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看了由馮·多納斯馬爾克(von Donnersmarck)編劇和導演的德國電影《無主之作》(Never Look Away)。該片講述了三段歷史:納粹德國、共產主義東德和西德。當看到關于納粹德國的部分時,我越來越強地感覺這段歷史并未遠去,仍能與當今時代共鳴——這與人們過去幾十年來的感受不同。透過當代的棱鏡展現在我眼前的,仿佛不是電影而是另一種版本的現實。往事不僅僅是歷史,亦是在幫助我們洞察未來可能發生的可怕情況。在我看這部電影的那一周,美國總統特朗普對四名年輕的少數族裔女議員隔空喊話,讓她們“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哪怕其中三人的出生地都在美國。緊接著,在特朗普舉辦的共和黨集會上,人群反復地呼喊“送她回去”。當然,特朗普的言論還不足以與納粹驅逐和殘害猶太人等少數民族相提并論,但這樣的歷史回響確實令人不安。
它迫使我們思考:美國將走向何方?如何理解當下的事件?以及最終會產生怎樣的結局?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時,我在清華大學擔任客座教授。我對選舉結果并不驚訝,它完全符合我的預料。在那之前不久,我還參加過一場清華大學舉辦的大型公開論壇,討論美國大選的意義。那次論壇并沒有取得太大的成果,大多數人傾向于假定希拉里會贏得選舉。有人告訴我——當然這個信息可能有誤——呈交給中共中央的報告多數也做了同樣的假設。對此我并不覺得意外。這件事提醒我們,面對一個文明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國家,要理解它內部發生的事情是多么的困難。絕大多數西方人都無法理解中國。他們試圖用西方的方式來理解中國,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更糟糕的是,西方人暗地里有種任性的想法,覺得西方道路是唯一的道路,過去200年西方霸權滋生的觀念導致他們無法理解中國。中國人的思想不受這樣的禁錮:他們從未將自己視為一種模式,并且過去40年來基本上都在努力學習西方,來實現中國自己的現代化??傊?,西方對中國缺乏好奇(美國來華留學生數量相對較少可為一例),即便今天它們還認為中國沒什么值得學習的東西。相反,中國人則一直對西方充滿好奇。
盡管中國人有這種好奇心,中國領導層很多人仍然沒有預料到特朗普的上臺。這一點必須引起重視,因為如果能預見這個結果,中國必然能更好地未雨綢繆。但我不愿過多批評中國。因為西方大多數國家乃至美國的政治精英,也多未預料到這個結果。但它的確對我們是個提醒:大規模的范式轉變是很難預測的,即使它就發生在本國。人們有種慣性思維——精英階層尤其如此——即認為現在的情況將持續下去,理解未來最好的方式是延伸當下的情境,其他可能出現的情境都缺乏可信度,所以不用考慮,結果被認為不可能發生的境況卻成為了現實。就特朗普的例子而言,哪怕在他取得勝利后很久,很多人還一直拒絕承認現實,認為他的任期很快將以受到彈劾而終結,或者認為他無法在2020年取得連任。這種情況將持續到他們逐漸適應新時代,接受新常態。在40歲以下的中國人的記憶里,中美兩國似乎一直處于友好合作關系。人們認為這種關系一成不變,仿佛它是天經地義的。這種想法可以理解,然而這卻不符合歷史規律:沒有什么東西是永恒的。
面對特朗普,我們大可不必感到吃驚。稍微回顧一下歷史基本就能看明白。美國對多邊主義世界觀的尊奉是個相對晚近的現象,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才開始。在那之前,一直追溯到1776年,美國一直執行孤立主義、單邊主義,并且信奉民族國家的內在美德和力量。也就是說,今天的美國是在回歸過去。雖然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在國聯的創建中發揮了核心作用,但那只不過是一個短暫的插曲:他關于美國參與創造多邊主義新秩序的提議被否決了,因此美國并未加入國聯,而是回到了從前的孤立主義。所以,特朗普的立場其實有很長的歷史淵源。
但光憑這一點,還不足以解釋目前美國為何要重返孤立主義、擁抱過往的歷史。起關鍵作用的是兩個相互關聯的重要因素。首先,許多美國人——盡管按比例來講他們是少數,但從規模來看他們數量龐大——的生活水平從1980年代便停滯不前甚至每況愈下,這使得他們越來越敵視全球化以及伴隨它的多邊主義。其次,大約同一時期的美國經濟也在“相對衰落”,盡管直到最近美國政治建制派才改口承認這一事實。換句話說,一方面美國的全球地位受到削弱,另一方面許多美國人生活堪憂,所以美國和美國人認為全球化和多邊主義辜負了他們,進而認為它們不再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不幸的是,就在美國遭罪的同時,另一部分人被認為獲得了好處,尤其是中國。美國仿佛一夜之間意識到,其戰后全球主導權面臨來自中國的嚴重威脅,而這種威脅是1945 年以來包括蘇聯在內的任何其他國家都不曾造成的。這就是為什么美國要對中國翻臉,為什么兩國會陷入貿易戰、技術戰,甚至可能爆發更大范圍的冷戰。美國翻臉不僅是特朗普造成的,更代表著美國民主、共和兩黨執政精英的一致轉變。盡管特朗普宣稱美國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國家”,但美國本身的認同感,即覺得自己天下第一的觀念受到了質疑。
美國面臨著一場關乎其存亡的危機。它越來越缺乏安全感,不斷地問“我們是誰?”“我們是什么?”這種不安全感的一個突出表現是美國開始反華,但它針對的還不光是中國。美國回歸單邊主義,不但反對所有主要多邊主義機構,也反對其他民族國家,無論是德國、日本還是墨西哥。所有國家都可能被納入美國的瞄準鏡范圍之內。因為在美國看來,所有民族國家都吸飽了美國的血,美國現在必須不遺余力地撈回丟失的優勢,并尋求補償。我們必須以更廣闊的眼光來看待美國回歸歷史的做法,不能僅局限于國際關系。特朗普講話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它具有種族主義色彩。種族主義是美國的建國基石之一,因此這種話語具有深刻的魅力。歷史上白人是靠滅絕土著印第安居民才在美國土地上定居下來。美國的建設與引入非洲黑奴密不可分,在南北戰爭以前奴隸制一直是美國南方經濟的基礎。直到1964年美國通過了《民權法案》,非裔美國人才終于基本獲得了平等權利。與近年來歷任美國總統相比,特朗普更愿意讓美國人回歸舊的種族觀念。他曾經倡導“出生論”,錯誤地質疑巴拉克•奧巴馬的出生地不在美國,隱含之意是質疑黑人無權擔任白人國家的總統。特朗普經常把白人至上主義掛在嘴邊,這也是他的意圖。“送她們回去”的言論是特朗普種族主義議程最新、也是迄今為止最極端的表達。特朗普讓種族主義掙脫了束縛,再次成為一種明目張膽并且無傷大雅的東西。這給我們敲響了警鐘,歷史既可以前進,也完全可能倒退。他的種族主義思想并不局限于美國國內,實際上也不可能僅僅局限于美國國內。他將非洲國家和海地稱為“糞坑國家”,并且對來自墨西哥和中美洲窮國的人公開表達輕蔑態度。中國的多樣性文明觀與特朗普等級森嚴、白人至上的種族觀形成了無比強烈的反差。
這給我們帶來了兩個避無可避的問題:這樣下去世界將變成怎樣、通向何方?美國大踏步倒退將持續多久?不弄清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就不可能回答第二個問題。我認為,中美之間的貿易/技術/冷戰可能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少則10年,多則20年乃至更久。要知道,前一個時代——即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時代——從1980年持續到2016年,共計36年。我之前曾提出,只有當美國愿意與中國共享全球領導地位,將中國視為平等伙伴并認為這樣做符合美國國家利益時,中美對抗的時代才會走向終結。但美國取得這種認識的道路上布滿障礙,有太多問題和不確定因素。我們甚至不知道美國是否會最終走到這一步。造成這些障礙的原因是,我們無法得知美國究竟將如何應對其無可避免的、冷酷無情的“相對衰落”。這將是21世紀后幾十年的核心敘事。盡管美國早已開始走向衰落,但特朗普是這個歷史進程的頭一個癥狀,也是頭一次公開的政治表達。他對美國衰落的認識也具有曖昧和乖張的意味,從其口號“讓美國再次偉大”中可見一斑(暗示他認為美國確實衰落了,但他會以某種方式扭轉這個趨勢)。走向衰落的第一個難題是承認衰落,對于美國霸權和更早的英國霸權來說,承認衰落是件極度困難的事情,其中一個原因是說這種話的人會被他們所在的政黨和大多數公眾扣上“不愛國、失敗主義和悲觀主義”的帽子。即使今天距離英國開始衰落已經過去了一個多世紀,而且英國因為脫歐還遭遇了200年來最嚴重的政治危機,但英國政治領袖們依然很難承認事實,即英國處于長期的、看不到盡頭的衰落階段。如果連英國都決計不肯承認衰落的事實,那要美國承認只會難上加難。
自清教徒早期移民定居美國以來,美國基本保持著不間斷的崛起。它從來沒嘗過衰落的滋味。因此,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心理上,美國都對“相對衰落”毫無準備。崛起、主導和當第一是這個國家基因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隨著美國全球影響力下降,預計未來一段時期它都會持續否認衰落,在國家實力不濟的現實和“老子天下第一、地球少我不轉”的主張之間搖擺。不論美國人民還是精英,未來都會長期處于這種狀態,甚至可以說是永久性的。由于美國實力非常龐大,其動蕩的衰落過程將對世界其他國家造成巨大沖擊。
行文至此,又回到了開篇第一段。我們正在進入未知領域。這一點對中國而言已經非常明確了:中美關系40年來的穩定已經到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易沖突、更不穩定的關系,而它取決于美國內部的政治變遷。我們不應該指望美國對華態度或者乃至美國政壇會恢復原狀。相反,波動性和不確定性已經成為美國政界現在的新特征。造成這種情況的根本原因是,大部分美國人對政治制度和統治精英越來越失望,認為他們無法兌現民眾所期待的東西。美國不再是過去的美國,隨著國力衰退帶來災難性后果,這一點將變得越來越明顯。這也是為什么美國政治體制的基本構成面臨著越來越嚴峻的挑戰。完全可以想象,特朗普主政時期的“向右轉”只是一個開始,長期來看它可能大規模砸碎美國政治體制的諸多教條,通向一個社會日益極化、種族尖銳對立、三權不再分立、政府高度威權的未來。
這些趨勢也給中國帶來了巨大的挑戰。過去,美國的行為基本上是可以預測的,現在它變得越來越難以預測。因此,世界將變得越來越不穩定。它對中國的領導能力和治國方略提出了最高要求。面對更具侵略性的美國,中國作為世界一極需要提供穩定性、一貫性、方向性和前瞻性。它必須抵制誘惑,約束自身行為,不能像美國那樣行事——這也是中國迄今為止做得最成功的一點。中國還必須保持開放,主動擁抱世界其他國家,為它們帶去和平、發展與合作。
(作者:馬丁·雅克[Martin Jacques]系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客座研究員,英國劍橋大學高級研究員;來源:《東方學刊》第5期,昆侖策網轉自“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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