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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從蘭考故鄉來北京，電話里跟我說，現在物流都很暢通，你們京城啥也不缺，可千里迢迢，總要給你帶點什么？帶點啥呢？你弟妹出主意說，現在咱家榆錢兒下來了，要不給你帶點榆錢兒吧！我說“好”，就帶點榆錢兒！很多年沒有吃過了！

于是，弟弟弟妹攀上老家的榆樹，開始擼榆錢兒。此時，綠瑩瑩的略帶微微鵝黃色的嫩嫩的榆錢兒，剛剛吐出圓圓的葉片，正是吃榆錢兒的好時節。

這讓我一下子記憶起少年時光，記得每年初春，當春風吹來時，那時候榆樹的枝條便開始悄然萌動，先開始是枝條上鼓滿褐紅色的星星點點，幾天后這星星點點便成了綠豆大小的花苞。再后來幾乎一夜之間，圓圓的葉片便滿樹綻放開來，整棵樹掛滿金燦燦的小銅錢，煞是好看。聞一聞，那濃郁的略帶青草味的氣息，讓人心舒意暢。

帶著滿滿一大包榆錢兒，弟弟六百多公里的路程從河南開車過來，六七個小時就到了北京，等榆錢兒包打開時，依然鮮嫩如初。那濃濃的榆錢兒味兒，真的非常美妙，聞著這樣的新鮮味道，思緒一下子回到了我的少年時代，多少當年往事一下子涌到眼前。

今天我們說榆錢兒，成為城市的一種稀罕物，是鄉下的土特產，可回到六十年前，那可是完全不一樣了，那是我故鄉親人的救命的好食材哩。

一點也不夸張，那年月，正趕上國家三年困難時期，加上蘇聯老大哥逼我們還債，困難加困難。老天更加不作美，連續三年不是大旱就是大澇，還有似乎永遠刮不完的風沙，那時百姓吃糧主要靠國家救濟，新疆產的苜蓿都運來了，一個產糧大省，靠新疆來支援渡難關，想起來就感到心酸。后來連苜蓿也供應不上了，家家戶戶斷糧斷炊成為普遍現象。

就在1961年農歷二三月間，是最為困難的日子，樹上的東西，柳樹的嫩芽初春還能吃，吐出長長葉片后便不能再吃了。其它但凡能吃的樹葉都已經吃得差不多了。眼下唯一可吃的便是剛剛吐出嫩尖的榆錢兒。

其實打從榆樹的枝條初春時剛一泛綠，莊戶人家便都眼睜睜盼著等著榆錢兒吐出圓圓的葉片來。中原除了五月槐花，這榆錢兒便是地地道道的填肚子的最佳食品，如果不是餓肚子，其實它更算是春天吃鮮的美味。

那年月，家家戶戶院子里都是要栽幾棵榆樹的，當初栽榆樹，或許并沒有想到吃榆錢兒，中原地區的農家人，歷來認為，榆木最結實，將來成材了，好打個家具，給閨女做個嫁妝之類。沒想到的是，在這樣百年不遇的特殊荒年，這榆樹竟也成為救命的口糧。如果樹長得茂盛的，或者樹棵長得高大的，等于多了一些口糧，就很讓人羨慕。

我們那個村子，坐落在鹽堿地上，栽棵樹能成活不易，但這樣的地相對來說榆樹還比較容易栽種，對門我大娘家地勢高些，院子里栽的比較多，樹也長得好。我們家除了老院子有幾棵榆樹，再就是我們門外場上有棵老榆樹。所以，擼榆錢兒的時候是要注意的，可不能擼得太苦，擼得太苦了就很容易把樹給擼死了。

誰知道1961年這年，災情太大，前一年遇到大旱災，麥子沒有種上，本來盼著麥子熟了能過饑荒了，可麥季兒沒麥子可收，過了麥季兒還是饑荒。這時國家的救濟糧也發生了困難，已經不能按時運來，國家確實也很不易啊！眼看綠油油的新春榆樹，開始大家還是小心翼翼地節省著擼榆錢兒，可頂不住肚皮饑腸碌碌在呼叫。慢慢地榆錢兒被擼干凈了，不再長出新芽了，榆樹大多漸漸老去死去。

這一年，大多數莊戶家的榆樹都因為擼榆錢兒，從此村子里的榆樹少了。因為一遍遍擼下去，榆樹基本都被擼死了。但饑餓難關似乎依然漫長。于是只有動手割起了樹皮吃，農家人明白，在中原所有樹皮種類中，唯有這榆樹皮是可以食用的食材，不僅能吃而且對人無害。

于是鄉親們將榆樹皮刮下后，洗凈晾干，而后再把它切成碎絲碎片，此時如果再有一兩半兩的面粉，攪成糊涂狀煮熟，便是一頓上好佳肴。沒有面粉僅用榆樹皮也可以煮成面糊糊。于是，我們眼看一棵棵春天的榆樹，幾個月后變成了光光突突的榆樹樹干。

有的人家為了害怕持續災害，災年持續太長，便把這樣的榆樹皮切成的絲或片晾曬干了，作為干糧儲存下來，以便應付更加深重的災害到來。毋庸諱言，我們村子很多人家，就是靠這樣的一種不是食糧的“糧食”，度過了自然災害最為難熬的1961年。我記得那一年的春節，我們一家八口人，把僅有的半斤面粉，雜以干榆樹皮磨成的粉，做成糊涂狀的稀粥，便是一個美美的佳節。

1961年，這的確是歷史上最為難熬的年份，這一年，經過這一場災害，我們村的老榆樹幾乎百分之百都沒了。我想，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們的村子，為了記住那個年代，應該給榆樹立一塊紀念碑，紀念在青黃不接的1961年，榆樹居然能夠成為百姓的救命糧，給我們村子戰勝災害立下的赫赫功勞。

再后來，村子搬了家，離開了鹽堿窩窩，朝黃河古堤上挪了半里地，但不知道為什么，到了比較肥沃的沙地上，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后，除了種些蘭考人愛種的當家樹泡桐樹外，還是要種些榆樹。適逢春風吹來，榆錢兒吐綠時，老百姓依然特別愛吃榆錢兒飯。

而今吃榆錢兒，可跟六十年前吃榆錢兒不同了，那時候唯一目的就是解饑荒之苦，而今卻是美味佳肴。

據很多中醫書上記載，這個榆錢兒，可是醫用的上好藥食同源的食材，從上古時期，人們就懂得用榆錢兒做菜吃。首先它健脾益胃效果良好，因為榆錢兒中含有煙酸這種物質，極宜脾胃。榆錢兒中據說還含有抗壞血酸等酸性物質，能補充無機鹽，對于脾胃不和、食欲不振者，有很好的治療效果。此外，對于清熱安神啊、殺蟲消腫啊，也效果十分明顯。更有記載，榆錢兒入肺經，但凡有咳嗽積痰者，只要適當吃些榆錢兒，便立馬見效。

但是在1961年，故鄉的親人們誰也不會思考榆錢兒的這些醫用功效的，滿足饑餓之苦才是第一需要。活著要緊哪！

今天，弟弟把故鄉的榆錢兒送來了，便是怎么吃的問題，我和老伴兒都是家鄉長大，怎么吃法當然駕輕就熟，因為1961年的那個榆錢兒留下的記憶，至今都清晰如初。對于榆錢兒的吃法，更是無須問別人。這榆錢兒吃法其實很多，可以煮熟吃，可以蒸著吃，還可以蒸榆錢兒饅頭吃。我老伴兒喜歡做成蒸菜拌著吃，還可以煮湯喝，但不管怎么吃，都離不開兒時的記憶，都離不開母親當年給做的榆錢兒飯。當然今天各種條件豐富多了，為了好吃，可以根據個人愛好加入白面、玉米面，或者加以蔥、姜、蒜做成略帶咸味的榆錢兒團團。榆錢兒團團將榆錢兒的野味兒和面粉的清香有機混合一起，如果再拌稍許蒜泥，滴上香油數滴，可以說那是滿嘴生香。如果放在餐館，那或許是農家菜美味中的上品。

有一種吃法最為受人喜愛，那就是先備好蒜泥，而后用出鍋的榆錢兒窩窩頭蘸著蒜泥吃，那也可以說是農家一流的時鮮。時代變了，當年備荒充饑的榆錢兒，如今竟成了又一種可登大雅之堂的蘭考故土的特色佳品。但不管怎么樣，在我的記憶里，依然是1961年的榆錢兒那么香那么美，那么讓我永遠的回味無窮。它永遠留在了我少年的記憶里，那是一段歷史。榆錢兒，美妙的榆錢兒，那是我成長的少年時光。

（作者系著名文藝評論家、昆侖策研究院高級研究員；來源：昆侖策網【作者授權】，轉編自“新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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