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怎么介紹畢節這條“掛在懸崖絕壁上的公路”呢?
貴州高原之巔也稱烏蒙之巔,這里有兩座山峰,名字卻叫大韭菜坪和小韭菜坪。小韭菜坪海拔2900.6米處,是貴州最高峰。大韭菜坪主峰海拔2777米,周圍被萬畝草場環繞。在民間傳說中,大小韭菜坪是一對情侶,小韭菜坪雄性而蒼勁,大韭菜坪具有母性的博大胸懷。這里是世界上最大面積的野韭菜花帶,登高遠望,能俯瞰赫章、威寧兩縣的群山。遠山如浪,與天相連,而群山皆小。我要介紹的這條“掛壁公路”的盡頭,有個石板河村,它就在大韭菜坪的山腳下。說是山腳下,石板河村的海拔超過2000米,是個猶如被封閉在大山里面幾乎“與世隔絕”的村莊。
那是20世紀的最后一年。全村416戶2080人,42%是苗族人,有386戶人還住在茅草房里。環山而居的村民五家八戶自成一寨,散居山麓。村黨支部書記王連科站出來,把散落山間的村民組織起來,歷經艱辛鑿通了這條出山的路。
“村支書王連科呢?”我問。
“修這條路,積勞成疾,累死了。”白果街道辦主任周遵龍說。
接著,我聽到了另一個名字:殷開舉。
“打開山門!”我還聽到這句猶如神話中的語言,感覺有一種訇然巨聲在心中回響。據說“打開山門,造福子孫”這8個字是退役軍人殷開舉說的。“殷開舉呢?”我問。“犧牲了。”
我是來拜訪掛壁公路的,我了解了這個風俗簡樸的村落人窮志不窮、組織起來可以叫懸崖絕壁讓路……但我沒想到,從那條掛壁公路回來,最難忘的是筑路英雄殷開舉之妻那總是帶著微笑的滄桑的面容,忘不了全村人對她的尊敬。
二
她的姓名叫史洪琴。一個山外嫁到石板河村來的女子。
石板河村那時屬白果鎮,如今鎮改街道,街道和村里的干部帶我去訪問史洪琴。我看到史洪琴家蓋了一半的兩層樓房子,樓下粉刷過的墻壁已有斑駁痕跡,樓上四壁還是個框架。
坐在樓下門廊里,看得見前方懸崖上那條掛壁公路。在村干部的講述中,我看到了一個黃昏。那個日子原本是村里一個喜慶日,一個老人80歲了,要做大壽,許多村民來慶賀。眼看太陽快下山了,派去山外采買食材的人還沒回來。山外距此最近的獨山村有一條小街。從石板河去獨山有10公里,因隔著那懸崖,山峻路險。“不會出什么事吧?”人們心里有憂慮了。
果真出事了。在中途過梯子巖的時候,馬馱著食材摔下懸崖。馬死了,購買的食材也全部滾落懸崖。這個喜慶的日子頓時被哀傷籠罩。
這是1999年10月,這個幾乎是封閉在懸崖后面的村子無電無路無醫療室。無電自然不會有電燈也看不到電視。為什么說無路?要出山去,有兩個選擇,一是從山頂攀爬出去,二是從山溝的溝底順水流的地方高一腳低一腳踩出去。村里很多老人直到去世都沒見過香蕉、蘋果長啥樣。這天派人出山去買食材,唐家人還特別交代要買幾樣水果。現在馬摔死了,老人們還是沒見到香蕉、蘋果。
史洪琴的娘家在山外的獨山村,雖然那里也是個村,但隔著這懸崖就是兩個世界。她20歲嫁過來。“當初嫁到這里,路上就嚇壞了,送親的人都說下次再不敢來了。”她說她到這里才知道,村里的女孩多往外嫁,男孩找媳婦非常難。史洪琴說,她來到這里就感到,村里人對她都很好。
“最難最痛苦的就是生病。”村主任說,小病能在山里挖草藥吃,嚴重點,還能走的,要強忍病痛走幾個小時到獨山衛生室去看病。
現在村里中青年多外出打工了,老年人病重,婦女難產,誰來幫忙抬出去?也就在村民情緒最低落的時候,村支書王連科站出來說:“不能等死,要開一條出山的路!”
一句話振奮大家!就在這個夜晚,干部和村民聚在一起,討論開了。村支書說:“要開就要開一條能通汽車的路。”從哪里開出去?大家都覺得從山頂不行,從山底下的山澗里也不行。“就從村前的崖壁上鑿一條路出去,行不?”最后大家都說,只要干部把大伙招呼起來,豁出命也要把路開通。
那晚的事情史洪琴記憶猶新。她沒說話,只是聽。她回憶說,那天晚上大伙討論著,她就想,丈夫要回來了。
果然,她的丈夫第一個回來了。她高興啊!丈夫在浙江打工,接到村支書的電話就回來了。她告訴丈夫,那晚她一夜沒睡,直到“雞都叫了”。她還告訴丈夫,白果鎮黨委書記來考察了。丈夫則告訴她,政府決定了,路就從半山腰的崖壁上開出去。政府提供炸藥雷管,村里自己解決鋼釬大錘,最要緊的是得把村民組織起來。
這天我還得知,這個被懸崖擋在后面的村莊,那時候雖然無電無路無醫療室,但在20世紀50年代就有了小學。殷開舉就是在本村讀完小學,后來去西藏當兵,在部隊入黨。史洪琴記得丈夫協助村支書一個寨子一個寨子去動員,記得丈夫在馬燈下給村民開會說的話:“大家不要怕,修好了路給下一代人造福。”
她從未感到自己嫁到這個村子來受委屈,她聽到殷開舉這個名字就感到自豪。丈夫從部隊回來后去浙江打工,有人給他說,你這么能干,把老婆帶出來,不用回那山溝多好。他不。他打工掙的錢拿回來要蓋村里最好的房子。為啥要蓋最好的?“要給村里人做榜樣。”他們生了兩個男孩,丈夫籌劃著蓋的房子要容得下兩個兒子將來的家庭,所以要蓋兩層樓。
殷開舉是石板河村有史以來第一個用水泥建房的人。從獨山街上用馬馱一包水泥到石板河村,中間走到梯子巖要靠人背上來,背1.5公里,再換馬馱。一匹馬只能馱兩包水泥,全程運費15元。家里其實沒有夠蓋房的錢,丈夫說要有遠大的眼光,我們總會把房子蓋好的。
她相信丈夫。她跟娘說過,自己這輩子嫁給開舉就是幸福。即使開舉外出打工,她一人帶著孩子等待他歸來的日子也是幸福的。現在丈夫回來了,把這條路修通,日子就大不一樣了。
“開舉在部隊鍛煉過,把群眾組織起來,他發揮了很大作用。”村主任唐仁文說。就在這年11月,公路開工了。我小心翼翼問起開舉遇難的事。村主任說,“每次進場施工,開舉都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天進場,誰也沒料到頭頂上的大石塊突然落下來,開舉一下就把走在他兩邊的兩個人猛力推開,大石塊從他頭頂砸下來……”
“那兩人是誰?”我問。
“一個是唐興方,右腿骨折,落下殘疾。一個是殷開順,肋骨骨折。要不是殷開舉把他們向兩邊猛推一掌,他們也沒了。”
這是修路的第七天。大伙兒不讓史洪琴去看丈夫血肉模糊的遺體。但是沒人能攔得住她。她哭得幾乎沒有聲音,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被她那山澗細流般的哭泣震撼。當天,鎮黨委書記安勇就帶著干部們來慰問她,送來了鎮政府給的3000元安葬費和500斤玉米。更讓大家震撼的是,第二天她出現在工地上,是來參加修路的。
“你來干啥?”村書記很驚訝!這不是在村里種地,這是用粗麻繩系著腰從懸崖頂上放下來,懸掛在崖壁上施工……可是她說,她要把丈夫沒修完的修完。
三
“天塌了,修路的決心不塌!”
這話不是史洪琴說的,是村干部向上級匯報殷開舉夫婦的事跡時說的。
“天塌了!”史洪琴確實這樣說過。丈夫屬兔,這年才36歲,比她大兩歲。在這懸崖上干活,回家單程要走一個半小時,為節約時間,男人們在工地上吃睡。女人們每天來崖底把裝著苞谷、馬鈴薯的竹籃系在男人們放下來的繩子上,然后大喊:“拉上去!”史洪琴一個女的,怎么能在這里干活?
她淚水汪汪地說:“我每天都會回家。”意思是不會給大家添麻煩。她家里有兩個孩子,一個9歲,一個7歲。家里還養著豬。她要回家照顧。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不行!”村書記和村主任都不同意她來修路。可是,沒人能阻止她。開這條路,村里是把任務分到戶的。殷開舉去世,村里把他家的任務取消了。可是史洪琴不讓。“我還在。”她也說過“我很痛苦”,她反復說的是:“我要完成開舉的心愿。”
這天,在史洪琴家,看著她滄桑的笑容,我再次感到,不敢說我能理解她。開舉不在了,也許,她接替開舉做他沒做完的事,是她唯一抵抗痛苦的方式?也許,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在那個人不在時才體現得更加充分?我不敢說我知道。
就這樣開始了。每個日子,她天蒙蒙亮就起床了,給孩子做好飯,備好豬食,囑咐哥哥帶弟弟去上學,放學回來要喂豬。然后她帶上自己的午飯去工地。傍晚,她一個人走回家。去一個半小時,回一個半小時。我無法想象那日復一日在晨光暮靄中獨行于荒山野嶺的一個女子的長征。
她告訴我,她記得:“開舉說過,不要害怕,要勇敢地參加,大家一起把路修好。”
“英雄的妻子也是英雄。”白果街道辦主任周遵龍說。史洪琴成了村里婦女們的榜樣。唐興方和殷開順身受重傷,他倆的妻子劉樸香和王美仙也相繼投入修路。在修路中先后有一百多人受傷,男人受傷了女人頂上,沒有一家落下自己的修路任務。村干部說,村里的巾幗英雄撐起了“半邊天”。
一年多后,史洪琴的兩個兒子也長高了不少。那個暑假,兒子不讓她每天來回跑,做飯送來給她吃。讓人感動不已的還有51歲的楊文光,他在一次爆破中右眼被炸瞎了,纏著繃帶又回到工地。這個兩千多人口的村子,有七百多人參加修路。工程分3個路段同時進行,每個路段都紅旗招展,熱火朝天。攻堅階段,“凌晨掛著馬燈鑿石壁。”想象一下,那是怎樣的懸崖筑路圖。
從1999年11月到2002年端午節后,歷經900多天。史洪琴修完了殷開舉名下的任務,又參加最后路段的集體攻關,直到整個工程全部完工。
這條出山的公路全長7公里,掛壁路段470米。路修通了,能通車嗎?那天,全村人站滿了山村高高低低的坡面,等待著一輛車從絕壁公路那一頭開過來。那年鎮里只有3輛車,將要開來的是一輛北京吉普。
“來了,來了!”這是一輛破舊的北京吉普,這是石板河村歷史上第一次開進一輛車。坐在車上的是當時的鎮黨委書記李文均,開車的司機叫蔣義。于是村里有了這樣的順口溜:“蛇形的路,搖籃般的車。英雄的司機,不要命的干部。”
有了這條來之不易的路,石板河村人似乎對買車最上心,如今全村有小汽車69輛,摩托車56輛,電動車5輛,還有2輛挖掘機。
四
故事至此該講完了吧,可是史洪琴對孩子說:“你倆的爸爸決心蓋這房,房蓋還沒打,就走了。我們再苦也要把房蓋好。”殷開舉去世后,她家就是貧困戶,哪里有錢蓋房?她撫養著兩個兒子,讓他們在白果鎮讀完初三,就帶去浙江打工。
母子在外打工5年,沒回鄉。很多人勸她改嫁,不要回老家那窮地方了。她不。過了第五個年,她鄭重地對兩個孩子說:“你們長大了,要記住,你們的爸爸是光榮的。”她說她要先回去,把你們爸爸的碑立起來。你們兄弟繼續在外面辛苦掙錢,回來建房。臨別時她再次對兒子說:“記住爸爸,要有志氣。”
她獨自回來了,看到曾經建到一半還沒封頂的房子在很深的荒草里面了。她坐在房前的坡地上一個人痛哭了一陣,開始除草。開春,她把承包的5畝地全種上了,還養了9頭豬,最多時養了11頭豬。她心里只有一個信念:一定要把丈夫想建的房建好,給村里人做榜樣。
這個夏天,我看著眼前史洪琴滄桑的笑容,不知該用什么語言來表達我對這位鄉村女子的崇敬。她讓我感到一個村莊也是有史詩的,這條掛壁公路就是這個村莊的史詩。她讓我看到,她的曾經去西藏當兵的丈夫是有理想有人生目標的,史洪琴嫁給殷開舉后,也有了理想有了人生目標。雖然政府沒說殷開舉是烈士,但村里人都知道開舉是為修路而犧牲,而史洪琴是以一個妻子畢生的努力在守護著丈夫的光榮。她讓我想到,一個家庭,一個村莊,一個民族,都需要守護自己先人的光榮。一個不知愛惜、不知守護、不會捍衛先輩光榮的民族,是沒有未來的民族。
這個夏天,我去拜謁了殷開舉的墓。殷開舉去世后,鎮里給的安葬費,史洪琴要留給孩子讀書,所以那時只起了墳,沒有立碑。史洪琴掙錢回來給丈夫隆重地立了碑。那天,我看到史洪琴站立在丈夫碑前那滄桑的微笑,我確信我在她的滄桑中看到了光芒。我想我所能做的,只有為這個守護光榮的女子寫個傳。
作者:王宏甲;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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