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中國的GDP大概很快會實現世界第一,我們什么時候也能在純科學方面對世界有重大貢獻呢?”3月7日,全國人大代表、中科院院士、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長王貽芳在江蘇代表團上發言說。
王貽芳
在王貽芳看來,我國科技事業與國際先進水平還有相當大的差距。
究其原因,一是我國對基礎科學重視程度仍然不夠,在實際操作層面總是將基礎科學放在次要、非緊急的位置。
二是科技管理體制過度強調競爭,需要長期研究的重大問題、關鍵技術與能力的積累不易得到支持,評審專家大都是大同行,專業性不夠,小同行沒有話語權。
三是對基礎研究的管理未能關注不同領域的特殊需求,管理方式一刀切,讓科研人員苦不堪言,同時大科學裝置的投入占基礎科學研究投入比例較少。
他建議,一是提高基礎研究投入,把2025年基礎研究投入占研發經費的比例提高到9%,2030年提高到15%;
二是“十四五”期間在維持現有項目競爭體制不變的情況下,增加10%的基礎科學研究經費用于穩定支持;
三是在“十四五”期間啟動未來發展規劃研究,以適應大科學裝置需要長期準備的特點。
以下是王貽芳代表在江蘇代表團上的部分發言實錄:
“十三五”期間,我國的科技事業取得長足的進步。但是我們也清醒地看到,包括我們高能所,我國科技方面的問題還很多。從整體上看,與國際先進水平還有相當差距,特別是在成果的質量和國際影響方面。
出現這些問題的原因當然很多,也很復雜。我不在這里做全面分析,只提幾點個人認識。
一是我們對基礎科學重視不夠,都希望盡快看到結果,看到效益,看到對GDP的貢獻。有時候光口頭重視,在實際操作層面總是將基礎科學放在次要、非緊急的位置。比如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指出2020年我國基礎科學研究經費占研發經費的比例首次達到6%,與過去的5%相比,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但是跟國外發達國家15%左右的平均水平相比,我們差了近2倍。
1883年8月15日,美國物理學會第一任會長亨利·羅蘭在美國科學促進會(AAAS)年會上做了題為《為純科學呼吁》的演講,并將文字發表在1883年8月24日出版的Science雜志上。
文中說,“為了應用科學,科學本身必須存在。假如我們停止科學的進步而只留意科學的應用,我們很快就會退化成中國人那樣。多少代人以來他們都沒有什么進步,因為他們只滿足于科學的應用,卻從來沒有追問過他們所做事情中的原理。這些原理就構成了純科學。中國人知道火藥的應用已經若干世紀,如果他們用正確的方法探索其特殊應用的原理,他們就會在獲得眾多應用的同時發展出化學,甚至物理學。因為只滿足于火藥能爆炸的事實,而沒有尋根問底,中國人已經遠遠落后于世界的進步,以至于我們現在只將這個所有民族中最古老、人口最多的民族當成野蠻人。然而,我們的國家也正處于同樣的狀況。不過,我們可以做得更好,因為我們獲得了歐洲世界的科學,并將它們應用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們就像接受從天空中落下的雨水那樣理所應當地接過這些科學知識,既不問它們究竟從哪里來,也沒有感激為我們提供這些知識的偉大、無私的人們的恩情。就像天堂之雨一樣,純科學降臨到我們的國家,讓我們的國家更加偉大、富裕和強壯”。
140年過去了,美國完全變了,變成在純科學方面的世界領先國家,其貢獻遠遠超過了歐洲。美國也從中得到豐厚的回報。我們中國的GDP大概很快會實現世界第一,我們什么時候也能在純科學方面對世界有重大貢獻呢?
顯然政府也看到了這個問題。在總理的政府工作報告和“十四五”規劃中都提出要制定實施“基礎研究十年行動方案”,也提出了要在“十四五”期間將基礎研究投入占研發經費的比例提高到8%。
這個目標真的很好,讓人覺得很振奮。但作為5年發展目標不知道是不是還可以再高一點,能不能把2025年達到9%,2030年達到15%作為目標,通過每年提高這個占比大約10%,我們可以用10年的時間達到發達國家的平均水平。
到2030年中國的GDP大概率會成為世界第一,我們對科技的需求只會更加強烈。對基礎科學的投入占比應該盡快達到發達國家的平均水準。
第二,我認為我們的科技管理體制有點過度強調競爭,缺乏穩定支持的匹配。
大家的經費幾乎100%來自項目競爭,也就是說必須在項目的5年支持周期內完成任務。這就使需要長期研究的重大問題、關鍵技術與能力的積累不易得到支持,基礎軟件、基礎材料、儀器設備等不夠亮眼的工作沒有人愿意做,短平快項目甚至表面文章盛行。打個比方,有點像我們的地毯,上面都展現得漂漂亮亮,但地毯下卻有點難看。
另一方面,這種項目競爭體制的經費由科學家直接向國家申請,評審專家大都是大同行,專業性不夠,科研單位、領域內的科學家共同體(小同行)并沒有話語權。單位只有保障的義務,沒有資源,沒有權力,對項目或方向選擇的缺失或對錯既沒有話語權,也沒有責任,對領域發展的好壞也沒有責任。
但事實上單位內部的專家最了解自己的領域,有能力把經費投到最關鍵的地方,比政府選來的大同行專家要專業得多。所以我們現在某個方向發展不好,或者被人卡了脖子,沒有人負責。
因此我建議在“十四五”期間對我國的科研體制做一些改革,在維持現有項目競爭體制不變的情況下,增加10%的基礎科學研究經費用于穩定支持。
具體辦法就是依照單位過去獲得的競爭經費,直接匹配10%的穩定支持經費。一方面單位獲得的競爭經費確實部分反映了其競爭力和優秀程度,對其給予10%的經費獎勵也很合理。另一方面這種差異化的支持方式會帶來新的效益,可以彌補現有競爭體系的弊端。單位要通過自己掌握的穩定支持的資源,負起對國家和社會的責任,對自己的研究領域守土有責,開展核心能力建設,完成國家賦予的長期和重大任務,獲得中國/本單位在本領域的國際地位與影響,獲得重大成果,確保不發生“卡脖子”問題等。同時要通過管理,對單位進行約束檢查和獎懲,避免大鍋飯的弊端。
第三,在基礎研究中也要關注不同領域的特殊需求。
“數理化天地生”各有其完全不同的研究方式、方法、特點及設備,應當關注各領域發展中的特殊需求,解決發展中的各種問題,平衡各領域投入,爭取全面均衡發展。目前我們的管理方式一刀切,都是一種管理方式,既影響投入產出效益,也讓我們苦不堪言。
另一方面,我們也要關注重大科技基礎設施在科技發展中的引領作用,要認識到大科學裝置是拓展人類感知能力不可逆轉的方向,我們的科學研究設備只會規模越來越大,能力越來越強,而不會反過來,誰走得早、走得快,誰就會領先。
“十三五”期間我國的大科學設施有了長足的發展,“十四五”期間也有很好的規劃。但也應該看到我們跟發達國家的差距。比如,他們對大科學裝置的投入是基礎科學研究投入的10%,而我國目前只達到5%。如果與美國相比,GDP差近1倍,基礎科學投入與GDP占比差2倍,大科學裝置投入對基礎科學投入占比差1倍,這樣我國對大科學裝置的投入比美國就差了超過10倍。
確實,一般來說,我國現有的大科學裝置,特別是專用裝置的規模就只有美歐日的十分之一。在這種情況下,要想取得科學史上有影響的重大成果,超過我們的國際同行是很難的。昨天我看到一個新聞,某地打算用6億元建一個天文館,可我國到目前為止從未花過這么多錢建設用于天文研究的光學望遠鏡,那么吸引孩子們愛好天文有什么意義呢?
所以我們一方面看到成績,另一方面也看到差距。希望能規劃在未來的15年內,如何能追上或超過美國的總體水平。大科學裝置一般都需要長期準備,10年準備、10年建設是非常正常的。現在不準備,2035年就沒有好的項目,趕超美國就是一句空話。
建議“十四五”期間啟動未來發展規劃研究,一定要有一些大的作為,要在科學發展史上留下印跡,要對人類有重大貢獻,要成為科技大國的旗艦與標志,也要有我們引以為自豪、使各國人民心向往之的科學中心、科學大家和科學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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