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二月河過世,有人哀痛,有人惋惜,當然,也有人不乏貶損之詞,借機表達一些有的沒的,而我,對他則心生愧疚之情。
我不認識二月河,但我一直關注這位先生,說實話,我不是他的讀者,我關注他,因為他這些年為作家、為讀者、為文化、為社會做的事情。
2004年,他作為全國人大代表,向全國兩會提交議案,建議全免農業稅。時隔一年,溫家寶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宣布,全部免收農業稅。他本人對此表示“感到意外”,沒想到這么快能夠得到推行。這件事是積德的善事,不知道受益于這項免稅政策的中國農民記不記得二月河,但我是記得他的。
2008年,二月河再次成為話題中心,為鼓勵原創力,他在兩會上提出減免出版稅,降低書價,甚至應該給作家免稅,這本是替作家、為讀者爭取權益的好事,沒想到首先出來反對的卻是作家,不乏閻連科、韓寒、陳村這樣的著名作家,這些反對他的作家認為我國作家的稅率是低的,韓寒甚至認為二月河“犯了歷史性錯誤”。
二月河不得不為自己辯解,說他希望把免稅的部分體現在書價上,“讓窮人讀的起書”是他的初衷。但這無法平息各種批評,面對非議,二月河最終選擇了不再爭論。
這場爭論,我一直關注著,我的主張與二月河略有差異,但大體是支持二月河的, 今天,想起十年前這場爭論,我感到愧疚,當時,二月河基本沒有人公開支持,雖然很多人暗中是支持他的,但都選擇了沉默。
我們編劇的稿酬,從2002年國家稅總的52號文件起,按照特許權使用費計稅,最簡單的說法就是16%,這些年一直是這個稅率,而作家稿酬,單筆4000元以上,是11.2%。2008年提出作家免稅之后,二月河、張抗抗等作家,又多次在全國兩會提出降低稿費起征點,認為800元稿費起征稅起點太低,應該提高。
在2016年作協組織的一次關于稿費個稅起征點的討論中,我有過如下發言:“我覺得對作家免稅不現實,這違反憲法精神,因為憲法規定納稅是每個公民的義務,但我也支持這個提議,是否可以象征性收稅,哪怕只收1塊錢稅。能不能建立文化保稅區,如同影視園區,對作家創作實行退稅制度……”
會后,一位稅法研究專家跟我交流,說:二月河的提議非常有價值,農業稅就徹底免除了,免除作家的稿費稅是一個國家文明進步的標志。國家現在有錢,作家是靈魂工程師,我們不應該向作家收那點錢。
今天,影視產業園區出現大的動蕩,地方政府一些政策都發生了較大變化,我當年的建議已經顯得跟現實完全脫節了,明年起,特許權使用費用的稅收優惠不再保留,很多編劇的稅負將是以往的倍數級,作家稿費的稅率雖然比以往高了,但與其他行業比,依然是偏低的,這時,你會發現,作家群體曾經擁有過二月河,他這樣的人是多么值得珍惜!
任何行業都需要二月河這樣的人,不會自己發財了就不管別人。他總是想著同行,想著大伙兒,時不時去做出善意的、有價值的呼吁,不尸位素餐,不犬儒,不昏聵,不標榜自己,不販賣清譽,就腳踏實地做點實事,多么不容易!
做了這么多好事,二月河突然去世,誰能想到卻會激起如此多的爭議,這與前不久金庸辭世的無盡哀榮形成了對比。讓我萬沒想到的是,有學者指責二月河創立“帝國話語”,其作品是“民族主義和專制國家主義”,更有甚者說他是“為帝王唱贊歌的奴才”。這種充斥政治話語的批判,真有“扣帽子”“打棍子”的遺風。
不說二月河的藝術水準,僅就題材類型而言,古今中外描寫帝王將相的歷史作品,都有“帝國話語”的嫌疑。美國電視網拍《都鐸王朝》把亨利八世塑造成曠世英雄,美劇拍《羅馬》表現了凱撒、安東尼的豐功偉績,日本歷史作家井上靖、司馬遼太郎因為滿含深情寫了幕府寫大名、幕府就都是“為帝王唱贊歌的奴才”了。這個時代,依然有人出于各種原因,拿意識形態標簽到處亂貼,實在令人駭然。
我不理解,二月河何以樹敵;同時,我也理解,二月河何以樹敵。真正的作家,既是擁抱這個世界的,也是與這個世界為敵的。
我的編劇朋友陳鵬是南陽人,兒時就見街坊指著街上那位大叔說:看,那就是寫皇帝的二月河。陳鵬八歲時,向二月河發問,二月河不把他當孩童,正襟回答。二月河寫書掙錢以后,捐建學校圖書館,從不吝惜,他每天早上與市井小民一樣,在南陽街頭喝羊肉湯,自己去買菜,做得一手好菜,南陽曾治理街頭羊肉湯攤子,關了不少,他發文痛斥粗暴執法,街頭羊肉湯得以恢復。
他研究紅學,畫水粉畫,畫的都是豆角、葫蘆什么的,誰求畫都給,南陽作家群,凡出書求他做序,他分文不取,認真讀了以后才寫序。
有人拿盜版書找他簽名,他照樣簽了,說他的正版書定價太貴,幾次主動向出版社提出降低版稅。陳鵬跟我說起二月河,不禁慨然淚下,如此淳樸良善的人不多了。
作為一個作家,二月河有見識,有擔當,不坐而論道,不夸夸其談,難得知行合一,大隱隱于市,是有境界之人,能者不憂,知者不惑,他活著的時候,我們沒有珍惜,或珍惜得不夠,失去了,才意識到這是我們多大的損失,今天,不知道作家那里什么反應,至少在微信編劇群,大家都是發自內心地感到痛心,時代少了一個敢言者,寫作者少了一個代言人,二月河珍貴在,他是獨一無二的!我們不知道誰能替代他,填補他的空缺,有些人,如同流星,隕落了,那個位置就永遠空缺了……
作家不易啊,勞心勞力,還要面對明槍暗箭,在討論二月河“作家免稅”的提議時,有個叫王謙的出版人說:“并不是作家有了錢,衣食無憂,過上舒適富足的生活就一定會有好的作品。其實,越是環境困苦貧寒,反而激發創作精品的靈感,譬如路遙,生活條件就不好……比如杜甫……”
確實,路遙創作《平凡的世界》,稿費無法支撐煙錢,茅盾文學獎的獎金用來還債,去世時還有上萬的債務,二月河是中國稿費最高的作家之一,他可以不顧別人自己過得很好,他在呼吁“作家免稅”時,何嘗不是為了一個個苦苦筆耕中無人關注的路遙們?
人要講良心。我后悔2008年沒有站出來,說出我的心里話:我支持二月河,我支持作家免稅!我后悔在別的作家嘲諷他,抨擊他的時候,我選擇了沉默。我擔心別人會怎么看我,卻不知道自己對別人來說是多么不重要。2016年我說了類似二月河說過的話,但是委婉曲折,甚至聽上去顯得不大贊同他。因為我明哲保身,所以我欠他一個道歉。我們每個曖昧的、膽怯的寫作者都欠二月河一個道歉。
我試圖理解當年反對二月河的作家,同一問題,各有角度,各有立場,當年的立場未必是今天的立場。物是人非時過境遷,自己是自己當年的敵人也未可知。
不過,我們都沒有機會給二月河道這個歉了。
二月河自己在書中不止一次談過生死,“生未必歡,死未必哀,君子隨分守時而已。”倒也灑脫。斯人已去,至少作為寫作者,能不能放下無聊的紛爭,分一點敬意,分一點悲憫,給那個南陽街頭喝著羊肉湯的鄰家大爺,孤燈一盞到天明,我們已無法再等到他了,也罷,且當是一次付梓后漫長的筆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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