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
中國文史學界的規范和底線崩潰了嗎?
近年來,學術界的想像和杜撰很泛濫,我先說一些匪夷所思的故事。
若干年前,我打開電視,偶然看到中央電視臺的一個報道,說陜西有一個自學成才的人,“破譯了《石鼓文》”,證明這個石鼓文是秦的散文詩。
我覺得實在是缺乏常識,以前的人難道就不認得石鼓文么?那么以前的古文字學者他們干了些什么?郭沫若不也有討論石鼓文的文章嗎?
到了1996年,還是在陜西,又出來一個發現竹簡本《孫子兵法》八十二篇的故事,連《文匯報》都登了,有的報道還借了李學勤先生的名義說,這個發現多么多么重要,多么多么值得研究。
其實這是一個騙局,如果不是有意的騙局,至少也是一個缺乏常識的笑話。
可是遺憾得很,這一類事情很多,并不都發生在學術界外。
我再舉一些例子吧,像某個自學成才現在當了研究員的人,出版了厚厚的著作,他發現殷商人不僅在朝鮮建立了第一個“箕子王朝”,而且創造了美洲的奧爾梅克文明,他說,“印第安人”為什么叫印第安呢?原來是因為殷商人流亡到美洲,思念故國,見面總是問“殷地安否”,所以才得名的。
這種奇談怪論很多,早在杜鋼建之前就有一個研究員有類似證明,不是西洋人,而是中國人最早到的北極,是誰呢?原來是漢代的東方朔,根據呢?是《十洲記》和《神異經》里面那些含含糊糊的描述加上他自己的想像。
且不說東方朔是一個半真半假的人物,而這些含糊之辭也不能當作證據,就是《十洲記》和《神異經》,你也還得考證一下,是不是真的是東方朔的作品?這都是沒有常識的嘩眾取寵。
這還不說,有人連外國的傳說也拉扯上了,有一個叫宮某某的人根據《山海經》發現,西方人說的伊甸園,就是那個傳說的人類始祖亞當、夏娃住的地方,其實在云南。
外國不夠,更把宇宙外星人扯上,有人說,經過研究,河圖洛書就是外星人的地圖,而和它相似的一個說法說,《周易》是一部神秘的日記。
這些匪夷所思的發明,學界中人看起來是笑話,但是在報紙上、電視上、廣播上,卻在很嚴肅地報道著,乍一看,好像是“鶯歌燕舞”,形勢一片大好,新發現一個又一個呀。
特別麻煩的是,很多算起來是學術界的人,從事學術研究的人,也在那里制造驚人的話題,這并不完全是無知,有的人有知識得很。
我舉三個例子。
第一個,郭沫若當年看到新疆發現的所謂“坎曼爾詩箋”,上面抄了白居易的《賣炭翁》,好呀,又是維族人,又是抄這樣反映階級壓迫的詩歌,頓時大喜過望,寫文章演繹了唐代中外文化傳播的一段考證,結果是文學所的楊鐮先生,后來經過考證揭開了這個謎局,證明這個被當做唐代東西的,其實,是明代的,這樣就說明,郭老上了當了,為什么上當?因為有先入為主的成見,想證明大唐盛世中國和外國的交往,想證明維吾爾族接受漢族文化很早,有這樣的先入之見在那里,哪里還能平心靜氣地思考?
第二個,是關于古羅馬軍團在中國的故事,有人研究說,兩千多年以前一支古羅馬軍團當了俘虜,被安置在驪,就是現在永昌這個地方,所以至今永昌這里的人,還是古羅馬人的后裔。這本來是英國人德效騫很早的一個說法,可是后來很多中國人也跟著說,甚至連當地政府也跟著來,希望變成一個神奇的故事,變成旅游資源。可是臺灣的學者邢義田和北京的學者楊共樂,以及上海的學者葛劍雄等人,都反駁了這種追求轟動效果的故事,因為你沒有任何實際的證據,捕風捉影嘛,后來就連原來被當做證人的那個“羅馬人”宋國榮,也否認了自己的外來血統。
可是,為什么會有一些很有水平的學者,也把這件事說得這么神?這是值得好好想一想的。
另外再舉一例,說一個很有名很有成就的教授,最近把陳寅恪的一個推測加以新證,說崔鶯鶯,就是《西廂記》里面的主角,是“酒店外國女招待”。
其實,陳寅恪早年在《元白詩箋證稿》里面是猜測過,可能崔鶯鶯是曹九九,可能是出于中亞種族的女子,但他只是推測,而且他反復說“未得確證,姑妄言之”,而現在這個教授的原意,也只是進一步討論蒲州的粟特移民,可是經過報紙的夸張,就變成崔鶯鶯為“酒店外國女招待”,好像是介紹學術研究,其實只是在嘩眾取寵。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東西出現?我以為有三個原因:
一是市場的影響,如今一切市場化,那些老老實實、可能也是干巴巴的東西,沒有市場效應,可是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能夠引人矚目,能賣得出去呀。
像有一個人寫《袁世凱傳》,這名字不行,就得改成《竊國大盜》、《偷天大王》,內容呢?你一五一十地老老實實講不行,得說到宮闈秘事,最好來點兒加油添醋的有色佐料。
本來學術研究是像跳高,只能一公分一公分地長,可是市場導向卻逼得你去“偃苗助長”。所以,現在市場就搞得學術界里面,常常有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現象,在那里制造各種看上去很新鮮,可是只是泡沫的東西,所以有人說是“泡沫學術”,并不奇怪。
二是媒體的推波助瀾,為什么?很簡單,媒體和市場是一樣的,新聞界有句老話說,“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所以它老是要找“人咬狗”的怪事呀,只有這樣,電視、報紙才有人買,有人看,你們看一看,上面我們說的這些古怪的東西,大半都和傳媒有關,有的記者并不是學術界的內行,可是他們手里的筆卻影響很大,應當說,“成也媒體,敗也媒體”,它要是對學術作嚴肅的宣傳,那是很有用的,我們得借助他們的力量,但是,要是它瞎摻和亂攪和,那就麻煩了,像《孫子兵法》的事情、羅馬軍團的事情,都是它們炒大的。
你們看一下1999年1月北方一家報紙的《遠古中國神秘痕跡》,連“一萬年前的電唱盤”、“周代的集成電路”都上來了,你不覺得這簡直是荒唐么?
特別麻煩的是,現在連批評也媒體化了,本來有學術批評可以監督學術,但是現在的批評自己也要喧嘩,所以有的人就在報紙雜志電視網絡上面越界亂批,把話說得越出格越有反應,把標準懸得越高就越能表現高超,所以如今都亂了套了。
三是行政官員當學術之政的結果,這是過去政治掛帥的轉型,因為很多大學的官員,不懂學術,過去是政治第一,如今則換了個標準,要么以數量來衡量,要么以轟動來判斷,搞得下面的人只好這樣胡說八道,以前講“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就是這個道理。
當然更麻煩的是,如果根據意識形態來制造歷史的心態一旦膨脹,問題就更大。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的一件事情是,1996年1月,就有37個科學院院士聯名寫了一篇《正確評價基礎研究成果》的文章,登在《光明日報》上,里面提出了很重要的一些原則,比如科學成果的評價必須由“廣大同仁承認”,而不是由口頭評價和私人通信中得到“某某學術權威的好評”來確定,比如避免行政干擾,不要由“領導看法”來決定,比如學術論文作者必須嚴肅地對待這些榮譽和承擔這些責任,等等等等,可是,這篇由這么多重要的大牌科學家署名、這么鄭重發表在大報的文章,最后竟然沒有什么反響,很多年過去了,現在情況是每況愈下,為什么?
歷史研究中必要的體驗和想象
我們并不是說,學術研究里面不可以有想像,其實必要的體驗能力和想像能力,常常是研究是否能夠有突破的很重要的因素,我們強調的只是這種體驗和想像要有證據,要有必要的邊界。
我們以歷史研究為例來說明,因為一般來說,歷史研究總是相當實證,不重視體驗和想像的,事實上,必要而有限度的體驗和想像是可能的。
首先,我們要承認,我們理解歷史所用的歷史文獻本身,并不那么全然可靠。這里面已經羼入了歷史書寫者,就是精英知識分子的口味和標準。
一個是憑感情羼進了對古人的想像,比如《史記·刺客列傳》里面,有刺客準備刺殺趙簡子之前的故事,說刺客看見趙簡子那么勤勉,就自己自殺了,這就是想像出來的,人都死了,你怎么知道他死前的心理活動?項羽垓下自殺之前的別虞姬,也是一個道理,既然二十八騎士和項羽都戰死了,后人怎么知道前一夜的纏綿故事?一個是憑理智選擇了自己覺得有用的東西,像《資治通鑒》就是選和治理天下有關的歷史資料來敘述,《經世文編》也是選了一些有關“經世”的文獻。
可是,你看看,當你通過考古發現有那么多的數術方技資料,通過閱讀當代的報紙雜志,發現有那么多無聊的消息和新聞,你就知道,古代歷史經過了選擇、修飾、重組,將來寫的當代歷史,也一樣經過了選擇、修飾、重組。沒有把自己的經驗帶進去的體驗和想像,你透不過這一層被層層染過的修飾,看不到底色。
其次,后人編的歷史書,你更不要輕易地無條件相信,現在的各種歷史書,經過了至少四道篩子呢,一是“意識形態”、二是“精英意識”、三是“道德倫理”、四是“歷史編纂原則”。
意識形態決定全部的價值觀,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什么是對什么是錯;精英意識決定歷史焦點所在,一定是上層精英的活動,這里背后有一個“決定論”的支配,就是歷史變遷是由這些少量精英決定的;道德倫理規定了一些不很文明、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不可以進入歷史著作,這樣就等于遮蔽了一半,特意展現一半;最后,歷史學編纂原則,以記事體例的方便與否,排除了一些資料,畢竟不是什么都可以記載到歷史里面的,歷史承擔不了這么多,所以一定會省掉很多,比如日常生活、業余娛樂、私人空間的內容等等。
這樣一來,就需要我們運用想像力和觀察力,找那些被省略的、被減去的,然后重新通過想像力來重建歷史的原來面貌,當然不可能是原貌,只是盡可能接近原來的面貌。
再次,由于寫作語境而引起的歷史扭曲,也需要通過體驗和想像來恢復。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語境,這是很自然的,比如我們大陸五六十年代的哲學史和文學史,就會因為那個時代的背景,對歷史有不同的敘述,進化論、階級斗爭論、經濟決定論的思路,就會使我們的歷史變樣子。比如思想史,就會突出唯物主義的一條線,盡管那一條線并不是主流,那也會被濃墨重彩地寫出來,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比如歷史就會突出農民起義的位置,像黃巾起義、陳勝吳廣起義、李順、王小波起義、方臘起義等等,太平天國就更不要說了。
但是作為歷史研究,我們必須要看清楚這些障眼的東西,仔細剝離開那些影響著歷史敘述的當時的背景,沒有想像力是不行的。所以,舊經典系統加上新的歷史敘述,一層一層的,像考古時的地層一樣,它遮蓋著一些真相,所以我們研究歷史的一定要透過這些地層,看到地下的東西,沒有想像力和體驗力是不行的。柯林伍德說過一段話,“歷史就是按照大量材料,想像古人的心靈活動”,一方面是想像力,“以心傳心”、“將心比心”,一方面是按照大量材料,這就是要考證,要排比,要仔細地去偽存真,兩方面結合起來,就是歷史研究了。
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我們歷史研究進入后現代?可以隨便想像?不是的,我在這里強調的,還是被認為是“現代性”的那些東西,證據、證據,必要的證據和大量可靠的證據,這是我們確定歷史想像合理性的基礎,沒有證據的想像,只是幻想和瞎想,特別是它必須符合學術規范,符合學術規范的證據、邏輯加上適當的想像,才可以成立。
那么,什么是學術的規范呢?
常識是否可以成為常識?
關于學術規范的基本原則
我總覺得,現在仿佛是一個常識失落的時代,因為知識和觀念在劇烈變動中間。那么,怎么才是秩序的穩定?實際上某種意義上說是常識穩定,常識是大家不言而喻的共識,是大家共同遵守的。
一個常識如果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里面成立,而且是我們不需要懷疑的基礎,至少這個秩序在一段時間里就穩定了。可是現在呢?有點兒常識失落和基礎崩潰,常識已經成了非常識。
我要強調的是,常識最重要,這就和大米飯白菜蘿卜對于人來說,比燕窩魚翅更普遍更重要一樣,誰都懂得。在家里準備阿斯匹林,比準備抗癌新藥更重要。
那么,作為常識的學術規范是什么呢?我不想講大道理,只想講最普通的。
首先,任何研究,要有基本完備的文獻資料。這里面包括好幾層。
第一層,是原始文獻,任何一個課題的研究,都要對研究對象所可能涉及的文獻有一個全面的把握。
有一次,我口試碩士生,他說他的學士論文作的是唐代初期的政統和道統,我就問他,能不能在《全唐文》、《新舊唐書》之外,給我們舉兩本唐代初期有關政治史的文獻?他不能答,我以為他一時緊張,便問他《大唐創業起居注》和《貞觀政要》如何,他居然反問我,“有這兩本書么?”當然,其水平可想而知。
第二層,光懂得文獻名稱,知道找來看,還是不夠,還要懂得在這些文獻中,哪些是主要的,哪些是次要的,哪些是更次要的。現在有的人對文獻缺乏常識和通識,亂找亂引,喜歡找一些偏僻的、怪異的文獻,而常見的書卻視而不見。
所以,要懂得“讀常見書”是一個重要的傳統研究基本功。陳寅恪對古代歷史和文化的研究,就沒有什么偏僻的文獻,但是一樣有大見識。依靠那些偏僻文獻,出奇兵,走偏鋒,就像武俠小說里面講的小巧一路,沒有正派的內功為底子,終究不是正路,而且一遇到堂堂正正的功夫,就會一下子崩潰。
第三層,更重要的是對這些文獻要能夠準確地解釋和引用,找了這些文獻來,結果是歪批三國,那等于前功盡棄,我看到很多人用文獻,常常是獨出心裁地亂解釋,這就麻煩了。
其次,任何研究,都要作一個關于此課題起碼的研究史回顧。
前人研究是很重要的,學術研究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得懂得別人研究過的,你如果不能給出新的資料和進一步解釋,你就不要做。現在那么多重復的論文著作,為什么?不說它有意偷懶,至少它是不知道前人做過什么,所以做了等于白做。
國外的學位論文,通常必須有這樣一節,因為這涉及學術品德,誰知道你是不是抄來的呢?不加以說明,只是想蒙混而已。即使從學術規范來說,做一個研究史回顧,一是說明你了解多少前人的成果,你得介紹國內外的研究,有什么已經解決,有什么得失;二是說明你的成果比前人多了多少新東西,這是博士碩士論文的基本格式之一。
可是,我們現在的很多學位論文,簡直好像是孫猴子石頭里面天生出來的一樣,好像都是它自己的發明。有那么多發明嗎?所以,一個研究者,得對國內外的研究狀況,有一點了解,至少知道你的前前后后,有什么人,什么研究論著。當然,現在還要懂得從互聯網上尋找資料。
其實,這是很必須的,你在確定一個研究題目的時候,不知道別人做的怎么行呢?“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很重要,何況它還是關系到你學術道德,和評定你的學術成就的基礎。
我以前介紹過陳寅恪在清華大學畢業生論文上的一段批語,里面就說到這一點。民國二十五年(1936)清華大學歷史系張以誠的論文《唐代宰相制度》前面,陳先生評語是:“大體妥當,但材料尚可補充,文字亦須修飾。凡經參考之近人論著(如內藤乾吉等),尤須標舉其與本論文異同之點,蓋不如此則匪特不足以避除因襲之嫌,且亦無以表示本論文創獲之所在也。”這后面兩句,尤其值得好好記取。
再次,學術研究還需要有一個規范的表達形式。
比如說,一篇合格的學術論文,除了要有前面說的研究史回顧,有引用書目文獻目錄外,還要有清楚的表達和整齊的注釋,這是通過形式表現的規范。也許有人說,論文主要看創見,看思想,這完全是形式主義嘛。可是我要告訴大家,千萬不要小看這種外在的形式。
我每年都要看不少碩士生博士生的論文,完全符合規范要求的不多。
比如說論文后面要有參考書目吧,我曾經看到某個研究所一篇博士論文,表面看上去不錯,參考書目很豐富呀,可是仔細一看,就出了問題。很多書不知道是一回事,于是重復開列,如《二十二子》有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了,又開列了一個浙江書局本,《周易》開了一個中華書局的《十三經注疏》影印本,又開了所謂“阮元校刻本”,其實這都是一回事。
可見他并沒有認真看過,只是為羅列書目拼湊起來嚇唬人的。
又比如說注釋,有的注釋,只有一個光禿禿的書名,沒有版本,沒有頁碼,甚至有的沒有卷數,別人怎么去查呀?不要說核對了,就是有心想引用你的,也沒有辦法相信你,老天爺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看過了這些書,是不是從其他書里面轉抄來的?我剛剛讀大學的時候,曾經給《文史》寫過一篇小文章,考證干寶的生平,結果一些來自《晉書》的資料沒有注清楚,編輯就退回來讓重新注,這件事給我印象很深。
再比如,很多人不知道什么該注什么不該注,常常是當注不注、不當注注一大堆。其實注釋有三個意義,一是表明文獻資料的來源出處,二是把正文中不能表達清楚的意思補充清楚,如果都在正文里面,正文可能很不清晰不流暢,所以有的話可以轉在注釋里面,三是進一步提供可以引申的資料,就是給讀者提供深入的階梯。可是,我們很多論文的注釋,都不那么合格。
有了這些形式上的東西,學術論文就可以算是學術論文了。
我常常和一些朋友討論一個讓我們很苦惱的事情,有人說歐美日本關于中國學的學術論文水平比我們高,我們不很同意,但是我們同意的是,我們的學術論文水平確實有時比別人低。這話怎么說?就是歐美日本的學術論文,有這些規范,保證了最低的底線,起碼引文、注釋、資料、研究歷史可以清楚,而我們因為這些形式規范都沒有,所以很多論文就像《水滸》的焦挺,整個一個兒“沒面目”,既不可信,更不可用。
所以,學術界的當務之急不是說我們提高最高水準,拿個諾貝爾獎回來,而是守住底線,讓學術不至于崩潰到別人不相信這是學術。
學術評價的標準如何確立?
說到這里,我要多講兩句關于學術獨立的問題。很多人都感慨學術不獨立,當年陳寅恪寫王觀堂紀念碑里面講的獨立和自由,那是很高的境界。但是,從基本上來說,要想學術獨立,最基礎的就是要有一個完全依據學術的、自我完足的評價體系,不要依照獲得經費的多少,不要因為領導的喜歡和表揚,不要因為一時的轟動和迎合時勢,不要因為媒體的炒作宣傳,不要因為論著數量的量化統計。
特別是不要僅僅依靠得到什么獎。其實很多獎,說穿了就是那么一回事,為什么我們沒有自己的評價尺度,要相信這些外在的標簽和商標?以前“鄭人買履”的故事里面說的,“寧信度,勿自信也”,好像在今天還是這樣,學術界是否還是缺乏自信?
我有時候到書店里面去看書,很感慨現在書很多,漫天鋪地的,也很感慨現在的書太多,其實很多書可以不必看。
有一次我到國外去,和一個西方學者聊天,說起中國學術書的出版,他說大多不必看,我問他為什么,他說的理由中,有選題重復、沒有新文獻資料、理論陳舊,特別說到很多書看了以后,回頭一想,沒有一處有意義,沒有一處需要作筆記記住。
我當時很反駁了他一陣,可是下來以后,其實心里面也有點兒同感,當時是顧中國學術的面子,但是我們要承認這一現實狀況。
那么,什么樣的研究是學術的,而且真的是有意義的?在中國文史研究方面,我想有下面三條標準:
第一,你是否給本領域本學科內提供了新資料新文獻?這是起碼的,當然不是絕對的,有人用舊文獻舊資料,也能夠討論新的意思,不過,文史研究里面,是很講究文獻資料的提供的,但是這新資料并不都是剛剛挖出來的,我們不是提倡靠珍本秘籍當獨門暗器,只是在新的思路下,有一些資料,它會從邊緣的、不受重視的角落,變成重要的、中心的資料,比如現在郭店、上博、走馬樓、里耶的簡牘,當然就是新資料,這沒話說,但是以前不重視的一些東西,像檔案、像皇歷、像類書蒙書,如果在新的觀念中閱讀,它也成了新資料,這就給別人提供了新東西,這些東西,就會被有心的研究者收藏起來,否則,別人收藏你的論文著作有什么用?
第二,你是否給學科內外提供了新的范型、新的方法?我一直說,真正意義重大的學術成就,不止是給學科內,而且是給本學科外提供新的思路、范型和方法。你看馬克思、弗羅依德、韋伯、福科,他們的理論和方法,給后人開了多少法門。你不跟著走都不行,因為他們的思路一轉,整個現象世界都要重新解釋。
第三,我們要承認現在的西方強勢。在這樣的西方強勢中,我們不得不考慮,你的研究課題、成果、表達,是否和國際學術界發生一定的關聯?它能否成為國際學術界的話題之一。先得說明,我絕不是說要迎合國際學術界的潮流風氣,我其實一直在講,要讓學術說漢語,還寫過一篇文章叫《缺席的中國》。
問題是,第一,在現在,如果你不把自己的研究放在國際學術環境里面去就不行,因為這些問題也全球化了,學術是天下的學術,你研究別人也研究,不能關起門來充大王,或者夜郎自大當顧頭不顧尾的駝鳥。
第二,你不去參與國際學術界的討論,別人就永遠不接納你的話語,你的聲音永遠不出現在國際學界,你就“自絕于人民了”,所以日本人巴巴的自己出錢,把論文翻譯成英文,免費散發,為什么?因為沒有辦法,誰讓你不強大控制話語呢?當然,如果你能夠積極參與,這個話題是國際感興趣的,那么,就等于你的聲音在里面有一席之地了,最后甚至可以領唱,成為主流。
第三,有價值的問題和有意義的成果,我相信它一定可以得到國際承認,這不等于迎合西方,我想這才是中國應該有的研究成果。
可是,順便要指出,你要使你的研究成為國際承認的成果,你就必須要懂得什么是國際都能理解、接受和歡迎的課題、角度、方法和表達方式,包括今天講的“學術規范”。
來源: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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