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大凡偉大的作家藝術家,都有一個漸進、漸悟、漸成的過程。文藝工作者要志存高遠,就要有‘望盡天涯路’的追求,耐得住‘昨夜西風凋碧樹’的清冷和‘獨上高樓’的寂寞,即便是‘衣帶漸寬’也‘終不悔’,即便是‘人憔悴’也心甘情愿,最后達到‘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領悟。”
習近平總書記的這一段話,化用王國維《人間詞話》所說的治學三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來說明藝術家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時苦苦追尋、漸進漸悟的過程。恰好這三種境界原來都是宋人的名句。第一種境界來自北宋晏殊的《蝶戀花》,第三種境界來自南宋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而第二種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則是出自北宋柳永的《鳳棲梧》詞:“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鳳棲梧》跟《蝶戀花》是同一詞調,只是名稱不同,專業(yè)術語叫“同調異名”。《蝶戀花》又名《鵲踏枝》,晏殊的《蝶戀花》有的版本調名就作《鵲踏枝》。
柳永是宋代第一位面向市民大眾創(chuàng)作的詞人,也是最受大眾歡迎的詞人。當時有“凡有井水飲處,皆可歌柳詞”的說法。柳詞傳播之廣、受歡迎的程度之高,不難想見。這首《鳳棲梧》就是面向大眾寫的一首愛情相思詞,表達的是人人心中常有的那種對愛情的執(zhí)著,對愛情的堅守。詞中的抒情主人公,即登樓遙望、無言憑欄、想大醉一場忘卻相思苦的主人公,究竟是男性還是女性,詞人都沒有點明。詞人有意淡化和消解主人公的特定身份,目的是引發(fā)更多讀者聽眾的情感共鳴。男性讀者可以引為同調,女性聽眾也可以引為知己。詞作主人公身份的模糊性,可以提升讀者的情感認同度。
衣帶漸寬,是寫人體消瘦。用衣帶漸寬不再合體來寫人因相思而瘦,是古人常用的表現(xiàn)手法。早在漢樂府古辭里就有“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的詩句,漢末《古詩十九首》的“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更為人所熟知。這意思是離開家鄉(xiāng)一天比一天遠了,懷鄉(xiāng)思家的愁緒一天比一天重了,身體也一天比一天瘦了,瘦得衣帶都寬松不合體了。古辭和古詩寫鄉(xiāng)愁相思,還比較含蓄,而到南朝詩人徐陵的《長相思》詩里,表達就直接明了:“愁來瘦轉劇,衣帶自然寬。”唐代詩人也愛用這種手法,如賈至《寓言》詩說:“嗟君在萬里,使妾衣帶寬。”劉長卿送行詩寫道:“因君欲寄遠,何處問親愛。空使滄洲人,相思減衣帶。”沒留下姓名的河北士人《寄內詩》想象在家獨守空房的妻子是“瘦盡寬衣帶,啼多漬枕檀”。無論是樂府古詩,還是唐代詩人,寫衣帶漸寬,都只是表達因相思深重而導致身體消瘦。柳永則進一步表達出對愛的堅守與執(zhí)著,縱然衣帶漸寬,也決不后悔,為了心中的伊人,身體消瘦了,面目憔悴了,也值得。正因為有信念,對伊人愛得深切、愛得真摯,才無怨無悔。“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和秦觀的“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元好問的“問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堪稱中國詞史上的三大愛情金句。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原是表達愛情相思的詞句,為何王國維能借以詮釋一種治學境界?這有兩層原因,一是創(chuàng)作層面,詞句本身具有多元闡釋的空間。詞作表現(xiàn)情感,大多是呈現(xiàn)情感的表現(xiàn)形態(tài),而并不說明、透露情感生成的原因。比如,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賀鑄的“試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都只是通過具象景物來表現(xiàn)愁情的深廣多,至于為什么有如此深廣多的愁苦,詞中并沒有透露點明,讀者可據(jù)自己的生活閱歷、閱讀經(jīng)驗想象補充,可以是因為愛情的失戀而愁,可以是由于理想的失落而愁,可以是為事業(yè)的失敗而愁,可以是因人生的失意而愁。同樣的道理,柳永只是說“衣帶漸寬”,人體消瘦,并沒有說為何而瘦,讀者既可以理解為對愛情的苦苦追求而瘦,也可以想象是對事業(yè)的執(zhí)著追求而瘦,當然也可以聯(lián)想是因刻苦治學而瘦。
二是讀者層面,閱讀本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活動。讀者對作品的理解,不是被動的反應,不是照相式的還原,而是能動的感悟和自由的聯(lián)想。讀者對作品的理解,常常超越作者所要表達的原意。古人所謂“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未必不然”,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柳永的“衣帶漸寬終不悔”,是為愛情相思而不悔,讀者卻完全可以理解成為了理想追求、為事業(yè)奮斗、為科學研究而甘心投入,無悔付出。中國詩歌又一直有比興的傳統(tǒng),屈原的《離騷》就建立了香草美人以比君子的抒情范式: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在古代詩歌中,有時表面上是寫女性佳人的美麗,實際上是象征男性的才華與品德,如曹植的“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杜甫的“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都是詩人自喻。有時寫對女性佳人的追求,實際上是象征對理想的追求、對道德的追求、對美好事物的追求。蘇軾在《赤壁賦》中所唱“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余懷,望美人兮天一方”的“美人”,也不是指女性,而是喻指對理想的追求,對未來自由生活的期盼。有了這種抒情傳統(tǒng),讀者將寫愛情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理解為對人生、對事業(yè)、對學問追求的不悔,也就自然而然了。
【來源:《光明日報》;作者:王兆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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