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講到馬克思關于未來社會的人的狀態時，總是說馬克思認為那時的人是自由和全面發展的人。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和恩格斯所寫的這句話，經常被很多人引用：“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而后，引用者總要加上一句自己的說法，這就是馬克思關于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論述。人們應該不難注意到，在《宣言》里，馬克思和恩格斯講的是人的自由發展的問題，其中并沒有關于“全面發展”的說明。有人從《資本論》第1卷第22章里找出另一段論述：“他（指資本家）狂熱地追求價值的增殖，肆無忌憚地迫使人類去為生產而生產，從而去發展社會生產力，去創造生產的物質條件，而只有這樣的條件，才能為一個更高級的、以每個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為基本原則的社會形式創造現實基礎。”（《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第649頁）可以看到，在這段被引用的論述里，確實提到了“全面而自由的發展”這一論述。不過，讓我們看一下原文。沒辦法，只有通過原文，或許我們能看到更多的端倪。前面引用的中文論述，在德文中是這樣的：Als Fanatiker der Verwertung des Werts zwingt er rücksichtslos die Menschheit zur Produktion um der Produktion willen, daher zu einer Entwicklung der gesellschaftlichen Produktivkräfte und zur Schöpfung von materiellen Produktionsbedingungen, welche allein die reale Basis einer höheren Gesellschaftsform bilden können, deren Grundprinzip die volle und freie Entwicklung jedes Individuums ist.中文譯為“全面”的，在德文中是“voll”，原文中的volle應該是voll的陰性形式。這個德文詞對應的英文詞就是“full”。而這兩個詞譯成中文就是“滿的”、“飽的”，而進一步引申出來的可以是“充分的”。而人們所說的“全面”的意思，在這個詞的使用上并不非常明確。換句話說，我們把上面的論述譯成“全面而自由的發展”多少是有那么一點勉強的。如果我們譯成“充分而自由的發展”，是不是就更符合馬克思的原意呢?除了在《資本論》的這部分提到了人們所說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我沒有找到在其他著作中也有類似的論述。我可能真的是孤陋寡聞，不能絕對認為，在其他著作中就一定沒有類似的論述。但在我讀到的有關馬克思關于人的發展的論述中，馬克思主要是講人的自由發展。除了在《共產黨宣言》中有我們都熟悉的論述之外，還有就是在比《共產黨宣言》更早出版的《德意志意識形態》里，也有我們都熟悉的一段論述。“而在共產主義社會里，任何人都特殊的活動范圍，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我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今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這就不會使我老是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者批判者。”（《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85頁）這里說的是，在資本主義生產制度上的那種單一的分工被消滅之后，人們就可以有多項選擇自己的勞動范圍。這當然比起一生中只從事某一個單一的工種要豐富得多，但這里所提到的領域或者范圍不好說就是所謂的全面發展，而至多是一種多方面的發展。再看看馬克思和恩格斯列舉的這些不同種類的勞動，數量不多，也就三四種或者四五種。如果用全面發展來描述，難道就是很確切的嗎?
全面這個詞語所指的界定并不那么特別清晰。你能涉足多少領域才算是全面? 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夠全面的了吧? 琴棋書畫也算是夠全面的了吧? 兩個方面加到一個人的身上是不是就更全面了呢?如果你再具備鉗工、木工、織工、繡工、車工、銑工等技能，是不是就更全面了? 可是一個人一生的時間是有限的。你到底能掌握多少本事才算是全面發展的人呢? 如果你再掌握聲樂、器樂、繪畫、雕塑等，是不是就更全面了? 在繪畫中你能掌握油畫、版畫、國畫等，是不是比前面的領域更全面了? 如果分得再細，算了，那實在難以想象。所以，講全面發展并不是那么確切，也不是那么確定的。但如果是只強調自由發展，那么情況就不會那么讓人頭大了。你喜歡什么，就去做什么。能做一樣做一樣，再喜歡一樣就再做一樣。如果要求自己什么都要會，什么都人掌握，請問，這里還有自由嗎? 現在城市里的孩子，都被家長在校外時間送去學這學那，鋼琴要學、舞蹈要學、英語要學、再加上武術要學、跆拳道也要學，或許再加上體操、田徑、冰雪運動。這些要學的東西都加在孩子身上，孩子能受得了嗎? 全面倒是有些全面了，但這里已經沒有自由了。這完全沒有自由的學習，能有什么樂趣? 沒有自由，還能叫自由發展嗎? 那不都是一堆壓力再加上一堆壓力，快把孩子逼瘋了，也快把家長逼瘋了。對不起，沒有自由的發展，就談不上什么全面的發展。如果是這種在壓力下向著所謂全面的方向發展，這樣的導向絕對是有問題的。在《資本論》第3卷里，在講到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的關系時，馬克思有過這樣的論述：“這個領域內的自由只能是：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化，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的上來進行這種物質變化。但是不管怎樣，這個領域始終是一個必然王國。在這個必然王國的彼岸，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真正的自由王國，就開始了。但是，這個自由王國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國的基礎上，才能繁榮起來。工作日的縮短是根本條件。”（《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第926-927頁。注：因為是從PDF版的電子書上摘錄的，沒有查到出版年份，應該是舊版）這里所說的必然王國中，由于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已經能夠合理調節人類與自然界之間的物質變換，這已經是更高階的計劃經濟了。或者這就是社會主義的高級階段，或者是共產主義的高級階段之前的一個過渡階段。但因為人們在這時候的生產還是一種把滿足人類各種需要作為優先目標的勞動，所以在馬克思看來，這樣的勞動狀態仍然是必然王國。因為分工并沒有完全消除。只有人們把勞動作為發展自身能力的活動時，人類才開始進入自由王國。達到這個階段，這個自由王國才真正地開始了。就像前面在《德意志意識形態》所列舉的各種自由選擇勞動領域的例子，就只能是在傳統分工消滅之后，才能夠實現。而工作日的縮短是根本條件，指的是人們在整個勞動中，必要勞動時間被大大地縮短了之后，這種自由勞動才能夠真正產生出來。這樣的自由勞動，就是自由發展的根本內容。這也就是勞動真正成為人生第一需要的狀態。我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我想進入幾個領域，就盡我的最大努力，在這些領域里做出最好的勞動成果來。自由發展是必須的了，而要進入多少個領域也是我自由選擇的。所以，全面而自由的發展，用漢語來說，不如說成是自由而多方面的發展，或者自由而多維的發展，或者再加上充分二字，就可以說成是“自由的、充分的和多方面的發展”。這是不是就更符合未來的現實呢?
（作者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教授、昆侖策研究院高級研究員；來源：昆侖策網【作者授權】，修訂發布；圖片來自網絡，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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