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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諾獎得主斯萬特·帕博:透過基因揭示人類演化之謎
點擊:  作者:陳曉雪    來源:知識分子微信號  發布時間:2022-10-04 12:38:47

 

 讀:2022年諾貝爾生理學與醫學獎獎勵瑞典科學家、進化遺傳學權威斯萬特·帕博(Svante Pääbo),表彰他對已滅絕古人類基因組和人類演化的發現。

 

 

這是一位深深糾結于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著名科學家。他坦陳自己是諾獎得主的私生子,公開宣布自己是雙性戀者,他致力于探索現代人類與古代人類的關系、古代不同人群的關系,他解開人類演化史中的一個又一個謎團。30多年來,帕博以分子生物學分析基因序列,推演人類起源、進化、遷移,1997年以來對尼安德特人的研究更是做出了舉世無雙的貢獻,推動人類對自己的了解。2016年,《知識分子》有幸專訪帕博教授,以饗讀者。

 

撰文 | 陳曉雪

 

 

進化遺傳學家斯萬特·帕博(Svante Pääbo攝影/艾維

 

正如一個小孩會問父母自己是怎么來的,作為這個星球擁有高度文明與智慧的動物,人類一直都在追問,作為一個群體,人類是如何誕生并發展到今天的。

 

從古到今,關于人類的起源與演化,人們提出過種種猜想,也試圖給令人信服的解釋。

 

在科學家試圖還原人類演化歷史的過程中,進化遺傳學家斯萬特·帕博Svante Pääbo不僅繪制出人類的近親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組圖譜,還為古人類的研究貢獻了寶貴的方法和技術,比如古DNA超凈實驗室。利用分子生物學的方法研究古人類和其他古生物,這使得古人類學研究增加了一個全新而重要的視角,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開創了一個新的領域——古遺傳學paleogenetics

 

斯萬特·帕博1955年出生于瑞典的斯德哥爾摩,他的母親是從愛沙尼亞流亡到瑞典的化學家凱琳·帕博Karin Pääbo,父親為1982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瑞典生物化學家蘇恩·伯格斯特龍Sune Bergström。因為是非婚生子女,帕博從小跟隨母親長大。

 

在很小的時候,帕博就表現出對考古研究的興趣,他的房間堆滿了史前瑞典人制作的陶器碎片。十三年歲那年,帕博和母親一起到埃及度假,第一次接觸到木乃伊,萌生了研究木乃伊的想法。

 

因此,1975年最初進入烏普薩拉大學Uppsala University讀書時,帕博在人文學院學習科學史、埃及考古學、俄語等課程。不久,帕博就失去了興趣,兩年之后,他轉向醫學,之后又讀了一個分子遺傳學的博士學位。讀博期間,帕博接觸到了DNA克隆的技術,產生了利用這一技術研究古人類,尤其是研究木乃伊DNA的念頭。

 

1984年,帕博成功地從一個死去兩千多年的木乃伊身上提取到了DNA,并分析了其中的一小段,其結果發表在東德科學院主辦的學術期刊《古代》Das Altertum上。然而,當時的主流科學界鮮有人閱讀這個雜志,無人注意到這一研究。雖有些沮喪,帕博繼續踐行自己的想法,嘗試在細菌中克隆從木乃伊身上提出來的DNA

 

198411月,當帕博想辦法測序克隆出來的木乃伊DNA時,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一個實驗室報告了他們從一匹斑驢quagga的皮膚上提取出DNA并進行克隆,其結果發表在《自然》Nature上。斑驢是一種生活在非洲南部的動物,已經在1883年滅絕。也就是說,在帕博嘗試利用DNA克隆技術研究古代人類時,也有一群科學家做類似的事情。與年輕的博士研究生帕博不同,該研究的負責人阿蘭·威爾森Allan Wilson是當時最負盛名的演化生物學家之一,也是 “走出非洲” 的現代人起源理論的主要建構者。1987年,威爾森和其學生通過對全球現代人樣品線粒體DNA的研究,提出現代人 “所有的線粒體DNA都追溯到同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可能生活在二十萬年前的非洲,“線粒體夏娃”的假說對現代人起源的研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受威爾森等人工作的鼓舞,帕博決定向《自然》投稿。1985418日,帕博的論文 “對古代埃及木乃伊DNA的分子克隆”Molecular cloning of Ancient Egyptian mummy DNA登上《自然》封面,引發學界轟動,很多主流科學媒體都給予了報道。

 

1986年,帕博拿到了自己的博士學位,隨后來到瑞士蘇黎世大學的分子生物學研究所做博士后研究,后在英國皇家癌癥研究基金Imperial Cancer Research Fund,現為倫敦癌癥研究所)短暫工作了一段時間。

 

1987年,帕博開始跟隨威爾森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做博士后做研究。當時,擴增特定DNA片段的聚合酶連鎖反應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PCR技術剛剛興起。在PCR技術的幫助下,帕博從威爾森實驗室剩余的斑驢樣品中提取出DNA并進行分析,測序的結果顯示與1985年發表的結果相似。這意味著,古DNA的測序不僅可以更高效地進行,而且實驗的結果能夠被重復驗證。

 

在研究從佛羅里達州發掘出來的一個7000年前的美洲土著的大腦時,帕博提取了一些DNA,并修復了一段看似不同尋常的線粒體DNA序列的片段,卻發現它們此前在美洲土著人身上沒有出現過,而只在亞洲人身上存在。經過兩次獨立的實驗,結果依然如此。帕博很快意識到,這可能是現今的人的DNA污染造成的。結果確實如此。現代DNA污染是古人類以及其他古生物研究一個普遍性的問題,尤其是在古人類研究中,即便是現代人皮膚上的一丁點顆粒都有可能毀掉最后的結果。

 

19901月,帕博來到德國慕尼黑大學,成為動物學研究所的正教授,開始了自己的獨立研究生涯。1997年他受邀擔任馬普協會在萊比錫演化人類學研究所的所長。

 

在德國,帕博的實驗室專注于開發研究古DNA的技術。為解決DNA污染的問題,帕博和同事還搭建了世界上第一個古DNA研究的超凈室clean room,并設計出超凈室的工作規則。如今,超凈室已經成為世界上大多數古DNA研究實驗室的標準配置。

 

尼安德特人是1856年在德國尼安德河谷Neander Valley發現的一種古人類。1997年,帕博和同事報告了對尼安德特人線粒體DNA的測序結果,這是科學家第一次從已經滅絕的人類身上提取到DNA并成功進行了測序。此后,帕博一直致力于對尼安德特人的研究。2010年,他與同事重構出在克羅地亞一處洞穴發現的尼安德特人化石的基因組草圖,并發現尼安德特人與分布在歐亞的人群的祖先可能有通婚。2014年,帕博帶領同事完成了對丹尼索瓦洞的尼安德特人的全基因組的測序,其精度可以與現今人類基因組序列相媲美。同年,帕博講述自己和同事如何完成第一個尼安德特人基因組測序的著作《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 Man出版。可以說,帕博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尼安德特人的現代人。

 

20169月初,斯萬特·帕博博士來到北京參加在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舉行的 “人類演化與適應生存方式” 學術交叉研討會。95日,在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分子古生物學實驗室主任付巧妹的陪同下,我們就帕博現在的研究、與中國的合作以及他的個人自傳《尼安德特人》等話題聊了聊。

 

以下為對話部分內容:

 

已完成對克羅地亞尼人高質量基因組的測序

 

?知識分子:能介紹一下你實驗室正在做的工作嗎?

 

帕博:我們正在做的與之前的項目屬于一個系列的工作。我們早先對位于西伯利亞丹尼索瓦洞Denisova Cave的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組進行了高質量的測序,它的質量甚至可以和現代人基因組的數據媲美。現在,我們測序了溫迪加洞穴Vindija Cave的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組,也做到了同樣高的質量。溫迪加洞穴位于歐洲南部的克羅地亞,所以這也是我們第一次得到歐洲本地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組。因此,我們可以開始回答以下問題:這兩個尼安德特人,誰與對生活在今天的現代人群基因有貢獻的尼安德特人更為接近?很明顯,克羅地亞的尼安德特人更為接近。

 

我們正在分析這個基因組(注:克羅地亞的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組)的信息,并在上上周把數據上傳到了網上(注:網址為https://bioinf.eva.mpg.de/jbrowse,這樣全世界的任何人都可以很方便地得到它。所以,大家現在可以把整個基因組下載下來,和已知的現代人群的基因組進行比較。這是我們正在做的一個項目。

 

第二個,我們也打算研究更多樣的晚期尼安德特人,尤其對4500040000年前的晚期尼安德特人感興趣——他們可能會在這段時間遇見早期現代人。我們想知道是否能夠找到直接的證據,發現其祖先與現代人發生基因混合的尼安德特人。我們已經發現一些早期的現代人是尼安德特人的近親,也知道尼安德特人對現代人有基因貢獻,但如果換個方向思考呢?針對晚期的尼安德特人,早期的現代人對他們是不是有影響?混血的小孩是不是也會在尼安德特人的社會里生存繁衍?

 

 

帕博與合作者的研究發現,尼安德特人與非洲以外的現代人類大約在4.7-6.5萬年前發生過混血(綠色箭頭),而尼安德特人身上含有現代人類DNA可能是兩個人群在大約10萬年前相遇的結果(紅色箭頭)。來源:馬普協會萊比錫演化人類學研究所官網

 

最懂尼安德特人的現代人

 

 

尼安德特人基因組項目的部分成員,攝于2010年。來源:馬普協會萊比錫演化人類學研究所官網

 

?知識分子:在遺傳學領域,除了你的實驗室,世界上還有其他的實驗室研究尼安德特人嗎?

 

帕博:有,但并不多。我的意思是,其他實驗室發表的論文不多。哥本哈根小組發表過一篇關于線粒體基因組的文章,我之前的研究生Johannes Krause(注:Krause曾是帕博的博士研究生,是解析已滅絕的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基因組研究團隊的最重要成員之一,現為德國馬普協會人類歷史科學研究所所長、圖賓根大學考古與古基因組學研究所榮譽教授)可能發表了一篇。所以,在尼安德特人領域,我們幾乎已經做了所有的東西。

 

?知識分子:為什么研究尼安德特人的實驗室不多?

 

帕博:我覺得可能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我們最早開發技術專門研究尼安德特人,而且我們專注于做尼安德特人。另一個是,尼安德特人供研究的骸骨也不是太多。我們是真正地致力于開發最困難的技術。研究古人類的遺骸在技術上非常難,因為你很難區分出哪些是污染,哪些是你真正要得到的DNA。我的意思是,研究古代的哺乳動物時,如果你找到了一段類似大象的基因,你就基本確定找對了。但如果你研究的是古人類的遺骸,比如說尼安德特人,當你發現一些類似人類基因的DNA序列時,你很難知道這到底是現代人類的DNA序列,還是古人類的DNA序列。我們的使命就是不斷地改進技術,將我們能夠測到的化石年份向后推進。我們今年1月發表了世界上最古老人類的核DNA序列,這是在西班牙發現、距今430000年的早期尼安德特人。

 

現代人生存到今天不是偶然

 

 

重構的尼安德特人骨架(左)與現代人骨架(右)。圖片來源: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

 

?知識分子:在研究尼安德特人的過程中,從開始到現在,最讓你印象深刻的是什么?

 

帕博:最讓我驚訝的是,尼安德特人和我們的祖先發生了融合,對我們的祖先有基因貢獻。更令我興奮的是這一事實,生活在今天的我們身上存有我們近親的基因。如果將地球上所有的人類視作一個整體,從演化上來說,我們最近的親人就是已經滅絕的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因此,我們可以研究今天每一個人的基因組,看看我們共有而尼安德特人沒有的基因是什么。我認為這是對未來更重要的東西。

 

現代人和已經滅絕的尼安德特人以及其他滅絕的人群不同,他們開始發明技術,比如弓,人口的規模也開始變大。尼安德特人在某個時期可能有成千上萬人,其他已經滅絕的人群也是如此,而現代人從過去的幾百萬最后發展到今天的幾十億。這是他們的命運截然不同的一個地方。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組有助于我們找到現代人與他們結局不同的原因,我認為這也是關于尼安德特人最重要的東西。

 

?知識分子:尼安德特人滅絕了,而現代人存活并繼續繁衍到今天,是因為我們更幸運嗎?

 

帕博:如果 “幸運” 這個詞指的是偶然的話,我認為現代人生存下來不是偶然。因為不僅僅是尼安德特人滅絕了,丹尼索瓦人也滅絕了,弗洛勒斯人也滅絕了。在距今4萬年以后,就沒有其他形式的人類存在了。這和現代人類的行為是有關系的,而不是偶然發生的。

 

?知識分子:現在還不知道原因?

 

帕博:不知道,但我認為可能與現代人發展文化和技術的能力有關。

 

?知識分子:尼安德特人存在的年代是什么時候?

 

帕博:啊,這是一個很難的問題。我們對尼安德特人還沒有一個準確的定義。身材高還是矮,骨骼的特征等,這些都是可以討論的。到目前為止,我認為最古老的尼安德特人是40萬年前出現的,最晚的可能是24萬年前,但具體取決于怎么定義。尼安德特人的出現是一個積累、連續的過程,不是說一瞬間,Bang,所有的特質都出現了。

 

人類進化過程中特有的基因突變

 

?知識分子:除了尼安德特人,你還研究什么?

 

帕博:哇,還有很多呢。這十年來我們的精力主要放在了人類進化上。我們之前也研究過滅絕的動物,比如猛犸象、土懶ground sloth、袋狼marsupial wolves等,但我們后面就集中研究人類進化了。一方面是重新得到古人類的基因組,另一方面是研究現代人特有的突變,通過將這些突變引入人的誘導多能干細胞induced pluripotent stem cell,也就是將細胞變回我們的祖先的狀態,然后觀察表型,或者在實驗室的小鼠身上觀察,這些突變發生以后會產生什么影響。

 

?知識分子:你們如何做到在老鼠的身上表達現代人類的基因突變,并得到這些基因的功能?

 

帕博:一些基因和蛋白在人類和小鼠之間(演化上)很保守,如果人類身上的某個蛋白發生變異,同時這個蛋白在小鼠中很保守,我們就可以通過小鼠研究這個蛋白的功能,其中有一些成功的例子。將來,我希望可以實現在小鼠身上建立起古人類中的一整條通路,或者把整個系統的一些組成部分換成類似古人類的。比如說,如果有一系列酶共同發揮作用,可以把小鼠中的這些酶都換成人類的,這樣這只小鼠在某些生物學方面的表型就會類似人的。我們已經研究了一個叫做FOXP2的基因,我們將人類身上FOXP2特有的兩種突變放在小鼠身上,觀察小鼠的變化,發現這個蛋白質看上去有可能與人類的語言能力相關。這是這個蛋白質的功能之一。

 

?知識分子:這個基因突變影響到了老鼠的語言功能?

 

帕博:是的。當我們把在老鼠體內引入這兩個突變后,老鼠發出的聲音跟以前不太一樣了,而且它學習的速度在提高。因此,我們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通過研究老鼠理解人類身上的變化,當然,這個過程很復雜,畢竟實驗的對象是老鼠而不是人類。

 

?知識分子:尼安德特人身上也有FOXP2的這兩個突變,這是否說明尼安德特人擁有像現代人類一樣的語言能力或學習能力?

 

帕博:我們不知道。從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組來看,我們知道尼安德特人擁有這兩個突變,但是影響語言或發音的因素可能有很多,我們目前并不是都很清楚。因此,我們并不知道這兩個基因突變到底會對尼安德特人產生什么樣的影響。

 

DNA研究 “讓我可以回到過去”

 

?知識分子:研究古DNA最令你激動的是什么?

 

帕博:某種程度來說,是我們能夠回到過去,通過自己的技術解密古人類的遺傳信息。在此之前,我們能做的只是研究現代人的DNA序列,使用不同的模型,猜測其背后的意義。現在,我可以真的回到過去,檢測過去的信息,而且經常會有驚喜的發現。過去可能會比你想象的要復雜的多。例如,巧妹研究了冰川時期歐洲人群的遷徙過程,而此前你并不知道這一過程,它只是考古學家和古生物學家的一個猜測,而現在你可以找到答案了。

 

?知識分子:你們實驗室檢測過的最早的人類的DNA是什么?

 

帕博:我們檢測過的最早的古人類DNA是生活在43萬年前,在西班牙胡瑟裂谷Sima De Los Huesos發現的。

 

?知識分子:43萬年是你們實驗室能夠檢測到的最早的古人類DNA,其他實驗室呢?

 

帕博:最古老的DNA,我覺得可信的是生活在70萬年前的一匹馬的DNA,它是在加拿大的冰凍土層發現的,并一直持續處于冷凍的狀態。哥本哈根一個實驗室做的這個工作。你可以看到有很多很多的論文聲稱能夠做到幾百萬年前的DNA,但是我認為它們都是錯誤的。

 

?知識分子:為什么?古DNA研究有時間限制嗎?

 

帕博:如果要我說一個極限的話,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大概在百萬年左右。但是可以肯定的是,DNA在一定的時間節點之后就沒辦法繼續保存了。但是我們可以做到40萬年前的DNA,已經讓我很驚訝了。我可能還會再驚訝一次(看到更早的DNA,但是我認為自然界的永久凍土也不能把DNA保存百萬年。

 

現代人的起源問題要靠數據說話

 

?知識分子:我們現在已經知道,今天的現代人身上有1%-2%的尼安德特人的基因貢獻。科學家們已經知道現代人的起源了嗎? 

 

帕博:哇,如果一直往前回溯的話,人類和類人猿、猴子等哺乳動物有著共同的祖先。而現代人作為一個群體,在骨骼上和今天的人類區別不大。10萬年到20萬年之間,他們最早出現在非洲,然后擴散到世界,但是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和其他的群體或人群混合,比如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

 

?知識分子:“出非洲”和“多地起源”是關于現代人起源兩個不同的假說,在媒體的報道中似乎呈現出一個相互掐架的狀態。實際情況是這樣的嗎?

 

帕博:這樣的掐架是媒體制造出來的 “假象”。實際上,這就像是碳14的測年方法,它可以讓你從考古學和古生物學發現中獲取更多信息,知道其他的測年方法,比如鈾-釷測年無法得到的信息。

 

我們要看到數據呈現出現的信息,不能一開始就覺得“有這兩種假說,要么這個要么那個,肯定有一個是對的”。從我的角度來看,就拿現代人類起源這個問題來說,古DNA的方法揭示了更多根本沒人想到過的問題。它清楚地顯示出現代人不僅僅來自于非洲,因為我們體內也有來自尼安德特人的基因。但是在我們發現之前,我想沒有人認為會在巴布亞新幾內亞或澳大利亞人身上能找到尼安德特人的基因,因為根據連續性假說,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組只應該在歐洲發現。所以這一發現真的根本沒有基于任何之前的想法。

 

?知識分子:數據也有可能推翻以前的一些假說?

 

帕博:某種意義上說,分子遺傳學家的長處是可以根據數據判斷。好的研究不需要也從不從試圖證明一個假說入手。你看到數據顯示的東西,然后試著提出一些模型,解釋你看到的變化。

 

DNA研究需要更多考古學家的參與

 

?知識分子:古DNA技術在不斷改進,古遺傳學(paleogenetics)這個領域也有了越來越多的成果。研究古人類,對考古學家的需求是不是沒有以前多了?

 

帕博:不,情況恰恰相反。我們需要考古學家找到材料進行我們的研究,不是嗎?所以我們需要更多的考古學家。或者可以這么說,我們只是需要一些特定的考古學技術,比如在取樣本做DNA研究時,要如何避免處理樣本時引入現代DNA的污染。但是,我們對考古學的需要是增加的,而不是減少。

 

?知識分子:有人認為,對于研究古人類來說,古遺傳學的技術可能更先進,因此比考古學的方法更有優勢。您如何評價這種意見?

 

帕博:這就好比說,碳測年技術出來的時候,給考古學帶來了許多變化,但這并沒有讓考古學變得不那么有趣。實際上,考古變得更加有趣了,因為你可以從考古學家發現的東西上得到更多的信息。現在,古DNA技術來了。我們可以通過這一技術從考古學家發現的材料中得到更多的信息,而這讓考古變得更有意思。我們是在考古學家發現的基礎上做出發現的,如果沒有考古學家的發現,我們什么研究都做不了。

 

更多的實驗室,更多的合作

 

?知識分子:現在世界有很多做古DNA研究的小組,比如丹麥的Eske Willerslev小組,美國的David Reich組,澳大利亞的Alan Cooper小組。古DNA研究這個領域的競爭是否很激烈?

 

帕博:你為什么一定要把這一切看成是競爭上呢?我們一直一起工作、合作,比如我們和David Reich小組合作,一起發表了很多文章。我們依靠彼此。你不必把這些都看成是競爭。越來越多的小組一起研究古DNA,這是一件好事。

 

在我看來,這個領域從開始到現在,出現許多優秀的團隊是件好事。二十年前,有許多發表的東西最后被證明是錯誤的。這讓人感覺非常糟糕。我在我的書中曾經提到過這一點,我曾有過一種感覺,我們可以信賴的可能只有自己的結果,其他人發表的結果可能都是錯誤的。今天依然有錯誤的工作發表出來,但是你提到的那些研究小組都很優秀,發表的都是非常不錯的結果。

 

?知識分子:你認為錯誤的東西比競爭還要讓人沮喪?

 

帕博:我當然認為已發表的、很有說服力的東西被證明是錯誤的話,那是非常糟糕的。一些優秀的小組發表好的東西,也是非常美好的。我當然也知道,如果有人和你恰好在同樣的研究(課題),而且他先發表了,你也會感到惱火。但是這種情況非常罕見,因為這個領域有太多太多東西可以做。

 

?知識分子:你和哈佛醫學院David Reich的實驗室合作非常多,媒體也經常報道你們兩個團隊。你如何評價你和Reich實驗室的合作?

 

帕博:我們兩個實驗室各有所長。他們Reich實驗室)在群體遺傳學和分析數據上很有優勢。我們一起合作,一起分析了第一個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組。他們在數據分析上給予我們幫助,我們在古DNA的技術上幫助他們。當然,兩個實驗室都是獨立運轉的。

 

遺傳學的強項不是解釋文明

 

?知識分子:關于東亞現代人的起源,有一些猜想:有人說是在東亞的現代人來自非洲,然后遷徙到東亞,有人認為東亞的現代人是由東亞的直立人連續進化而來。如果遺傳學的證據顯示東亞現代人的祖先來自非洲,這是否會有損中國的文明?

 

帕博:我想了解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并不需要遺傳學。這里有文字的記載,有文化的證據。文化的歷史不是遺傳學的強項。

 

我雖然不是很了解中國的歷史,但是這個問題放在歐洲歷史也是一樣。比如,我來自北歐,當我來到希臘,站在那些古老的神廟前,不由贊嘆,哦,那是民主的起源,那是建筑的起源。我感到這就像是我生命的起源,但是我自己的遺傳信息并不來自于希臘,我的祖先也不是來自希臘。但是這并不重要,文化的歷史才更重要。大部分的文化與文明起源于古希臘,但在研究歷史的時候必須非常小心,真正的文化不是由DNA決定的,不是由分子決定的,對不?

 

?知識分子:是不是可以說,對于民族而言,文化是更重要的因素,而不是遺傳信息。

 

帕博:當然,民族是屬于文化范疇的。我的母親(注:帕博的母親為愛沙尼亞人)二戰期間來到瑞典,我出生在瑞典,我也認為自己是個瑞典人,但是往前數一代人,我的DNA并不在瑞典。所以,文化更為重要。

 

歷史上人類各個方向的遷徙都會產生基因流動。比如,去年德國接納了超過一百萬來自中東的移民,但這不會改變所謂的德國文化或文明。

 

這個問題很重要。我認為《知識分子》應該關注這樣的問題。目前的研究過于強調基因。歷史久遠的尼安德特人,或者現代人起源的問題研究,我們缺少文字的記載,文化方面的研究證據,比如石器,也不多——石器是能夠體現不同種族特征的研究內容。而對于近幾千年來的人類遷徙歷史研究,遺傳學證據能夠闡明的只占很小一部分,而且也不是最有趣的部分。如果你研究埃及,可以找到有文字記載的材料,通過閱讀古埃及象形文字了解關于法老的歷史,這可能會有趣的多。

 

與中國實驗室的合作計劃

 

?知識分子:剛才我們談了您自己的研究,那么您與中國的合作怎么樣呢?比如與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Institute of Vertebrate Paleontology and PaleoanthropologyIVPP)或者與付巧妹的合作? 

 

帕博:我很高興巧妹回到了中國,建立了一個很好的實驗室,擁有做這些工作所需的所有技術,并且做的相當不錯。我認為在中國有個同一領域的實驗室,能跟我的實驗室做得同樣好,會頗有成果。

 

 

?付巧妹研究員在做報告。 攝影/陳曉雪

 

?知識分子:能告訴我一些您的合作計劃嗎?

 

帕博:我的理解是,我們實驗室的強項是開發和改進技術。當我們開發出新技術或者做出新改進時,我們很樂意把技術轉到這里,這樣巧妹就可以用它們研究中國的問題。我們當然也對這些問題和結果很感興趣。我們想看看,比如,尼安德特人分布在歐洲和阿爾泰山脈的年代,你們中國的人群分布在哪里。我對這個很感興趣,也希望巧妹能用我們的技術回答這個問題。

 

?知識分子:你認為中國在古DNA研究領域最有前景的是哪個方面?

 

帕博:嗯……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中國地域遼闊,有很多有趣的問題。但人類的歷史也是與滅絕的動物相關的,比如熊貓的歷史等等,有很多有趣的問題。這有點像,古DNA技術是一項可以廣泛應用的技術。也有點像考古學中的碳定年法,可以應用于很多不同問題。(比如說,古DNA技術還可以應用在)病原菌的演化中,看幾千年前存在哪些細菌和病毒。

 

?知識分子:中國境內存在尼安德特人嗎? 

 

帕博: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問題。在過去的十年,古DNA研究的工作將尼安德特人的分布地點延伸到了西伯利亞南部的阿爾泰山,距離中國很近。尼安德特人可能出現過在中國,而古DNA的研究將在未來回答這些問題,比如歷史上有哪些人群消失了,比如在5萬年前或10萬年前;這些消失的人群與尼安德特人是什么關系;他們與尼安德特人在遺傳學上是否親近。

 

《尼安德特人》是為家人而寫

 

 

?帕博的個人自傳《尼安德特人》

 

?知識分子:我們要進入最后一個問題了。您的著作《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 Man)明年就要在中國大陸發行了。你如何評價自己這本書?你有沒有寫其它書的計劃?

 

帕博:沒有,我不打算寫別的書了。《尼安德特人》最后成了一個視角非常私人化的書,記述了整件事情是怎么發生的。我一開始打算寫一個嚴肅很多的科學書,但發現這樣太無趣,工作量又很大。然后有一次我決定,不,我寧愿寫一本我的兩個小孩長大后能看懂的書,這樣他們就知道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在做什么了。所以這本書更像是為他們寫的,其他人想看也行。所以到最后,這本書的視角就顯得很私人、私密。現在它已經被翻譯成16種語言了,我挺驚訝的。

 

致謝

感謝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付巧妹為采訪提供的幫助, 感謝彭若詩、陸綺和梅寶整理部分采訪錄音。

 

作者:陳曉雪 來源:知識分子

責任編輯:向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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