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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孝稷|用“帝國”視角解釋不了中國歷史 ——《哈佛中國史》讀后
點擊:4791  作者:魏孝稷    來源:“歷史中國”微信公號  發(fā)布時間:2020-08-03 12:06:58

 

《哈佛中國史》呈現(xiàn)的古代中國中原與邊疆的斷裂、“中華帝國” 與邊疆民族政權之間的“ 對立” 和“ 征服”, 實際上是簡單套用近代民族國家理論和西方的帝國概念觀察和闡釋中國歷史而得出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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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整部書的題名被翻譯成“哈佛中國史”,但各卷題名自然連綴出一部“中華帝國演生史”

 

得益于流暢的敘事和有效的營銷策略,加拿大漢學家卜正民(Timothy Brook )主編的六卷本《哈佛中國史》(History of Imperial China)在中國市場上取得了不俗的銷售成績。或許是為了模仿暢銷已久的《劍橋中國史》,打出“哈佛”的“賣點”,中譯本題名并未直譯英文。然而這并沒有影響讀者從中譯本分卷題名中讀懂該書作者的觀察視角和敘事模式——除第四卷以外,其余五卷題名自然連綴出一部“中華帝國演生史”:秦漢是“早期中華帝國”,魏晉南北朝是“分裂的帝國”,唐朝是“世界性的帝國”,元明兩朝是“掙扎的帝國”,清朝則是“最后的中華帝國”。

 

從整體上看,“帝國”視角下的中國歷史呈現(xiàn)出這樣一種特點:直到清朝盛期之前,東北地區(qū)、蒙古高原、嘉峪關以西區(qū)域、青藏高原、云貴高原都外在于“中國”;明朝對云貴高原地區(qū)開始了所謂“殖民化”運動,滿洲人聯(lián)合蒙古人先征服“中國”,再對西藏、新疆地區(qū)進行“殖民”征服,這與現(xiàn)代西方的殖民主義并無區(qū)別。在這種敘事下,中國邊疆的民族——匈奴、羌、鮮卑、突厥、契丹、白族、女真、蒙古的歷史屬于“外部世界”的歷史,建立的政權也是與所謂“中華帝國”對立的“異族”政權。

 

顯然,“帝國”視角下的內外敘事呈現(xiàn)出二元對立的特點——將中原與邊疆地區(qū)對立起來,視中原地區(qū)為內部,并等同于“中國”, 視邊疆地區(qū)為中國的“外部世界”。這樣的內外敘事割裂了中原和邊疆長期形成并不斷發(fā)展的互動一體化進程,鮮卑、契丹、女真、蒙古等邊疆民族的內聚運動被描繪成“外部世界”對“中國”的征服,漢、魏、西晉、隋、唐、明對邊疆的治理則被視為“中國”對“外部世界”的征服。事實上,中原與邊疆政權之間并非簡單的征服與被征服的關系,而是經(jīng)過合分交互的歷史進程最終實現(xiàn)了政治、經(jīng)濟、技術、制度、族群、文化認同的一體化發(fā)展。正是這種互動一體化進程,規(guī)定了塞外、西域、彩云之南作為中國邊疆而不是“外部世界”或“外國”的歷史合理性。我們不妨通過回視這種互動一體化進程,來檢視“帝國”視角闡釋中國歷史的可行性與準確性。


總體來看,中國歷史上中原與邊疆的互動一體化進程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漢晉時期中原與邊疆互嵌結構的形成。包括以下幾點。

第一,經(jīng)濟的交流與相互依賴,特別是中原地區(qū)對邊疆地區(qū)的經(jīng)濟吸附。托馬斯·巴菲爾德等學者注意到,北方游牧政權與中原政權的興衰存在強烈的相關性,并呈現(xiàn)出周期性變化。北方邊疆政權通過汲取中原的物質資源方得以生存,而中原王朝的一治一亂直接影響邊疆政權獲取資源的能力。

第二,技術傳播與交流,其中,軍事技術(弩機的發(fā)明與騎兵的發(fā)展)和交通運輸技術的傳播尤為重要。

第三,中原政權與邊疆政權合分交互。中原王朝強大時,統(tǒng)治力覆蓋邊疆;邊疆政權強大時,尋求入主中原。

第四,出現(xiàn)了近似于君臣封建的封貢政治。

第五,共享超越族群認同的中華認同。“入主中原”的匈奴、羯、氐、羌、鮮卑統(tǒng)治者普遍采用中原王朝的“五德終始論”樹立自身正朔法統(tǒng)。

第六,溝通中原與邊疆族群移動的民族走廊正式形成,如西域走廊、藏彝走廊、南嶺走廊、塞北走廊、遼西走廊等,出現(xiàn)了長距離、大規(guī)模的族群遷徙和民族融合局面——兩漢時期中原與邊疆互為“遷出地”的移民現(xiàn)象不絕于書。

第七,中原和邊疆地區(qū)的文化交流。邊疆作為中原地區(qū)與域外文化交流的樞紐,其自身的文化也得到不同程度的涵化。

以上幾點并非中原與邊疆互動關系的全部,而是犖犖大者,但足以表明漢晉時期中原和邊疆地區(qū)通過這些紐帶構成一個互嵌一體化的結構。此后的歷史表明,這種結構不僅穩(wěn)定,而且在不斷的再生產過程中得以持續(xù)凝固和深化。

第二階段:宋元時期中國的歷史疆域基本奠定。

中原與邊疆的互嵌結構在隋唐時期進入新階段。唐代在邊疆地區(qū)實施都護體制和羈縻州府制度,這成為回鶻西遷后甘州回鶻、西州回鶻和哈喇汗王朝仍然保持中華認同的歷史淵源。宋元時期,互嵌一體化結構發(fā)生了深刻變化。邊疆地區(qū)一方面加快融入中原地區(qū)的進程;另一方面與外圍地區(qū)的界限出現(xiàn)了明晰化的趨勢,變化的實質是邊疆整體上具備了疆域的性質,中國的歷史疆域基本奠定。

具體來看,西南邊疆與中原的水陸交通繼續(xù)延伸和擴大,吐蕃與宋茶馬互市的規(guī)模遠超以前。北部邊疆的遼朝將政權中心移向長城一帶,金朝進一步移向長城以南。在認同上,遼金西夏與宋爭奪“中華正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權力。正是基于遼宋金時期統(tǒng)一性力量的增強,元朝成為中國歷史上空前的大一統(tǒng)時代。為有效管理廣大疆域,元朝在西夏、金、大理、宋故地設置行中書省,并在中央設宣政院管理吐蕃地區(qū)。元朝的疆域及對邊疆地區(qū)的控制程度也超過了漢唐時期。而且元朝統(tǒng)治者與遼、金、西夏一樣,追求作為中華正統(tǒng)王朝的合法性意識形態(tài)。經(jīng)過遼、西夏、金、大理、吐蕃諸區(qū)域政權的邊疆治理以及元朝的統(tǒng)一和行省化,“歷史中國”具有了統(tǒng)一的行政主權屬性。

與中原和邊疆的一體化進程持續(xù)深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邊疆以外的地區(qū)和政權出現(xiàn)了離心化的趨勢。在東北亞,日本在唐末停派遣唐使,至明朝才恢復與中國的官方交往。在東南亞,一些政權開始了自身的國家建構過程:安南于五代時期脫離中國管轄,一步步向南擴張,泰國的素可泰王國、緬甸的蒲甘王朝登上歷史舞臺。更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離心化趨勢還深刻地表現(xiàn)在文化與認同上的“自立”,日本從推崇唐風轉向重視“國風”;安南仿漢字創(chuàng)造喃字;高麗編撰《三國史記》和《三國遺事》,建構本民族的歷史記憶,創(chuàng)造比堯舜禹時代還要久遠的歷史神話,強調其民族優(yōu)越性。另外,越南和日本開始建構以自己為中心的“中華”朝貢體系,試圖建立自己的區(qū)域秩序。這種變化使得中國邊疆與真正的“外部世界”的政治邊界和文化邊界都變得逐漸清晰。

 

第三階段:清朝康乾時期中國歷史疆域最終奠定。

元明易代后,明朝在疆域上有所收縮,但仍控制西南邊疆和東北邊疆。清朝繼承明朝版圖,并在明朝疆域基礎上平定了北部和西北邊疆。1757 年,清朝平定準噶爾,天山北路納入版圖;1759 年,平定原準噶爾統(tǒng)治下的回部首領叛亂,天山南路歸并清朝疆域,最終奠定了中國的歷史疆域。

清前期中國疆域的規(guī)定性主要有三個來源,一是宋元時期中國疆域基本奠定以及有明一代守其成的歷史遺產;二是滿漢蒙藏回等各族人民共同參與完成了國家的統(tǒng)一;三是國際法原則的引入與國際社會對中國領土主權的承認。其中,第三個規(guī)定性來源日益得到學術界的重視。有學者指出,清朝前期,中國與沙俄簽訂《尼布楚條約》《恰克圖條約》等國際條約,由于傳教士張誠、徐日升的參與,《尼布楚條約》使用了諸如《威斯特伐利亞條約》里的國際法原則。與此同時,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諸國通過參與朝貢貿易的方式對中國領土主權予以認同,中國疆域和疆界得到國際社會的承認。

所以,從整個歷史進程來看,中國的中原和邊疆從來都不存在一個絕對的、相互隔絕的界限,恰恰相反,在各種力量的共同作用下,中原與邊疆經(jīng)長期互動互嵌,成為多元一體的政治經(jīng)濟單位。《哈佛中國史》呈現(xiàn)的古代中國中原與邊疆的斷裂、“中華帝國”與邊疆民族政權之間“對立”和“征服”,實際上是套用近代民族國家理論和西方的帝國概念觀察和闡釋中國歷史而得出的結論。盡管西方學界對于“帝國”概念存在多種定義,但其基本內涵是強調一個民族/ 國家對其他民族/ 國家的征服與統(tǒng)治。近代民族國家理論以及近代殖民統(tǒng)治出現(xiàn)以后,隨著國際法、邊界、主權、血緣、認同、語言、種族等一系列界定“民族—國家”元素的普遍傳播和概念強化,帝國概念的“征服”和“壓迫”內涵愈加彰顯。在此背景下,將“帝國”概念回溯性地用于觀察中國歷史,是不妥當?shù)摹?/section>

作為“繼《劍橋中國史》之后最能代表西方半個世紀以來中國史研究全新成果和水準的多卷本中國通史”,《哈佛中國史》的“帝國”視角及其對歷史中國的“內外敘事”,實際是西方漢學主流基調的集中呈現(xiàn)。除學理上存在的問題以外,這種視角和敘事模式還反映了知識和權力的關系。作為東方學的重要一支,漢學關于中國的認識帶有根深蒂固的偏見,偏見的背后隱藏著西方支配東方的權力訴求。漢學家通過生產中國歷史中的“內”“外”話語,一方面凸顯所謂西方殖民擴張時期的歐亞“相似性”,將中國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歷史發(fā)展進程與西方殖民擴張相提并論,使得飽受批判的西方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得以“豁免”;另一方面,“內”、“外”視角對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來不斷融合、發(fā)展、鞏固的多元一體化歷史進程的割裂,又在客觀上為西方當局攻擊當下中國的內外政策,提供了理論和話語。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歷史系;來源:“歷史中國”微信公號,原載《歷史評論》2020年第2期;圖片來自網(wǎng)絡,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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