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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是詩詞的國度;詩詞,是中國人的精神故鄉。詩人毛澤東,一生都在詩詞的海洋中吟哦創作,自由馳騁。而毛澤東之所以被稱為詩人,不僅僅是因為他“寫詩”,更因為他“懂詩”。可歷來對詩人毛澤東的研究重點,往往都集中于“寫詩”一層,即他的詩詞創作;而較少關注“懂詩”一層,也就是他對于古典詩詞的看法與態度。翻檢文獻史料,毛澤東在工作、學習和生活中,曾閱讀、評點、引用過大量古典詩詞,并且在講話、談話、書信中多次表達過他對古典詩詞的看法,這其中恰恰蘊含著豐富的古典詩詞觀。研究和總結毛澤東的古典詩詞觀,探求他于詩詞這一雋永的情感表達形式中所呈現出的情感偏好、思維方法、審美傾向等,可以幫助我們走進毛澤東的詩人世界,認識他的文藝思想和美學追求,并進一步感悟他為傳承和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所作出的杰出貢獻。本文將從毛澤東如何讀詩、如何評詩、如何用詩、如何看待古典詩詞創作與發展四個方面,提煉出毛澤東的古典詩詞觀。
一、關于讀詩
閱讀,是一種主體行為,閱讀者在選擇和接受閱讀對象時流露著自身觀念。毛澤東如何讀詩,比如其讀詩的范圍選擇、個性偏好、方式方法等,反映的正是他在閱讀這一層面上對待古典詩詞的基本態度。
(一)讀詩,應泛覽博采
毛澤東在閱讀古詩詞時,十分注意泛覽博采。曾在中南海毛澤東故居圖書管理小組工作過的張貽玖對毛澤東故居中所保存的毛澤東圈畫、批注過的詩詞作了統計,共涉及429位詩人,1590首詩詞曲賦,其中詩1180首,詞378首,曲12首,賦20首。這份目錄盡管只是毛澤東閱讀過的古典詩詞的一部分,但已足見毛澤東閱讀的廣泛性。
從范圍看,時間跨度大,涵蓋范圍廣。毛澤東閱讀過的古典詩詞上起先秦,下迄晚清,歷朝歷代均有涉獵。《詩經》《楚辭》《古詩源》《全唐詩》《唐詩三百首》《初唐四杰集》《唐宋名家詞選》《詞綜》,以及各種別裁集、歷朝歷代詩詞集等,都留有毛澤東的圈畫和批注,有的集本,毛澤東還閱讀和圈畫過不同版本。
從類型看,諸家各體,無不綜覽。古樂府、律詩、絕句、詞、曲、賦,都是毛澤東閱讀過的體裁,其內容也涉及敘事、寫景、抒情、詠史、懷古等各個方面。毛澤東還閱讀和圈畫過大量古代詩話、詞話,如《歷代詩話》《全唐詩話》《西江詩話》《升庵詩話》《香祖筆記》《分甘余話》《隨園詩話》等,毛澤東故居藏書中的一部清版《隨園詩話》,每冊的封面上都留有他所畫大圈。
(二)讀詩,應有偏無廢
毛澤東在閱讀古詩詞時,也有自己的獨特偏好。毛澤東的讀詩興趣點主要集中于兩個方面:
其一,偏于豪放,不廢婉約。1957年8月,毛澤東在讀到范仲淹的《蘇幕遮·懷舊》和《漁家傲·秋思》兩首詞時寫下了一段批語,集中表達了他的這一閱讀旨趣:“詞有婉約、豪放兩派,各有興會,應當兼讀。讀婉約派久了,厭倦了,要改讀豪放派。豪放派讀久了,又厭倦了,應當改讀婉約派。我的興趣偏于豪放,不廢婉約。婉約派中有許多意境蒼涼而又優美的詞。”這是毛澤東關于詞這一文體閱讀偏好的直接表達,實際上也反映著他對于詩詞整體風格的閱讀偏好。他偏愛“豪放派”代表曹操、蘇軾、辛棄疾等人的作品,稱贊曹操“文章詩詞,極為本色,直抒胸臆,豁達通脫,應當學習”,稱贊蘇軾“是宋代的大文豪,長于詞賦,有許多獨創,‘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宛轉綢繆之度’”,圈畫辛棄疾詞作近100首。當然,毛澤東也不排斥“婉約派”詩詞,對其代表人物謝靈運、李清照、納蘭性德等人的作品,也進行過圈畫或評點。據統計,《古詩源》收謝靈運詩24首,毛澤東圈畫22首,《近三百年名家詞選》收納蘭性德詞作25首,毛澤東圈畫18首且對其中8首都寫下批注。
其二,偏于浪漫主義,不廢現實主義。毛澤東偏愛浪漫主義詩詞,比如屈原、李白等人的作品。他稱贊屈原:“騷體是有民主色彩的,屬于浪漫主義流派,對腐敗的統治者投以批判的匕首。屈原高據上游。”他認為,無論在國內國外,屈原都是一個不朽的形象。他稱贊李白是“空前絕后的不朽藝術家”,認為“李白的詩是登峰造極的”。盡管毛澤東偏愛浪漫主義詩詞,說過“太現實了就不能寫詩了”,但他并沒有完全排斥現實主義詩詞,反而圈畫過其代表人物杜甫、白居易等人的許多詩歌,對于杜甫的《北征》、白居易的《琵琶行》等也給予過稱贊。事實上,對于文學藝術,毛澤東始終提倡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他所排斥的只是那些“記流水賬式的”寫法。對凡是能打動人心的作品,毛澤東都是尊重并給予肯定的,這也反映了他審美領域和欣賞結構的開闊性。
(三)讀詩,應融入自我
毛澤東在閱讀古詩詞時,善于將自我融入詩中,常常于圈畫、批注中流露出獨屬于詩人毛澤東的情愫。
毛澤東在閱讀屈原等人的作品時就曾表達過個人情感。1958年1月,他在信中寫到:“我今晚又讀了一遍《離騷》,有所領會,心中喜悅。”他還曾深情地說,“屈原生活過的地方我相當熟悉,也是我的家鄉么。所以我們對屈原,對他的遭遇和悲劇特別有感受。我們就生活在他流放過的那片土地上,我們是這位天才詩人的后代,我們對他的感情特別深切”。晚年毛澤東在閱讀或聆聽古詩詞時,情感的流露更為明顯。1975年,他在聆聽王粲《登樓賦》時曾感慨:人對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鄉,過去的朋侶,感情總是很深的,很難忘記的。到老年就更容易回憶、懷念這些。在聆聽南宋詞人辛棄疾、張孝祥、張元幹、陳亮等人的作品時,他也常常觸景生情、擊節吟誦。
毛澤東信筆寫下的批注中也常常蘊含著強烈的感情色彩。他在王勃的《杜少府之任蜀州》和韋應物的《淮上喜會梁州故人》兩首詩旁,都批注了一個“好”字,在孟浩然的《早寒有懷》和劉禹錫的《蜀先主廟》兩首詩的天頭處,批注“略好”。他在書寫高啟《梅花九首》之一時,揮筆寫下“高啟,字季迪,明朝最偉大的詩人”。通過這些富有感情的批注,仿佛能夠看到毛澤東時而喟嘆時而拍案叫絕的身影,透露著毛澤東與詩人之間的心靈相交與情感互通。
(四)讀詩,應精鉆細研
毛澤東在閱讀古詩詞時,特別注重精鉆細研。他常常帶著職業文學家的眼光、專業研究者的態度,對古典詩詞進行研究,這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留有大量圈畫與批注。毛澤東故居藏書中保存有大量毛澤東圈畫與批注的古代詩詞集本。他有時會在詩詞標題前畫一個圈,標題后連畫幾個小圈,有時在句旁畫下直線、曲線或加以密圈,有時還用不同顏色的鉛筆進行標注。這些密密麻麻的圈畫與批注,正是毛澤東反復閱讀、刻苦鉆研的體現。
二是能夠默寫記誦大量古典詩詞。中央檔案館整理出版過一部《毛澤東手書古詩詞選》,共收詩詞110多首,上起于宋玉的《大言賦》,下迄于林則徐的《出嘉峪關感賦》,包羅了兩千余年間58位作家的作品。編選者在“出版說明”中指出,這些古詩詞“大多是毛澤東同志憑記憶書寫的”。
三是細究專業問題。在此試舉兩例以說明。一例是對于王勃寫作詩文時間的考證。毛澤東在讀到王勃的《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餞崔使君序》時,曾寫下這樣一段評語:“是去交趾(安南)路上作的,地在淮南,或是壽州,或是江都。時在上元二年,勃年應有二十三四了。他到南昌作《滕王閣詩序》說,‘等終軍之弱冠’。弱冠,據《曲禮》,是二十歲。勃死于去交趾路上的海中,《舊唐書》說年二十八,《新唐書》說二十九,在淮南、南昌作序時,應是二十四、五、六。《王子安集》百分之九十的詩文,都是在北方——絳州、長安、四川之梓州一帶、河南之虢州作的。在南方作的只有少數幾首,淮南、南昌、廣州三地而已。廣州較多,亦只數首。交趾一首也無,可見他并未到達交趾就翻船死在海里了。”毛澤東在批注中對王勃寫作《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餞崔使君序》和《滕王閣序》時的年齡進行了考證,邏輯嚴謹,分析嚴密。另一例是毛澤東從賀知章《回鄉偶書》出發,對于古代官吏進京是否可以攜帶眷屬的考證。1958年2月,毛澤東致信劉少奇,就這一問題與他進行了詳細探討。毛澤東翻閱《全唐詩話》《新唐書》《舊唐書》等大量史料,從賀知章的年齡、與君王的關系、個人性格氣質、所處歷史年代等出發,層層分析推導,最終認為“不可以‘少小離家’一詩便作為斷定古代官吏禁帶眷屬的充分證明”。這些考證足見毛澤東精鉆細研的專業態度。
兼收博采的廣泛閱覽,有所偏好的興趣選擇,融入自我的真情流露,精鉆細研的專業態度,是毛澤東對待古典詩詞的閱讀旨趣,也是毛澤東古典詩詞觀在閱讀層面的重要體現。
二、關于評詩
毛澤東一生中留下了大量對于古典詩詞的評點。他的評點有著獨特的視角觀點與價值取向,反映的正是毛澤東在認知這一層面上對待古典詩詞的基本態度。
(一)堅持詩中見人,知人論詩
一部文學作品必然包含創作主體的思想、情感和理念。正因如此,毛澤東品評詩詞時,堅持詩中見人,知人論詩。
一是“詩中見人”。“詩言志”是毛澤東非常贊同的一種詩歌評價標準。《尚書·堯典》載:“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毛詩大序》曰:“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詩歌書寫的是作者主體意識的活動,其志向高低與詩歌優劣密切相關。毛澤東對此十分贊同。1945年9月,詩人徐遲向毛澤東請教怎樣寫詩,毛澤東寫下“詩言志”三字相贈;50年代應《詩刊》社之請,他再次題寫了這三個字。對于中國古代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毛澤東贊同司馬遷所評價的“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并說“心里沒有氣,他寫詩?”毛澤東個人所偏愛的古典詩詞也多是詩詞品格與詩人人格相輝映的作品。
二是“知人論詩”,其本質上生發于“知人論世”這一文學批評傳統。《孟子·萬章下》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知人論世,說的是研讀詩作需要從作者的人生經歷、社會背景出發,去理解他的性格、思想,進而理解一篇作品的意旨。毛澤東在評詩時,經常運用到這一方法。他在讀到謝靈運《登池上樓》一詩時曾寫下一段評語:“通篇矛盾。‘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見矛盾所在”,“此人一輩子矛盾著。想做大官而不能,‘進德智所拙’也。做林下封君,又不愿意。一輩子生活在這個矛盾中。晚節造反,矛盾達于極點”。在讀到王勃的《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餞崔使君序》時,聯系王勃的生平寫下:“這個人一生倒霉,到處受懲,在虢州幾乎死掉一條命。所以他的為文,光昌流麗之外,還有牢愁滿腹一方。”毛澤東還曾說過,“屈原如果繼續做官,他的文章就沒有了。正是因為開除‘官籍’,‘下放勞動’,才有可能接近社會生活,才有可能產生像《離騷》這樣好的文學作品”。這些精湛點評,都與作者生平遭際密切聯系,是毛澤東知人論詩的生動體現。
(二)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
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是毛澤東認識問題、解決問題的根本方法,也是他品評古典詩詞的根本方法。
一是運用唯物論。1959年,毛澤東在讀到《光明日報》刊載的一篇論柳宗元的文章后說:柳宗元是一位唯物主義哲學家,見之于他的《天論》,劉禹錫發展了這種唯物主義;而這篇文章無一語談到這一大問題,是個缺點。對于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中的名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毛澤東不贊成《唐詩別裁》注解“‘沉舟’二語,見人事不齊,造化亦無如之何。悟得此旨,終身無不平之心矣”,寫下批注:“此種解釋是錯誤的。”在毛澤東看來,“沉舟”二句蘊含的是事物在曲折中前進的積極思想,而不是注解中所認為的“人在命運面前無能為力”的消極思想。1959年4月,毛澤東在一個報告的批示中,特引了“沉舟”兩句詩,以表達“再接再厲”的積極進取的態度。
二是運用辯證法。毛澤東曾說過,舊體詩詞格律過嚴,束縛人的思想。但他又明確指出,“形式的定型不意味著內容受到束縛,詩人喪失個性。同樣的形式,千多年來真是名家代出,佳作如林。固定的形式并沒有妨礙詩歌藝術的發展”。這里事實上涉及到嚴格的形式規范與詩人個性之間的對立統一關系,體現了毛澤東的辯證思維。1965年7月,毛澤東在致陳毅信中對韓愈詩歌進行了客觀評價:“韓愈以文為詩;有些人說他完全不知詩,則未免太過,如《山石》,《衡岳》,《八月十五酬張功曹》之類,還是可以的。”這體現了毛澤東品評詩文時的辯證態度。
三是堅持人民性。毛澤東曾在一本《注釋唐詩三百首》中收錄的白居易《琵琶行》天頭上批注 :“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在天涯。作者與琵琶演奏者有平等心情。白詩高處在此,不在他處。其然豈其然乎?”毛澤東還曾說過,白居易用通俗易懂的口語寫出精彩的文藝作品。盡管他在宮廷身居高位,但是仍然接近群眾,并在作品中表達普通老百姓的情緒和愿望。毛澤東從人民性的角度贊揚白居易的詩,將詩中蘊含的與人民共情的“平等心情”看作“白詩高處”,見解獨到,思想深刻。
(三)秉持藝術性與政治性的統一
毛澤東曾說:“文藝批評有兩個標準,一個是政治標準,一個是藝術標準。”如果說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是毛澤東在運用“政治標準”品評古典詩詞,那么重視詩詞的藝術性,則是毛澤東運用“藝術標準”的體現。青年時期毛澤東就重視詩詞的藝術性,他在《講堂錄》中寫下:“詩者,有美感的性質”,“無論詩文,切者斯美”。毛澤東從藝術性的角度品評古典詩詞,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詩要有“詩味”。“詩味”是中國傳統文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是詩人將審美體驗加工、提煉后所形成的一種藝術境界。1957年1月,毛澤東將自己的18首詩詞交《詩刊》發表,在致臧克家等人的信中說:“這些東西,我歷來不愿意正式發表,因為是舊體,怕謬種流傳,貽誤青年;再則詩味不多,沒有什么特色。”這里所說的“詩味不多”,盡管是毛澤東自謙之詞,但也可看出,“詩味”是毛澤東品評詩歌的一個重要標準。1959年9月,毛澤東在致胡喬木的信中,又談到“詩意”:“詩兩首,請你送給郭沫若同志一閱,看有什么毛病沒有?加以筆削,是為至要。主題雖好,詩意無多,只有幾句較好一些的,例如‘云橫九派浮黃鶴’之類。”毛澤東所重視的“詩味”“詩意”,在本質上是一致的,都是沉潛于詩詞中的一種意蘊悠遠的藝術審美境界。
二是詩要有“形象思維”。形象思維,是借助具體、可感的事物并輔之以想象而進行的思維操作。1965年7月,毛澤東在致陳毅信中明確指出:“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賦也可以用,如杜甫之《北征》,可謂‘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然其中亦有比、興。‘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宋人多數不懂詩是要用形象思維的,一反唐人規律,所以味同嚼蠟。”毛澤東在信中談到詩要用“形象思維”,并且強調了兩點:一是詩中的形象思維,需要運用到比、興兩種方法,他還借用古語對比、興的含義進行了解釋;二是宋詩不如唐詩,因宋代以文字、才學、議論為詩,形象思維不足。毛澤東的這一觀點,是在對古典詩詞藝術性的深入理解基礎上形成的,也是對中國古代詩論的繼承與發展。
以上三個方面,構成了毛澤東在古典詩詞層面上別具一格的文學批評觀,這正是毛澤東古典詩詞觀的重要體現。其評詩所體現出的獨到與通達,是毛澤東個性特征的表現,也是他將古典與現實結合起來的一種社會化的思考與體悟。
三、關于用詩
毛澤東在工作和生活中對古典詩詞的嫻熟運用,充分展現了古典詩詞在現實應用上的種種可能。毛澤東如何用詩,反映的正是他在應用這一層面上對待古典詩詞的基本態度。
(一)古典詩詞可用于資政育人
在毛澤東看來,古典詩詞在寓意上有時恰與治國理政實踐在某種程度上有相通之處,也就是說,古典詩詞有時可成為資政育人的一種工具。
1939年5月,毛澤東在延安慶賀模范青年大會上作《永久奮斗》的報告,他說,永久奮斗就是“要奮斗到死,沒有死就還沒有達到永久奮斗的目標。從前有一首詩說:‘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倘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這在我們的歷史學家那里叫做‘蓋棺論定’,就是說,人到死的時候,才能斷定他是好是壞”。毛澤東在此借白居易《放言五首》之一說明永久奮斗的重要性。1945年5月,毛澤東在黨的七大上作結論時引用了龔自珍的《己亥雜詩·九州生氣恃風雷》并作了改寫,他說:“這里我記起了龔自珍寫的兩句詩:‘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在我們黨內,我想這樣講:‘我勸馬列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不要使我們的黨員成了紙糊泥塑的人,什么都是一樣的,那就不好了。”毛澤東借此說明“黨性和個性問題”。此外,毛澤東還借用過屈原的《離騷》、司馬遷的《報任安書》、韓愈的《符讀書城南》、薩都剌的《念奴嬌·登石頭城》等表達政治思考。
(二)古典詩詞可用于調劑生活
在毛澤東眼中,古典詩詞有時也可以是日常生活的調劑。
比如,詩詞可以是毛澤東鼓舞親友和工作人員的良方。1959年8月,毛澤東致信兒媳劉松林,以李白的詩鼓勵她:“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這是李白的幾句詩。你愁悶時可以看點古典文學,可起消愁破悶的作用。”他還在給女兒李訥的信中抄寫了王昌齡的詩句“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斬樓蘭誓不還”,要李訥從中體會意志的力量。1961年秋,知曉胡喬木生病,毛澤東去信慰問,引用曹操的詩句“盈縮之期,不獨在天。養怡之福。可以永年”,勸慰胡喬木“長期休養,不計時日,以愈為度”。
又如,詩詞可以是毛澤東表達情感的渠道。1920年3月,毛澤東在知悉友人周世釗的母親病故后,致信慰問:“接張君文亮的信,驚悉兄的母親病故!這是人生一個痛苦之關。像吾等長日在外未能略盡奉養之力的人,尤其發生‘欲報之德,昊天罔極’之痛!這一點我和你的境遇,算是一個樣的!”信中的“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出自《詩經》,毛澤東以此表達悲痛之情。1954年10月,毛澤東在同印度總理尼赫魯談話時,引用屈原的“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表達中國與印度之間的情誼。1965年6月,毛澤東在閱讀章士釗所撰《柳文指要》部分書稿后,致信章士釗,信中引用“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表達感謝之情。
更多的時候,詩詞是毛澤東的一種隨性表達、自然流露。1961年12月,毛澤東致信周世釗,以詼諧的筆調寫道:“‘秋風萬里芙蓉國,暮雨朝云薜荔村’。‘西南云氣來衡岳,日夜江聲下洞庭。’同志,你處在這樣的環境中,豈不妙哉?”蘆荻是毛澤東晚年身邊工作人員,毛澤東在第一次見到她時,便隨口背誦了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詩中最后一句“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中恰好包含著蘆荻的名字。關于毛澤東信口拈來詩詞的例子不勝枚舉,它們散見于諸多回憶文章或回憶錄中,從中透露著詩詞與毛澤東日常生活的密不可分,也反映出毛澤東對于如何運用詩詞的觀點和態度。
(三)古典詩詞可用于輔證歷史
在毛澤東的運用中,古典詩詞還可以與讀史相結合,詩史互證。毛澤東常常因讀詩而論及史,或因讀史而想到詩,借以表達自己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看法。
讀《五代史》時,毛澤東聯想到自己早年讀過的《三垂岡》一詩,因記不起作者名字,寫信讓田家英幫助查找:“近讀《五代史》后唐莊宗傳三垂岡戰役,記起了年輕時曾讀過一首詠史詩,忘記了是何代何人所作。請你一查,告我為盼!”他憑記憶寫下此詩:“英雄立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只手難扶唐社稷,連城猶擁晉山河。風云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蕭瑟三垂岡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在詩后還注明該詩題旨:“詩歌頌李克用父子。”讀《明史紀事本末》時,毛澤東在《平河北盜》一文敘農民起義領袖趙風子、劉七事跡的末尾處批注:“吾疑趙風子、劉七遠走,并未死也。”接著引用相傳為黃巢起義失敗后所寫的《自題像》一詩“天津橋上無人識,閑倚欄桿看落暉”,借以評論趙、劉下落,“得毋像黃巢嗎?”《南史·王僧虔傳》記載了劉宋光祿大夫劉鎮之的一段故事:劉鎮之30歲時曾患重病,幾近喪命,但最終卻活到了90多歲,史家因此評論“天道未易知也”。毛澤東不贊同這一觀點,借用曹操的詩句批注:“盈縮之期,不盡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同樣是讀《南史》,毛澤東還借用羅隱詩句“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對梁武帝的悲劇人生寫下批注。事實上,文學和史學本就是不可割裂的,毛澤東的以詩證史,恰好證明了二者之間相互補充、相得益彰的關系。
(四)古典詩詞可助益詩詞創作
毛澤東還將古典詩詞廣泛地應用在了自己的詩詞創作中。這種應用不是單純的承襲,而是在古典詩詞這一豐沛源泉的基礎上加以推陳出新,“學古而不泥古,破法而不悖法”,創作出屬于自己的優秀作品。在此僅以毛澤東詩詞對陸游、蘇軾作品的創新為例予以說明。
毛澤東曾多次效仿陸游詩詞進行自己的創作。1958年12月,毛澤東效仿陸游《示兒》作:“人類今嫻上太空,但悲不見五洲同。愚公盡掃饕蚊日,公祭無忘告馬翁。”毛澤東在陸游原詩的基礎上,將其與現實境況相結合,表達出了革命豪情。1961年冬,毛澤東在陸游《卜算子·詠梅》的基礎上,“反其意而用之”,創作了一首自己的“詠梅詞”——“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這首詞作一掃陸游詞中“寂寞開無主”“黃昏獨自愁”“苦爭春”的低沉之氣,充分展現了梅花傲霜斗雪的抗爭精神。
毛澤東在自己的詩詞作品中對蘇軾作品的字詞、語句、意象等都進行過創新應用。在字詞上,《賀新郎·讀史》“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中的“彎弓月”,化用自蘇軾的“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菩薩蠻·黃鶴樓》“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中的“酹”字,出自蘇軾的“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在語句上,《念奴嬌·井岡山》“江山如畫,古代曾云海綠”中的“江山如畫”,出自蘇軾的“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賀新郎·讀史》“有多少風流人物”,化用自蘇軾的“千古風流人物”;《賀新郎·別友》“過眼滔滔云共霧”,化用自蘇軾的“過眼榮枯電與風”;《七絕·劉蕡》“萬馬齊喑叫一聲”,化用自蘇軾的“振鬣長鳴,萬馬齊喑”。在意象上,《七絕·觀潮》“千里波濤滾滾來,雪花飛向釣魚臺”中的“雪花”,化用自蘇軾的“海上濤頭一線來,樓前指顧雪成堆”;《七律二首·送瘟神》“紅雨隨心翻作浪”中的“紅雨”,化用自蘇軾的“任滿頭紅雨落花飛”,等等。
毛澤東對古典詩詞的運用,既有政治考量,也有自然流露,既貫穿于讀書讀史的學習過程,又熔鑄于詩詞創作的實踐。這是毛澤東古典詩詞觀在應用層面上的體現。
四、關于詩詞創作與發展
毛澤東不僅以詩人的才華創作出大量雄渾壯麗的詩篇,也在講話、談話、書信中表達過自己對古典詩詞創作與發展的看法。這一點,正是在讀詩、評詩、用詩之外,突出反映毛澤東古典詩詞觀的一個重要方面。
(一)“詩難,不易寫”
在毛澤東心中,寫作古典詩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曾明確表示,“詩難,不易寫,經歷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不足為外人道也”。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兩點:
一是詩詞格律較難掌握。在1965年7月致陳毅的信中,毛澤東明確表達出自己不擅長律詩。他說:“你叫我改詩,我不能改。因我對五言律,從來沒有學習過,也沒有發表過一首五言律。你的大作,大氣磅礴。只是在字面上(形式上)感覺于律詩稍有未合。因律詩要講平仄,不講平仄,即非律詩。我看你于此道,同我一樣,還未入門。我偶爾寫過幾首七律,沒有一首是我自己滿意的。”他還曾說,“不論平仄,不講葉韻,還算什么格律詩詞?掌握了格律,就覺得有自由了”;“舊體詩詞有許多講究,音韻、格律,很不易學”;“搞文學的人,還必須懂得和學習語言學,學習音韻學,不學音韻,想研究詩歌和寫詩,幾乎是不可能的”。從這些論述中可以看出,毛澤東認為掌握古典詩詞的格律并不容易,特別是其中所涉及的平仄、音韻等問題。
二是寫詩需要刻苦鉆研。毛澤東下苦功學習詩詞寫作,并對自己的詩詞進行反復修改。他曾寫信請胡喬木轉交自己的兩首詩給郭沫若審讀,幾日后,他再次致信胡喬木,請他將修改后的詩詞送郭沫若,“請他再予審改”。1965年9月,毛澤東致信鄧穎超,并隨信抄寄自己創作的《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和《念奴嬌·鳥兒問答》兩首詞,信中寫到,這兩首詞“改了幾次,還未改好,現在送上請教。如有不妥,請予痛改為盼”。不難看出,詩詞寫作對于詩人毛澤東來說,也十分艱辛,個中況味只有在創作實踐中才能體會,也正如毛澤東所言“經歷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二)“舊體詩詞要發展,要改革”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提倡發展新詩一直是文學界的主流。毛澤東在維護新詩主體地位的同時,明確指出了古典詩詞存在的價值和發展的方向。
毛澤東曾說:“舊體詩詞源遠流長”,但“舊體詩詞要發展,要改革,一萬年也打不倒。因為這種東西,最能反映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的特性和風尚,可以興觀群怨,怨而不傷,溫柔敦厚”。這段話深刻指出了古典詩詞所承載的中華民族的精神文化基因,毛澤東從古典詩詞源遠流長的歷史以及其所具備的教化功用、美學追求等方面,強調不能完全拋棄古典詩詞,而是“要發展,要改革”。那么,如何發展與改革?毛澤東認為,最重要的就是與時代相結合,特別是為新詩的發展提供一定助力。毛澤東曾指出:“中國詩的出路,第一條是民歌,第二條是古典。在這個基礎上產生出新詩來。”他也曾說到:“民歌中倒是有一些好的。將來趨勢,很可能從民歌中吸引養料和形式,發展成為一套吸引廣大讀者的新體詩歌。”廣義而言,從《詩經》中的《國風》始,民歌便是中國古典詩詞的一部分,明朝詩人李夢陽也曾說過“真詩乃在民間”。從古典詩詞和民歌中汲取養分和養料,不僅是新詩的發展出路,更是古典詩詞展現出的時代價值。毛澤東的這一主張,與他一貫倡導的“文化應該是民族的”緊密相關。他曾說:“藝術的基本原理有其共同性,但表現形式要多樣化,要有民族形式和民族風格”,“要有民族特色,要有自己的特殊風格,獨樹一幟”,“創造出中國自己的、有獨特的民族風格的東西。這樣道理才能講通,也才不會喪失民族信心”。
從為詩不易到古典詩詞需要發展與改革,毛澤東的這些看法,清醒且客觀,他不僅為古典詩詞自身的發展注入了新的生機與活力,也為中國詩歌的整體發展指明了方向。
五、結語
總結起來,毛澤東的古典詩詞觀具有如下幾個鮮明特征:
一是詩史合一。毛澤東是詩人,也是史家。在他看來,詩與史,這一情一事,一虛一實,很好地相融在一起。通過知人論詩、以詩證史,毛澤東以厚重的歷史感和深沉的歷史味,在領悟、概括與升華中,從詩詞中讀出歷史,又從歷史中感悟出詩來。可以說,他讀活了詩詞,讀活了詩人,也讀活了歷史。
二是與古為新。毛澤東將古典詩詞應用于治國理政實踐,以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評價詩詞,將古典詩詞寫作與新詩發展緊密結合,這些思想和觀點使毛澤東的古典詩詞觀蘊含了古今聯結的時空縱橫感,也有了具備應用價值的宏觀文藝學特征。
三是對立統一。毛澤東的古典詩詞觀在很多方面體現著對立統一的哲學觀念。他偏愛的作品是豪放與婉約的統一、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統一,他品評詩詞是贊揚與批評的統一,思想與藝術的統一。多種審美方式和批評方式的對立,在毛澤東的古典詩詞觀中都得到了恰如其分的融合。
中國古典詩詞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蘊含的風骨操守、豐神格調、思想意趣、品德襟懷,沉淀著中華民族最深沉的精神稟賦,具有超越時空的永恒力量。毛澤東將詩人的性情、氣質同政治家、思想家的眼光、襟懷結合起來,在對古典詩詞的閱讀、品評、運用等方面,呈現出了獨屬于他自己的古典詩詞觀。臧克家曾評價到:“毛主席胸中裝著整個世界,但始終沒有忘記詩!”毛澤東的古典詩詞觀,正是毛澤東以詩人形象在中國歷史上留下的又一抹光輝色彩!
作者:董曉彤,中共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副研究員;來源:《黨的文獻》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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