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寧(1870年4月22-1924年1月21日) 列寧的選擇 可否設想在我們的自由社會中對自由選擇的實際效果做一個更好的歸納?烏爾里希·貝克曾提出一個“自反性社會 ”概念,認為從性伙伴到民族認同本身所有類型的交互作用,都須重新協商或確立。1 那種在線購物選擇的情形很好地說明了這種進行自由選擇的永恒動力中令人厭煩的一面,人們不得不進行一連串幾乎沒完沒了的選擇 :如果你想要 X,點擊 A,否則點擊 B。我們可以繼續這些 “重新確立我們自己”的細微選擇,只要它們不會破壞社會和意識形態的平衡。就“這是我的選擇 ”而言,最徹底的莫過于聚焦那些破壞性選擇:比如 ,邀請一些狂熱的種族主義者,而他們的選擇——不同之處——的的確確產生了一種差異性。 這些現象的存在使得今天十分有必要重新討論列寧對于 “形式自由”和 “實質自由”的區分。那么,讓我們在最激進的意義上大聲呼喚列寧吧—— 例如,他在 1922年為反對孟什維克和社會革命黨人對布爾什維克權力的批判所進行的論戰: 不是 “金錢或者生命 ”而是 “不批判或者生命 ”,這種強迫性選擇加上列寧對自由主義自由觀的否定態度,使他在自由主義者中得不到什么好評 。 實際上,在經歷了現實社會主義的痛苦之后,這種推理的荒謬之處今天不是越發明顯了嗎?首先,它將一種復雜歷史形勢簡化為一種封閉的強決定論式的情境,在那里行動的 “客觀 ”結果是被全面決定的 (獨立于你的目的之外);其次,是共產黨篡奪了那種決定“客觀作用”的權力 。 對于這種重新激活列寧的觀念,公眾的反應很可能是一陣哂笑:馬克思——今天即便是在華爾街他也很受歡迎——作為描寫商品的詩人 , 他提供了對于資本主義內在動力的完美描述,在文化研究中,他刻畫了今天日常生活中的異化和物化現象…… 但是,列寧,不 !你說的是工人運動 、革命政黨這些僵尸一樣的概念?難道列寧所代表的不是馬克思主義在實踐中的失敗嗎?不是 20世紀的世界政治中影響深遠的那場大災難嗎?不是那種在毫無生氣的計劃經濟中走到盡頭的現實社會主義實驗嗎? 因此 ,在當代學術政治中,與列寧有關的探索就遭受了雙重限制:是啊,為什么不呢, 我們生活在自由民主的世界里,有思考的自由。但是,對待列寧必須是一種客觀的、批判性的和科學的方式,而非一種懷念式的崇拜 ,進一步說,必須從一種穩固地植根于民主政治秩序的視角出發,并且限于人權的視野之內。因此列寧身上留下的只是 20世紀極權主義的悲慘經歷和教訓。 列寧的偉大之處 對于列寧的參照怎樣才能使我們脫離這種困境呢 ? 一些左派人士希望通過將 《怎么辦 ?》里“壞的”雅各賓 —精英主義的列寧同 《國家與革命 》里 “好的 ”列寧對立起來, 以便能夠 (至少是部分地 )拯救列寧。 前一個列寧把黨看做一個職業的、思想上的精英團體,并利用它從外部啟蒙工人, 后一個列寧則展示了消滅國家 、實現人民大眾直接管理公眾事務的愿景 。然而, 這種對立本身是有其局限性的 ;《國家與革命》的關鍵性前提是國家不可能全面實現“民主化”, 因為這里所說的國家只是階級統治的工具。這一前提合乎邏輯的推論就是 ,只要我們仍處在國家的統治之下,我們就會合法地充分實行暴力恐怖。因為在這種統治中, 民主只是一個假象。國家是階級壓迫的工具, 所以沒有必要嘗試對國家機器加以改進, 如保障法律秩序、選舉權 、旨在保護個人自由的法律等等 。所有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 。上述指責中僅有的合理之處是 ,人們無法將 1917年導致十月革命爆發的特殊形勢同后來的斯大林轉向區分開來 ;使革命爆發成為可能的一系列事件 (農民的不滿 、高度組織化的革命精英 )后來導致了那種 “斯大林主義”的轉折 。這就是列寧主義的悲劇所在。 那么 ,列寧的偉大之處在哪里呢? 1914年秋天,所有的歐洲社會民主黨 (除了光榮的俄國布爾什維克和塞爾維亞社會民主黨人之外)都采取了 “愛國主義路線”, 受戰爭狂熱的影響而投票贊成戰爭撥款 。列寧一開始甚至認為, 德國社會民主黨 《前進報 》上報道的社會民主黨在議會為戰爭撥款投票的消息 ,是俄國秘密警察蒙騙俄國工人的卑鄙伎倆 。在那個將歐洲大陸一分為二的戰爭年代, 在自己的國家里摒棄那種應該加入戰爭的觀念并進而同 “愛國主義情緒 ”作斗爭該是多么困難 ! 又有多少偉大的心靈(包括弗洛伊德在內 )沒有屈從于那種民族主義的誘惑呢 ? 即便這只有短短的幾周時間 ! 在阿蘭·巴迪歐看來,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沖擊不啻為一次災難, 整個世界消失了 ,不僅僅是田園牧歌般的資產階級進步主義和進步的信念, 還有與之相對應的社會主義運動 。 同樣, 列寧自己 (《怎么辦?》里的列寧 )先前的理論基礎也動搖了 。他在絕望中不是沉淪 , 不是自我安慰 “我早就告訴過你如此!”這一絕望的時刻 ,這一災難開啟了打碎第二國際革命歷史決定論的列寧主義時代。只有列寧才是這個時代的開啟者 , 只有列寧才是說出這一災難真相的人 。在絕望的時刻,通過閱讀黑格爾, 列寧覺察出革命的機遇正在孕育。他的 《國家與革命》就是與這段痛苦的經歷緊密聯系在一起的 ,列寧的全身心投入在他給加米涅夫的信中可見一斑: 以下一點暫時請不要告訴別人:要是有人謀殺了我 ,就請您出版我的筆記《馬克思主義論國家 》(還放在斯德哥爾摩 )。筆記本封面是藍色的 ,裝訂過 。我把從馬克思和恩格斯著作中摘錄的以及從考茨基反駁潘涅庫克的著作中摘錄的一切文字都收在里面 , 并且還作了很多批語、評注、結論 。我想 ,如果要出版, 一星期時間就夠了。我認為這件事很重要, 因為無論是普列漢諾夫 ,還是考茨基都把這個問題搞得混亂不堪 。不過先要講好 ,這一切目前絕對不要告訴別人!8 賽博空間的列寧? 即將打響的戰斗是由兩方面組成的 :首先就是反資本主義。然而, 無論對資本主義的反對有多么激進 ,只要不把資本主義的政治形式(還是自由主義的議會民主制 )作為必須解決的問題 , 就是不充分的。也許 ,今天最大的誘惑就是相信可以逐漸削弱資本主義而不需要思考其自由民主遺產的合法性問題。正如某些左派學者所宣稱的那樣 , 這些遺產盡管是資本主義帶來的, 但卻可以加以自主使用并用來批判資本主義。資本主義被看做是一種塊莖似的怪物或吸血鬼 ,它能夠去地域化并吞噬一切, 堅韌而富有生機 ,每一次危機都使它變得更加強大, 簡直是一個不斷重生的狄奧尼索斯-菲尼克斯 。但在這種將馬克思同反資本主義所做的詩性鏈接中 , 馬克思卻真的死了。因為政治性痛刺一旦被拔出 , 馬克思也就被無害化處理完畢。 在馬克思看來, 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是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沖突 。在資本主義中 , 這種沖突得到了充分的展開;交換價值的主導地位獲得了獨立存在并轉化為自我增值的資本的幽靈, 這個幽靈需要生產能力和現實的人受它支配并化為其暫時性的肉身 。馬克思還從這種對立出發得出了經濟危機的概念 ;當用錢生錢自我增殖的虛假幻象接觸到現實的時候,危機就會發生。這種投機的瘋狂不可能無限制地持續下去, 它必然在越來越大的危機中得到爆發 。 危機的根源就是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對立;交換價值的邏輯遵循自己的路徑, 自己的瘋狂舞蹈,全然不顧現實的需求本身。看起來似乎是這樣的:當虛擬和現實的普遍性達到明顯不能忍受的程度時, 上述分析就會在當代實現 。一方面,我們對未來 、對并購行為有著瘋狂的 、唯我的算計和沿其內在邏輯推測的那種可能性;另一方面 ,現實正在遭遇生態危機 、貧窮 、第三世界危機 、社會生活疾病和瘋牛病等等 。這就是為什么賽博資本主義可以表現為今天典型的資本主義 ,這就是為什么比爾 ·蓋茨會夢想著賽博空間提供一個“無障礙資本主義 ”的基本框架 。 我們這里擁有的是現實和虛擬世界對立的兩個版本之間的意識形態短路——這二者分別是現實生產和資本的幽靈性虛擬控制之間的對立以及經驗現實和賽博空間的虛擬現實之間的對立 。那種橫亙于迷人的熒幕形象和熒幕之外作為痛苦肉身之間的對立 ,似乎可以轉化為資本循環算計的 “真實 ”和貧苦大眾的丑陋現實之間的直接經驗的對立。然而,這——真是建立資本主義批判的唯一方式嗎 ? 如果資本主義的問題不是那種唯我主義的狂舞, 而恰恰相反, 它堅持不承認自己同 “現實”的對立 ,將自己展現為對現實需求的滿足呢? 馬克思的原創性在于他同時打了兩套牌 :資本主義危機的根源在于使用和交換價值的對立 ,同時 ,資本主義還限制著生產能力的自由展開 。 所有這些都意味著 ,今天經濟學分析的迫切任務還是重述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 ,以免墜入后工業社會多重意識形態的陷阱。 我認為, 關鍵問題與私有財產形式的變化相關 ;權力和控制等基本因素不再是投資鏈條上的最后一環 ,即真正控制生產手段的公司或個人。當代典型的資本主義是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發揮作用的 :用投資借來的錢空手套白狼 ,即使負債, 但無論如何要掌握控制權。一家企業歸另一家企業所有,后者又向銀行貸款, 銀行又最終發行由我們這些普通人所持有的貨幣 。在比爾 ·蓋茨那里, 生產手段的私人所有權概念在這個術語的一般意義上來看完全失去了意義 。資本主義這種虛擬化的矛盾基本上與量子物理中的電子相同 。現實中每一個要素的質量是由其靜止狀態的質量加上其加速運動所產生的剩余構成的;然而, 靜止狀態的電子集合為零 。電子的集合僅僅是由其加速運動的剩余產生的 , 似乎我們是在操縱那種需要虛假實體的虛空, 只是變戲法般地將其纏繞到其剩余之中。今天的虛擬資本不也是以這種方式運作的嗎 ? 它的“凈價值 ”為零,它只是用剩余在運作 ,依賴一個虛無飄渺的預期 。 那么列寧這時又在哪里呢? 根據當下流行的說法,在十月革命以后的年代里 ,列寧對于普通大眾創造能力的失望使他轉而強調科學和科學家的作用 ,并且開始依賴專家的權威。他歡呼 “那個幸福時代的來臨,政治將隱退…… 工程師和農藝家將主導談話”。這是技術專家統治論的后政治學嗎 ? 列寧有關借助壟斷資本主義發展社會主義的想法在今天看起來似乎幼稚得很 : 難道這不是馬克思那種以顯而易見的方式調節全部社會生活的一般智力觀念的最徹底表達嗎? 不是一個人的控制被物的控制所取代的后政治社會的最徹底表達嗎 ? 當然, 很容易用工具理性批判和被管理的世界的腔調來反對上述觀點: 然而 ,事情真的是這么明確嗎? 如果用萬維網這個今天一般智力的完美代表來代替中央銀行的例子 (它顯然太老了 ), 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況呢? 多羅茜 ·塞耶斯認為亞里士多德的《詩藝》實際上是偵探小說的理論 ,然而由于亞里士多德還不知道什么偵探小說, 他只能訴諸自己手邊的例子 :悲劇 。12按同樣的方式 ,列寧實際上發展了關于萬維網角色的理論, 但是 ,既然他還不知道網絡的存在,他就不得不首先討論中央銀行 。相應地, 我們是否可以認為“沒有互聯網 ,社會主義是不能實現的……我們在這方面的任務只是砍掉使這個極好機構資本主義畸形化的東西 , 使它成為更巨大、更民主、更包羅萬象的機構 ”? 在這里, 人們很容易重拾那陳舊的 、鄙俗的 、半被忘記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辯證法:已經成為陳詞濫調的一種說法是 ,正是這一辯證法反諷性地埋葬了現實存在的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無法捱過從工業社會到后工業社會的轉變 。然而 ,資本主義就真的提供了數字化世界中的生產關系的基本構架嗎 ? 在互聯網的內部就沒有一種炸毀資本主義的潛在導火索嗎? 難道微軟壟斷的案例不正是列寧主義的嗎? 除了以國家政權的形式同壟斷作斗爭 (想想拆分微軟的案例吧 )外, 難道使之社會化 、更加容易接入不是更加合乎邏輯嗎? 列寧主義的烏托邦 那么 ,什么是政治行動的標準呢 ? 這樣的勝利顯然是不算數的, 即便我們用梅洛 -龐蒂的辯證方法來加以定義 (就像賭博一樣 ,期待未來有一天將追溯性地為我們現在的恐怖行動來開脫 )。13 唯一的標準是一以貫之的 :行動的烏托邦。在發生革命性斷裂時 ,烏托邦未來既不是全面實現了的現實, 也不是為現實暴力作證明的遙遠的承諾。它存在于一種瞬間的延遲中,一種現在與未來的勾連中 ,我們——就像接受上帝的啟示一樣——在短時間里可以像烏托邦未來已經就在手邊 (但不是已經全面實現 )、觸手可及一樣去行動。 革命不是一種現在我們必須忍受以便后代獲得幸福和自由的苦難, 而是這樣一種未來的幸福和自由已經投射下光影的現世艱辛——無論環境多么險惡, 當我們為自由而戰的時候就已經獲得自由了,當我們為幸福而努力的時候就已經獲得幸福了 。革命不是梅洛-龐蒂式的賭注 , 一種必有其果的延遲行動 。按這種理解, 革命的合法性或非法性將在當下行動的長時段結果中得到說明。但是革命自己已經為自己提供了本體論證明 , 就是自身真理性的直接指引。 在涉及政治恐怖這一點上 , 可以看出列寧主義與斯大林主義的不同 。14在列寧時代 ,恐怖是被廣泛承認的(托洛茨基有時甚至以一種過分自信的方式自夸布爾什維克制度及其使用的恐怖手段的反民主特質 ),而在斯大林時代 , 恐怖的象征狀態發生了徹底的改變 ;恐怖轉變為一種在公共官方話語中不被承認的、可惡的的陰暗面 。問題的關鍵是, 恐怖的高潮(1936—1937)恰恰發生在 1935新憲法通過之后 。這部憲法旨在終結此前的緊急狀態并標志著一切事物回歸正常:此前所有階層(富農、前資本家 )被取消的市民權利得以恢復 , 普遍選舉權開始實行等等 。這部憲法的核心思想是在社會主義秩序穩定且敵對階級被消滅之后, 蘇聯從現在開始再也不是一個階級社會了 ;國家政權的主體不再是勞動階級 (工人和農民 )而是人民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斯大林時期的憲法就是一種不顧社會現實的虛偽 。恐怖的可能性被滲透進它的內核之中。既然階級斗爭現在已經不存在且蘇聯被看做是一個人民的無階級國家 , 那么那些 (被假定為 )制度的反對者就不再僅僅是在沖突中分裂社會的階級敵人 ,而就是人民的敵人 、害蟲 、渣滓, 他們應該被從人類中清除出去 。 這種對制度自身殘渣余孽的壓迫 ,同 20世紀 20年代末 30年代初蘇聯出現的心理個體的建構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20年代早期的俄國先鋒派藝術(未來主義、構成主義 )不僅狂熱地崇拜工業化 ,而且竭盡全力去塑造一種新的工業人 ,這種人不再懷有傷感情緒和傳統觀念 , 而是逐漸把自己認同為工廠大型聯合機器上的一顆螺絲或螺母。這種極端的正統性也是顛覆性的。就是說 , 它過分將自己同官方意識形態的內核視為一體 :我們在愛森斯坦、梅耶浩德 、構成主義的繪畫中獲得的人的形象, 總是在強調那種他或她的機械運動之美 、他或她的徹底的去心理化特征。 在西方被視作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最終夢魘的東西 ,被視作泰勒制 、福特制流水作業對應物的東西 ,在俄國卻被作為自由的烏托邦前景而加以稱贊。回想一下梅耶浩德是多么強烈地堅持 “行為主義”的表演要求吧——不再倡導那種演員與其所扮演的對象之間的親密感 , 只是在嚴格要求下進行嚴酷的身體訓練 , 其目標是能夠表現一系列機械動作 。這就是對于官方斯大林主義意識形態來說無法忍受的東西 ,因此斯大林主義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實際上是一種對 “帶有人性面孔的社會主義”的重新強調,就是說 ,將工業化過程再次植入傳統的心理個體的約束性之中。在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文本、繪畫和電影中 ,個人不再被鉚進一個全球機器之中 ,而是作為溫暖的、具有激情的人。 非常合乎邏輯的是 ,去斯大林化的信號是一個恰好相反的平反過程 , 是承認過去黨的 “政治錯誤”的過程 。這樣, 被妖魔化了的布爾什維克前領導人的逐漸平反就形成了這樣一個索引 ,可以用來衡量蘇聯的去斯大林化走到了怎樣一個程度 (什么方向 )。 首先得到平反的是 1937年大清洗中被害的高級軍事領導 (圖哈切夫斯基及其他將領 );到了戈爾巴喬夫時代 ,就在蘇聯垮臺前不久 ,最后被平反的是布哈林 。當然,這是一個轉向資本主義的鮮明標志:被平反的布哈林在 20世紀 20年代曾經倡導過工人和農民之間的聯盟 , 且提出過著名的口號:“發財致富吧!”并且反對暴力的農業集體化。然而, 具有特殊意義的是 ,有一個人從來未曾被平反昭雪過, 他既被共產主義者也被反共產主義的俄國民族主義者所拋棄 :他就是托洛茨基 , 一位革命中 “流浪的猶太人 ”,是真正反對斯大林的人, 他曾經以 “不斷革命論 ”來反對一國建成社會主義的觀點 。有人可能會在這里冒險用弗洛伊德對無意識中原初壓抑和次壓抑的區分作類比;對于托洛茨基的忘卻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蘇聯政權的原初的壓抑, 是不能通過平反的方式被重新承認的, 因為整個秩序就是建立在對這種忘卻的消極姿態上的。(今天很時髦的一件事是宣稱,斯大林政治的反諷之處就在于 , 1928年之后實際上就是一個不斷革命的過程, 一種永恒的緊急狀態 ,革命重復性地吞噬了自己的后代 。 然而, 這種說法并不正確 ,因為斯大林主義的恐怖只是將蘇聯作為一個具有固定邊界和制度的國家穩定下來的努力所產生的辯證結果 ;恐怖只是這樣一種恐慌姿態 ,是對國家穩定所受威脅的保護性反應。)因此 , 托洛茨基在蘇聯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在 1990年之前沒有位置 ,在 1990年之后同樣也不會有位置 。在現在的資本主義環境中, 即便是共產主義的遺老也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他的不斷革命論 。也許托洛茨基這個能指就是在值得發掘的列寧主義遺產中最合適的一個名稱 。 對于那些仍然堅持 “正統 ”列寧主義的人來說 ,問題是他們對自己言說的主體位置不甚清楚。這些正統派以為可以一下子恢復列寧主義, 繼續討論階級斗爭以及腐化的領袖對工人群眾的革命要求的背叛等等老話題 。他們要么會充滿激情地加入到關于過去的討論中 (博聞強識地宣布反共產主義的“列寧學家 ”是怎樣 ? 他們在哪里曲解了列寧? 諸如此類),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拒絕回答為什么 (不考慮一種純粹的歷史學興趣的話)今天上述討論具有重要價值這個問題 。他們要么就會越接近當代政治 , 也就越發操上一口不產生任何威脅的純粹學術行話 。他們的癥候隨著每一次新的社會動蕩 (10年前現實社會主義的解體, 米洛舍維奇的失敗 )而顯現 ;每一次,他們都支持一些工人階級運動 (比方說 , 塞爾維亞罷工的礦工 ),因為它們據說是體現了一種真正革命的 、至少是社會主義的潛質 ,但很可惜這些運動先是被利用繼而被那些支持資本主義的或是民族主義的力量所背叛 。 以這種方式可以繼續夢想著革命就要來臨,我們所需要的只不過是那種能夠調動起工人的革命潛力的真正的領導者。如果有人相信他們,那么團結工會最初就是一個工人的民主社會主義運動,后來才因為其領導被天主教會和中央情報局腐化而發生了“背叛”。如果我們在這種立場之外再加上四種,我們就可以獲得一個有關今天左派困境的思想全圖 :將文化斗爭(女權主義、同性戀 、反種族主義 、多元文化沖突 )接受為解放政治學的主要領域 ;對福利國家制度成果純粹的防御性保護;基于賽博共產主義的天真信念 (那種認為新媒介將直接為新的真正的共產主義創造條件的觀點 );以及最后一種 ,投降主義的第三條道路 。對于列寧的訴求應該成為這樣一種能指 , 它代表了那種打碎在這些虛假選項中所進行的無意義循環的努力。 因此,重述列寧不是意味著返回到列寧那里。重述列寧是承認列寧已死 , 他的特定的解決方案已經失敗 ,甚至是一個巨大的失敗 , 但是其中閃爍著的烏托邦火花卻彌足珍貴。重述列寧意味著我們必須在列寧的現實所為和他所開啟的可能性空間中有所界劃, 以及列寧在現實中的作為與另一個可以稱之為 “列寧的而不是列寧本身 ”的維度之間的張力 。列寧那里的很多東西在今天必須被放棄 。而結合今天對量子物理的新紀元運動的解讀來重申列寧 《唯物主義與經驗批判主義 》的意義可能會比較有吸引力。 在新紀元觀念中 ,物質 “消失”了 ,被消融進能量領域的非物質波動之中。的確 (正如盧西奧 ·科萊蒂所強調的那樣 ),列寧對于哲學的和科學的物質觀念的區分暗中消解了自然中的或自然的辯證法的觀點;因為哲學的物質觀堅持實在獨立于心靈而存在, 任何哲學對科學的干預都是應該被拒斥的 。然而 ……這個然而涉及到一個事實, 就是 《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 》并沒有討論過辯證法和黑格爾 。列寧的基本論點是什么呢 ? 他拒絕將知識還原為現象論者或實用主義的工具主義 (即, 宣稱在科學知識中 ,我們知道的是事物獨立于我們的心靈存在的方式——聲名狼藉的 “反映論 ”), 并且堅持知識的不確定性本質 (知識總是有限的 、相對的, 只能以一種無限的接近過程 “反映 ”外部實在)。難道這聽起來一點都不耳熟嗎 ? 這不就是盎格魯-撒克遜分析哲學傳統中卡爾·波普這位典型的反黑格爾主義者的基本立場嗎 ? 科萊蒂回憶說 , 波普曾在 20世紀 70年代的一封私人信件中寫道 :“在我看來, 列寧關于經驗批判主義的著作真是棒極了 。”15這封信后來最先刊登在《時代》周刊上。 重述列寧不是重述列寧做過的東西 , 而是他沒能完成的東西, 他錯過的機遇。今天 ,列寧似乎是來自另一個時代的人物:不是說他諸如黨的集中制等觀念產生了極權主義的威脅 , 而是說它們似乎屬于一個我們無法繼續聯系上的不同時代。然而, 與將這一事實看做列寧過時的證據不同, 人們應該, 或許也可以嘗試相反的做法。一種特定的歷史性維度正在遠離我們的時代 。如果這種與列寧的隔膜是我們生活的時代出了問題的話 ,該怎么辦呢 ? 注 釋: 1、UlrichBeck, World Risk Society, trans. Mark Ritter(Oxiford, 1999) 2、《列寧選集》第 3版第 4卷第 674— 675頁。 3、Jǜrgen Habermas,Dieneue Unǜbersichtlichtkeit(Frankfurtam Main, 1985) 4、ClaudeLefort, LaComplication(Paris, 1999). 5、Theodor W.Adorno, Minima Moralia (London,1996),p.49 6、Jacques-Alain Miller, Cequiaitinsigene, unpublished seminar1984-85;lecturegiven3 Dec.1984. 7、《列寧選集》第 3版第 2卷第 309頁。 8、《列寧全集》第 2版第 47卷第 630頁。 9、NeilHarding, Leninism(Durham, N.C.,1996), p.309. 10、《列寧選集》第 3版第 3卷第 298頁。 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2版第 31卷第 102頁。 12、Dorothy L.Sayers, “Aristotleondetective Fiction, ” Unpopular Opinions ( NewYork,1947), pp.222-36. 13、Maurice Merleau-ponty, Humanism and terror: the Communist Problem, trans. John Neill(Oxford, 2000). 14、有人會質疑列寧主義這個概念, 它難道不是在斯大林那里被發明出來的嗎? 同樣的情況不也發生在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學說)那里嗎? 它主要是一個列寧主義的發明, 是不是非要說馬克思主義是一個列寧主義概念, 而列寧主義則是一個斯大林主義概念呢? 15、Lucio Colletti, “Poppere Lenin”, “Finedellafilosofia” ealtrisaggi(Rome, 1996), pp.44-51.
(作者:Slavoj i ek,斯洛文尼亞盧布爾雅那大學社會學和哲學高級研究員;譯者:周嘉昕,南京大學哲學系講師、哲學博士;來源:“思想火炬”微信公號,圖片來自網絡,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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