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沖及,原中國史學會會長、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常務副主任、俄羅斯科學院外籍院士。主要著作有《辛亥革命史稿》、《二十世紀中國史綱》等,主編有《毛澤東傳》、《劉少奇傳》、《周恩來傳》、《朱德傳》、《陳云傳》、《鄧小平傳略》等。(照片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金沖及很少在媒體上露面,這次說是要談中共黨史研究的前輩學者胡喬木、胡繩,才答應接受采訪。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位于北京市西城區前毛家灣1號,金沖及那間辦公室過去是葉群的臥室,旁邊就是林彪、林立果的居處。訪談就在這樣一個曾經的“歷史現場”進行。金沖及說他從高中時開始讀胡繩的作品,并如數家珍地報了一串書名,“那個時候沒有能夠實際跟著他學習,但事實上受到他們的影響很大。”后來他進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長期跟隨胡喬木、胡繩工作,包括參與1990-1991年間《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下文簡稱《七十年》)的編寫。而這本書是迄今為止最權威的官方黨史之一,也是定義黨史上諸多重要問題的依據。先后主持《七十年》編寫工作的胡喬木、胡繩曾就此做過多次重要的內部談話,金沖及出于職業習慣對這些講話都做了記錄。他練過速記,又熟悉“二胡”的江蘇口音,錄下的內容極其詳盡。20多年后的今天,他在金以林的協助下將這些記錄整理出版,定名為《一本書的歷史》。
談胡喬木、胡繩:政治和學術雙重身份,確立黨史敘述的關鍵人物
胡喬木(1912-1992),曾任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常務委員、中共中央黨史工作領導小組副組長、中央文獻研究室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名譽院長。圖為胡喬木與毛澤東。澎湃新聞:您長期跟著兩位先生工作,也參與了《七十年》的編寫,您覺得他們的講話記錄中,哪些是特別值得注意的?金沖及:比起具體的論點、問題,更要看他們思考問題的方法,我覺得這對大家有益處。從某種程度上講,如果你看我后來出版的書、發表的文章,就會知道,多少是從他們那里學的,或者按照他們的希望去做的。跟著他們工作,聽他們那么多講話,我印象很深的有幾點:第一,他們總是強調,寫書要有一個籠罩全篇的思想、一個貫穿全書的線索。中國人過去寫文章講究“文氣”,黨史也要這么寫,比如《七十年》要有貫穿黨的70年歷史的那么一口氣,就是告訴別人中國共產黨是怎樣一步步走來的。第二,講脈絡線索不能是干巴巴的幾條。寫《七十年》的時候胡繩同志講過多次,40萬字要寫70年的復雜歷史事情,你要清楚目的是說明什么問題,詳略得當。他不只一次提到《木蘭辭》:“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寫得很細;但是“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上前線的故事那么長,幾個字就了了。這一點從方法上來講對我也一直有影響。喬木同志則是強調,能讓人身臨其境的材料,就得展開說。比如他講大革命,那是一部悲壯的歷史,那你就應該用悲壯的文字寫出來。有一些關鍵性的事情,得有特寫鏡頭。第三,強調“夾敘夾議”,喬木同志講要有五分之一的篇幅是帶議論的。事實上他后來也說,有時議論就在敘事中間。我們這里(中央文獻研究室)寫很多領導人的傳記,我以后在自己工作里就是受他們這個思想的影響。你看巴金的《家》,你看了以后就感到封建大家庭的黑暗,看得你掉眼淚。但巴金寫到那里的時候如果突然跳出來說,你們看,這個封建大家庭多么黑暗!你不就倒了胃口了嗎。最好的辦法是通過事實,把你要議論的內容展示出來,這樣議論就是畫龍點睛。我感到他們有一個很重要的思想,寫歷史不能像法官寫判決詞一樣,好像讀者不需要思考,這個事情就是怎么樣的。他講要夾敘夾議,并不是要你離開事實去發很多議論,而是把事實擺出來,從事情本身的經過中引導出結論。它是一個平等的、商討的過程,不是強加于人。但要是一點議論都沒有,也沒什么意思。所以最后《七十年》的通過討論會上喬木同志也講,希望同類著作都能夠用這樣一種寫法。第四,力求準確。他們很講究文字干凈。我來文獻研究室的第一個工作就是編《周恩來傳》,給胡繩看過、改過。后來回憶的時候,胡繩說我都忘了,只記得給你勾(刪)掉了幾十個“了”字。他說我們講歷史都是過去時,一般不需要“了”。還有,寫“在上海秘密召開六屆四中全會”,他說“秘密”這兩個字應刪,因為在國民黨統治區沒有哪一次中央全會不是秘密召開的。所以他對文字、包括提法的準確度要求很高。
胡繩(1918- 2000),曾任中共黨史研究室主任、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副主任、中國社科院院長。圖為1991年中央黨史工作領導小組副組長胡繩與金沖及,攝于玉泉山。澎湃新聞:您覺得黨史是一個政治理論還是一門科學?黨史研究和一般歷史研究最大的差別在哪里?金沖及:當然是科學。講歷史首先要有事實根據,你要有一個論點,得拿證據來。我和中宣部的領導同志也說過,宣傳跟研究,是有聯系、有差別的。宣傳是把已經知道的結論——對或不對可以推敲——讓更多人知道。這是已經解決的、有定論的問題。當然,宣傳工作極重要,而且也很不容易做好,要擺事實、講道理使人信服。而研究工作,是要解決沒有解決的問題。我覺得黨史研究和一般歷史研究的基本方法是一樣的。當然,我也很坦率地說,黨史涉及的問題有時候敏感性很強。舉個例子,西安事變。周總理在世的時候,他說西安事變的事情你們不能隨便寫,因為張學良現在還在臺灣,要考慮他的安全問題。這是很現實的問題。1980年代初,我是文獻研究室副主任,我們的刊物《文獻和研究》首次公開了關于西安事變的幾十個電報,那是當時被引用得最多的材料。但我也扣下了一個電報。它講的是對蔣介石的處理:“必要時,誅之為上。”我看過大量相關的(未公開)檔案,我也知道,第一,所謂“必要時”是指兩種情況,在另外的檔案里講得很具體——一是國民黨的中央軍進潼關,要打到西安了;第二種情況是內部不穩。在這些前提下“誅之為上”。這話本身沒有錯,周恩來也公開講:只要你們中央軍不進潼關,委員長的安全是有保證的。這個話反過來意思就是,那要是進了潼關,對不起,他的安全就沒有保證了。但那個時候我把這封電報扣下了,沒有公開。為什么呢?一方面,很多人不知道“必要時”指什么,看到這個就會簡單說共產黨是主張殺蔣介石的,這不符合實際。有些人就會渲染,說哦,原來還有一個“誅之為上”的說法。而且你越解釋,人家越認為你要逃避問題。另一方面,張學良還在臺灣,這不能不考慮。所以就沒公開。后來有人編西安事變的書,把這個電報發了,萬毅,當時的七大候補委員、東北軍的將領,就寫信給胡耀邦,說這個電報不該發。耀邦同志就通知這本書停售。那么我想,當時的決定沒有錯。所以,黨史研究牽涉一些現實、敏感的問題,跟其他如古代史研究就不一樣。我有一次看英國人寫的太平洋戰爭,是根據美國1980年代初公布的檔案寫的。書里有好幾個地方寫到,公布的材料是復印的,有些地方被遮蓋了。可見美國的檔案,涉及到他認為有現實影響的、政治敏感的檔案,也不會公布。但是,從中央文獻研究室公布出去的檔案,大概比什么單位都多。這個話,我想大概并不夸張。
1992年中央黨史工作領導小組副組長胡喬木(右)與逄先知(中)、金沖及(左),攝于胡喬木寓所。澎湃新聞:您編著的可以說都是“官修”黨史,那么您如何看待其他一些在社會上也非常活躍的黨史學者?金沖及:我有一次在山西跟高華聊了半天。要說年齡,我差不多比他長一輩。他父親是廈門大學地下黨,我是復旦大學地下黨,所以講經歷很多事情都能夠說到一起。他父親被打成右派,我想這對人看待問題確實會有影響。高華的書出版后就寄給我了,當時因為其他原因沒有全部看,但我聽別人說了大概印象。關于延安整風,他(高華)用的是公開發表的材料。延安整風核心的材料是會議記錄,特別是1941年9月跟1943年9月的政治局會議記錄等等,很關鍵,這些他看不到。如果系統地看過就會知道,有些東西他還是比較隔膜,很多是靠猜。2008年前后我到法國去,當時有一個德國教授講毛澤東,我就說你有幾件事講得不對,我的根據有會議記錄、有當時的電報,一條條講。休息的時候他就過來,他說是啊,你講的這些檔案會議記錄我們都看不到,只能去猜了。這倒也是老實話。延安整風里面當然有很多問題,特別是搶救運動。但是從會議記錄來看,最中心的問題是反對主觀主義,實事求是也是這時提出來的。陳云也講過一句話,說我延安整風時候把毛主席起草的這些電報文件系統看了一遍,印象最深的就是“實事求是”。
毛澤東在延安給高級干部作整風問題的報告(1941)澎湃新聞:楊奎松先生的研究很棒,在讀者中也很有影響,您怎么看?金沖及:楊奎松的東西我當然看,他書都送我的。他的第一本書還是我給寫的序言,《毛澤東與莫斯科的恩恩怨怨》。他有許多長處,搞材料是非常用功的。說起來他們搞材料沒有我們這樣方便,有很多是一個省一個省的檔案館去跑,另外他一直在那里想問題。所以楊奎松到北大去當教授,我給他寫的推薦信。推薦信當然都要全面地講,我先講了他的很多優點,也講了一句,有時候有片面性。我覺得創新有兩種。一種是原來的結論沒有錯、但很籠統,你用大量的事實把它弄清楚。另一種是過去說錯了,你糾正。現在都認為后面那種才是創新。關于“翻案”,有一次胡繩跟我講,說他們要創新,把我推倒;結果推倒我的意見,在我看來就是當年我們推倒的蔣廷黻他們的意見。人有時候總是喜歡一個新鮮的說法,以為更有吸引力。就像是解放前婦女穿旗袍,一段時間風行長旗袍,過了一陣又流行短旗袍。(就我自己的研究而言,)我可以這樣講,有的事情,有時候不方便講我頂多不說,絕不會明知不是這樣,卻瞎寫。假如是你的推測,用“看來、據我分析”,那也好。寫過周恩來的高先生,他出國前我們就坐在這個沙發上聊了一下午。我們都很熟。他的那部書,兩頭引的材料都是真的——他的引文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沒有發現有編造的——但是,兩段引文中間的敘說,有很多是他的推想。人家一看,全信了,全接受了。對這些情況,我的想法就是,我認為怎么樣的,就怎么說。不方便的,我最多是不說,我絕不瞎說。
澎湃新聞:現在民間對中共黨史、國民黨史的研究都很有興趣,他們可能更愿意聽和官方敘述不一樣的歷史。您怎么看?金沖及:可能有很多原因。現在的人有一種心理狀態,如果我說共產黨對,他們就說反正你是官方的(史學家),你替政府辯護。另一個人說共產黨不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挑它的過錯講,人們覺得這是過去沒聽說過的,(就趨之若鶩)。這種心理狀態我覺得是很自然的,但看問題是不是一定非得這樣看?剛才說我和高華的父親是同一輩人。我也在“文革”中吃過好幾次苦啊,但現在我想的還是希望把我們的國家搞好。其實我這個人,跟我熟悉的都知道,我大概屬于比較溫和的,不是很極端的人。我當年上學也是去讀書的,不是一開始就想著去革命。那時是想著,這國家搞到這樣怎么辦啊,大學生要改變它。那么共產黨的主張我接受,我就參加。我現在不是說,國民黨的好話一句也不能講。這我太了解,我是接受國民黨教育下長大的,我上學時就讀過《緬甸蕩寇志》(關于中國遠征軍在緬甸作戰的作品,1946年出版),感到很佩服的。我們也都看,不是不知道(國民黨抗戰)。但現在人好像有一種逆反心理,講國民黨凈說好的,講共產黨凈說不好,我感到不符合事實啊。有些人說這些過去我都不知道,原來事情是這樣的啊。我只能說,有的是事實,有的是事實的一部分。現在人的心理狀態就覺得,誒,這是老一套,那個新鮮,就相信那個。但是我看(有些研究),總是感覺,哎,他太年輕,他沒有經歷過。我今天也不是官方的代表了,沒有義務去為什么辯護。我現在沒有官職,只是說我自己的看法。當然聽不同的聲音常常是有益的。有一次我參加中國大陸、臺灣、日本三方共同參與的研討會,談中日戰爭里的軍事問題。日本、臺灣學者的發言也給我很多啟發,對于不同的敘述,如果有道理,那我就要放棄原來的看法。比如跟臺灣學者蔣永敬討論的時候,他說“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不是孫中山提出的,國民黨一大也沒有提。我仔細查材料,確實找不到,這話他站得住。那我就跟他講,我接受這個意見,三大政策是后來才提出的。但是,在實際工作中孫中山是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蔣永敬說這他也能接受。這就是一個例子,我們跟臺灣學者可以達成共識:孫中山和國民黨一大沒有提三大政策,但事實上是照那樣做的。(來源:“紅色文化網”微信公眾號,轉編自“澎湃新聞網,修訂發布;圖片來自網絡,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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