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時候緬甸北方有一個麓川國[1]。1384年,麓川國派使團出使明朝,并將元朝所賜印信交于明朝,明朝冊封麓川國王思倫法為“平緬軍民宣慰使司,并賜倫發(fā)朝服、冠帶及織金文綺、鈔錠”;不久改“麓川平緬軍民宣慰使司”[2],麓川遂成為明王朝的屬國。
15世紀40年代,麓川國對明朝廷滋生反意,明廷一氣之下反復出兵重創(chuàng)麓川勢力[3]。在打敗麓川的戰(zhàn)役中,明廷得到位于麓川南面的緬甸、木邦兩宣慰司的大力支持。史載:“木邦、緬甸兩宣慰兵十余萬亦列于沿江兩岸,緬甸備舟二百余為浮梁濟師,并為攻破其柵寨,得積谷40萬石。軍飽,銳氣倍增。”[4]明皇帝——就是那位在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年)的“土木之變”中率大軍北上迎擊瓦剌卻被瓦剌俘虜?shù)拿饔⒆?mdash;—為了得到緬人的支持,還許諾事后以麓川地補償緬人:
正統(tǒng)六年,給緬甸信符、金牌。時麓川思任發(fā)叛,將討之,命緬甸調(diào)兵等。七年任發(fā)兵敗,過金沙江,走孟廣,緬人攻之。帝諭能擒賊首者,予以麓川地。[5]
明軍占領允姐蘭(今瑞麗以西),以捷報班師。明朝為絕后患撤麓川宣慰司,在隴川置隴川宣撫司,升原南甸州和干崖長官司為宣撫司,芒市土目放氏因從征麓川有功,也升為芒市長官司。為了酬謝緬人參戰(zhàn)麓川戰(zhàn)役的“貢獻”,明廷于正統(tǒng)十二年(1447年)“賜緬甸陰文金牌、信符”[6],景泰二年(1451年)“加賞錦幣,降敕褒獎”[7]。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明廷對麓川國下重手的結(jié)果是打破了緬甸北南的力量平衡。而沒有平衡則無制衡。北南失衡導致南面的緬人東吁政權迅速崛起并乘虛北進,隨后就與明王朝發(fā)生了規(guī)模空前的沖突。
1531年莽瑞體繼承明吉瑜為東吁國王。由于北方大國麓川勢力嚴重受挫,由于北方壓力大為緩解,東吁國調(diào)頭南向,1539年順錫當河南下攻占勃固并立都于此。1541年,東吁軍隊進攻馬都八(今緬南的馬達班),1542年占領卑謬,1548年西征阿拉干,1549年、1555年北上占領阿瓦(治所在今緬甸曼德勒一帶),滅阿瓦王朝。至此南方大體統(tǒng)一。
1557年東吁東征蘭納王國(位于泰國西北清邁),打通進入泰國的門戶。1563年、1568年,兩次東征泰國,阿瑜陀耶王朝臣服緬甸。
1575年,東吁揮師北向,木邦、蠻莫、隴川、干崖等地先后為東吁王朝控制,1579年,緬軍攻下孟養(yǎng)。此時由于沒有北方其他勢力與南方緬人相制衡,明廷只能一味“好言慰諭之”[8]地不斷忍讓,以至西南效忠明廷的抗緬力量“以無援敗”。[9]
驅(qū)虎豈能喂豬。明廷的忍讓引來緬人更大的進攻。
1581年,莽應龍為東吁國王,向明朝發(fā)起更大規(guī)模的邊界侵犯。1582年,東吁軍“起兵象數(shù)十萬,分道內(nèi)侵”[10]。攻下干崖,入姚關(今云南施南縣姚關),進順寧(今云南鳳慶),明廷指揮吳繼勳、千戶祁維垣戰(zhàn)死。又破盞達(今云南盈江縣蓮花街),副使刀思定求救不得,城破,“妻子族屬皆盡”[11]。接下來東吁兵鋒直指滇邊戰(zhàn)略要地騰沖、永昌、大理、蒙化、景東、鎮(zhèn)沅等。
西南邊事十萬火急,明廷急調(diào)南京坐營中軍劉綎為騰越游擊,武靖參將鄧子龍為永昌參軍,率數(shù)萬官兵趕赴云南前線,大敗緬軍于攀枝花,隨后乘勝進擊,于1581年底至1582年春“斬首萬余”,“復率兵出隴川、孟密,直抵阿瓦”[12]。1584年,孟養(yǎng)、隴川、木梆三地宣慰使和孟密的安撫使在威遠營筑壇誓言:效忠明廷,保邊境平安。由于沒有其他力量制衡,而明廷在西南又邊長莫及,1585年始,蠻莫、孟養(yǎng)、孟密等先后又倒向緬甸。1589年、1591年,東吁緬軍復攻孟養(yǎng)、蠻莫、思化等地,均為明軍挫敗。17世紀初,東吁緬軍與明軍雙方在北緬展開拉鋸,明軍勞師征遠,能擊敗緬軍,但守不地盤。1602年,東吁軍隊出動十幾萬軍隊大舉北進,占領莫蠻,次年為明軍擊退。此時,東北努爾哈赤崛起,明廷捉襟見肘,對西南控制力弱。明軍收復蠻莫后,當?shù)赝了驹趶姶蟮木捾妷毫ο聼o力支撐,緬軍攻占孟養(yǎng)、孟密。1606年,緬軍30萬攻木邦,明廷兵不至,木邦失陷。原麓川、孟養(yǎng)、木邦所據(jù)地區(qū)轉(zhuǎn)入緬軍之手。
由此,緬甸今天的版圖也大體奠定,而這一結(jié)局的起因又可以明廷重挫麓川勢力為始點。
明廷在西南失衡的治邊政策給后代留下巨大的邊境壓力,以至清朝乾隆時期就不得不與緬甸產(chǎn)生更大的沖突,多次西南用兵,牲犧非常大,但版圖不進反退[13],以至乾隆也不得承認征緬之舉“未為深思遠計,不得不引為己過者”[14]。乾隆晚年總結(jié)說:
予以古稀望八之歲,五十三年之間,舉武功者凡八,七胥善成,其一惟征緬之事,以其地卑濕癉癘,我兵染病者多,因其謝罪罷兵,遂以振旅,是此事究未成也。[15]
可以看出,乾隆對征緬的結(jié)果是極不滿意的:這場戰(zhàn)爭支出太大而收效甚微,僅是邊境的表面穩(wěn)定。究其原因,非乾隆不為也,乃前朝治邊失策也。西南緬地力量南北失衡,是清以降西南邊地治理難度倍增的主要原因。
1918年11月,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在信中說:“我贊同這樣一個聯(lián)盟,只要我們的期望不要太高。我不愿扮演連伊索寓言都視為笑柄的角色。寓言講的是羊狼談判同意解除戒備,而羊群為表現(xiàn)誠意,請牧羊犬離去,結(jié)果它們卻成了狼群的晚餐[16]。在這則故事中,明廷不是驅(qū)逐而是打殘了保護自己的“牧羊犬”即麓川國。但這還不是最蠢的,最蠢的是明廷還告訴狼:牧羊犬消滅后,牧羊犬的地盤可交給狼管理。這樣的治邊政策的結(jié)果只能是“‘為淵驅(qū)魚,為叢驅(qū)雀’,把‘千千萬萬’和‘浩浩蕩蕩’都趕到敵人那一邊去,只博得敵人的喝采”[17]。
這份跨越三百多年的血寫經(jīng)驗告訴我們,對于我國的周邊治理,要注意促成有利于我的形格勢禁的形勢,不能意氣用事自己打破有利的區(qū)域力量平衡。這是老英國的經(jīng)驗。英國人將政治看作一種機制或格局,在其中使自己的敵人越來越少,朋友越來越多;如果不出這個機制或格局,那對朋友尤其對盟友就不要要求過高,不然就會落個或者“水至清則無魚”,或者與昔日盟友反目為仇的結(jié)果。
“不審勢即寬嚴皆誤”[18],治理周邊要深思。
注 釋:
[1]“麓川”是漢文對傣族聯(lián)盟國家“勐卯龍”的譯寫。“勐卯龍”直譯為漢語是“大卯國”,因元朝曾在“勐卯龍”王城所在地“勐卯”(卯地)設立過“麓川路”,故將“勐卯龍”(大卯國)譯寫為“麓川國”。麓川國(勐卯龍)是傣族先民在云貴高原西南部、緬甸中北部于1312年建立的政權,曾多次擊潰入侵的元朝軍隊。與明朝軍事對峙了近十年之久,實力嚴重削減,1382年,明軍占領云南,麓川國王思倫法為與明朝交好,派使團出使明朝,并將元朝所賜印信交于明朝。1384年,明朝冊封思倫法為麓川平緬宣慰使司世襲宣慰使,麓川成為明王朝的屬國。1413年,思行法讓位于其弟思任法,經(jīng)過多年的養(yǎng)精蓄銳,于1428年開始向周邊擴張,欲恢復祖地。1440年多次擊敗明軍的進攻,占領干崖、南甸、騰越(騰沖)、潞江、永昌(保山)等地,遭明軍重創(chuàng)。隨后麓川國衰落并于1604年被東吁國(緬族)所滅。
[2]許嘉璐主編:《二十四史全譯·明史》(第十冊),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6526頁。
[3]史稱“麓川之役”。明朝朝廷四次對云南麓川宣慰司叛亂出兵征討的戰(zhàn)役,分別發(fā)生在1439年(正統(tǒng)四年)、1441年(正統(tǒng)六年)、1442年(正統(tǒng)七年)、1448年(正統(tǒng)十三年),明朝經(jīng)過連年征戰(zhàn),仍未徹底平息叛亂,最終以盟約形式結(jié)束;期間連續(xù)發(fā)動數(shù)十萬人的進攻,致使大軍疲憊、國庫虧空,對北面蒙古瓦剌的防御空虛。
[4]許嘉璐主編:《二十四史全譯·明史》(第十冊),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6534頁。
[5]許嘉璐主編:《二十四史全譯·明史》(第十冊),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6540~6541頁。
[6]許嘉璐主編:《二十四史全譯·明史》(第十冊),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6541頁。
[7]許嘉璐主編:《二十四史全譯·明史》(第十冊),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6541頁。
[8]許嘉璐主編:《二十四史全譯·明史》(第十冊),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6544頁。
[9]許嘉璐主編:《二十四史全譯·明史》(第十冊),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6545頁。
[10]許嘉璐主編:《二十四史全譯·明史》(第十冊),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6544頁。
[11]許嘉璐主編:《二十四史全譯·明史》(第十冊),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6545頁。
[12]許嘉璐主編:《二十四史全譯·明史》(第十冊),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6545頁。
[13]1762年冬緬甸入侵中國云南普洱地區(qū),清軍自衛(wèi)反擊,1769年11月16日雙方簽訂停戰(zhàn)合約。歷時7年,清朝雖然取得了緬甸名義上的臣服,但是并未能獲得戰(zhàn)爭的真正勝利且損失慘重。
[14]云南省歷史研究所編:《〈清實錄〉越南緬甸泰國老撾史料摘抄》,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667頁。
[15]張本政主編:《〈清實錄〉臺灣史料專輯》,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70頁。
[16]轉(zhuǎn)引自[美]亨利·基辛格著,顧淑馨、林添貴譯:《大外交》,海南出版社1998年版,第35頁。
[17]毛澤東:《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55頁。
[18]清人趙藩為成都武侯祠撰寫的楹聯(lián)對諸葛亮提出婉轉(zhuǎn)的批評:“能攻心則反側(cè)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zhàn)。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
(作者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戰(zhàn)略問題研究中心教授;來源:昆侖策網(wǎng)【原創(chu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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