開始了殺害田丹、金海、徐天甚至馮青波的行動。其間，還殺害了徐允諾，綁架了刀美蘭和大櫻子。他終于殺死了馮青波，逼著徐天對田丹動了刀子，也朝著金海開了兩槍。最后，沈世昌死在了田丹和華北城工部王偉民手上，鐵林死在了徐天手上。田丹拉著徐天，領著金海、刀美蘭、大櫻子、燕三一眾小人物，還有京師監獄里兩百多號獄警，徐記車行兩百多人力車夫，和北平城里的人一起走進了新世界。

可笑的是，這樣一條敘事主線上，所有人物的文化使命、敘事使命的編織，還有敘事策略的設計和演繹，都是建筑在虛假的歷史故事的臆想的爛泥塘里的，一查對歷史，便轟然坍塌。

比如，沒有歷史資料顯示，北平和平解放的談判要由上海派地下黨過來參與促成。歷史記錄的是，北平和平解放談判是1948年11月18日開始的。中國共產黨中央軍委當天給東北野戰軍林彪、羅榮桓、劉亞樓電報說：“傅作義經過彭澤湘及符定一和我們接洽投降，據稱傅投降大致已定。”隨后，12月中旬，傅作義派崔載之為代表同中共地下黨員李炳泉一起，帶電臺和報務員、譯電員到河北省三河縣平津前線司令部所在地，與東北野戰軍參謀長劉亞樓談判。1949年1月6日至10日，傅作義派周北峰、張東蓀到河北薊縣八里莊，同平津前線司令部林彪、聶榮臻、羅榮桓和劉亞樓談判，雙方草簽了《會談紀要》。14日上午人民解放軍向天津守敵發起總攻，傅作義派鄧寶珊、周北峰為全權代表，到河北省通縣西五里橋平津前線司令部，與林彪、聶榮臻、羅榮桓和劉亞樓談判。談判取得了成功，16日雙方簽署了《關于北平和平解決的初步協議》14條。19日雙方代表在城內華北“總部”聯誼處經磋商后，將協議正文增補為18條，附件4條，共22條。東北野戰軍參謀處長蘇靜與華北“總部”政工處長王克俊及崔載之，分別代表雙方在《關于北平和平解決問題的協議書》上簽字。21日，傅作義在華北“剿總”機關及軍以上人員會議上，宣布了北平城內國民黨守軍接受和平改編。發出了《關于全部守城部隊開出城外聽候改編的通告》。同時將《協議》諸點經國民黨中央社北平分社向全國發表。22日，傅作義在《關于北平和平解決問題的協議書》上簽字，并發表廣播講話。同時，城內國民黨守軍開始移到城外指定地點聽候改編，到31日全部移動完畢。歷史也記錄下來，在整個平津戰役期間，傅作義的女兒傅冬菊始終工作在傅作義身邊，為北平和平解放作出了貢獻。傅冬菊明確告訴傅作義她是中共黨員。傅冬菊是遼沈戰役緊張進行時，由晉察冀中央局城工部部長劉仁派人秘密進入天津向她傳達黨的指示，布置的任務。這個過程里，哪里有什么從上海來的譬如田懷中、田丹一類的人物參與和談的事情？真不知道《新世界》的創作者們哪里來的膽量，要編派這樣荒誕不經的故事，如此解構歷史，歪曲歷史，編造歷史，戲說歷史，消費歷史，褻瀆歷史，用謊言欺騙不了解這一段歷史的年輕人！

還有一些細節，他們也敢胡編亂造。比如，領導敵占城市地下斗爭的中共中央華北局城工部，當時機關設在河北泊頭，部長劉仁下設有七個工作室，史料沒有說他們有鋤奸的任務。1948年12月，城工部光榮地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人員分成去北平和天津兩部分，一路由劉仁帶隊奔赴長辛店，準備參加接管北平的工作，城工部就不存在了。不料，《新世界》竟然虛構了他們在北平城里的一場又一場的捕殺馮青波的鋤奸槍戰，還在傅作義舊部撤出城外的隊伍里宣布城工部將沈世昌就地正法！順便說一句，按照協議，對于國民黨舊部人員是既往不咎的。還有一個細節也證明他們胡編亂造沒有邊際。東北野戰軍正式改編為第四野戰軍是在1949年3月11日，《新世界》里，1月31日王偉民就對田丹說，他一個四野41軍里當政委的朋友接管了京師監獄！

現在看來，《新世界》這樣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表現的還是當下電視劇的病態——無論搭什么樣的戲臺，都唱男男女女的戲。只不過，它更加墮落，是從上個世紀之初的民國舊派小說里學來一些老的套路。比如，田丹和徐天，再算上金海、刀美蘭跟燕三、大櫻子們，既有“言情小說”的路數，還“俠男俠女”地類似“武俠小說”了一把；沈世昌、柳如絲也罷，馮青波、鐵林也罷，甚至還有小耳朵一伙的事兒，明顯地有“黑幕小說”的影子；地下黨、保密局，雙料特務、鋤奸，也抹上了當時的“偵探小說”油彩；自然，搬演一些荒唐人荒唐事兒的鬧劇，總會帶上一點那年頭的“譴責小說”的味道。不過，雖然套路老了一點兒，這臺戲的人物泥胎，主題故事，中心思想，還是“亂世鴛鴦”，走了那些年挺紅的“鴛鴦蝴蝶小說”的路。雖然，那時候的“鴛鴦蝴蝶派”小說流行的模式是“天下有情人終難以成為眷屬” ，《新世界》里的“有情人”，“難以成為眷屬”和“有幸成為眷屬”的，兩種都寫了。比起來，民國舊派小說的種種分支，《新世界》偷著學，一鍋亂燉，倒也一種都不拉下，這，大概也算一種本事吧。

最后說一點，看70集電視劇《新世界》，我又想起來，114年前，李大釗在北平《晨鐘報》創刊號上發表報紙創刊詞《“晨鐘”之使命》說的一段話。李大釗對當時中國文藝的狀況，痛加斥責的是：“以視吾之文壇，墮落于男女獸欲之鬼窟，而罔克自拔，柔靡艷麗，驅青年于婦人醇酒之中者，蓋有人禽之殊，天淵之別矣。”我們的電視劇界應該醒醒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若是縱容自己的文藝作品癡迷于“男女獸欲”而不能自拔，風行“柔靡艷麗”，誘惑一代年輕人沉溺在床笫之事和醇酒之中，這個國家，這個民族，還有未來么？

但愿制作了、播出了、吹捧了《新世界》的人們能夠反思，改悔。

2020年2月23日

來源：昆侖策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