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前的三篇文章中,我介紹了布熱津斯基的大棋局戰略演變歷程。針對布熱津斯基的相關戰略設想,熱心讀者們提出了各種疑問,歸類之后,大致可以分為如下三問:
第一問:無論是1.0版的大棋局,還是2.0版的大棋局,“能出書的方案絕對不會成為國家執行的戰略”(網友黃杰留言)。所謂“大棋局”,究竟是戰略欺騙,是自娛自樂,還是真正的戰略設計?如果是真正的戰略設計,“感覺他的這個新大棋局應該屬于國家機密級的資料,但卻公之于眾,原因為何?”(網友王鶴立留言)
第二問:布熱津斯基“沒有得到過實權來進行過自己的戰略檢驗”(網友nuomufjj留言),不算第一流的戰略家;還有網友認為,國家也是如此,“所謂的頂層設計,那其實是你登上頂以后才會發生的事”(網友工農兵留言),中國離頂還很遠,所以無論是1.0版還是2.0版,都不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第三問:絕大多數留言都斷言2.0版大棋局的命運注定失敗。因為這是一個比1.0版大棋局更復雜、更難操作的棋局。所以想知道我如何看待這個2.0版大棋局。
如果不能深刻了解戰略的本質,就很難看清這三個問題的真實答案。
首先要理解的,就是戰略的陽謀與陰謀的問題。
陰謀就像撲克牌游戲中的底牌,絕對不能讓對手看穿,但真翻開了基本上人人都能理解。陽謀則像圍棋中的落子,每一步都是光明正大、天下皆知的,可真能明白如此落子的意義的人,永遠是少之又少的。
正因為說穿了大家都能懂,所以要保密。而那些亮出來你也不懂的,就可以不要保密。
在現實國際戰略中,既有陰謀的成分,也有陽謀的成分。陰謀主要與動機和手段相關,即你究竟為什么做這件事,以及你會用什么手段做這件事。陽謀則和做什么有關,即如何在目標和手段之間找到具體行動的落子點。
陰謀的好處在于可以出奇不意、攻其不備,缺點是難以充分動員,限制了基層主動性,更限制了討論、完善的可能性。結果很有可能是,兩三個人在密室里搞出了一個,或自以為高明,其實愚不可及;或確實高明,卻無法得到國人的理解和呼應的敗筆。這還是兩三個人身在廟堂的情況,假如這兩三個人不在廟堂之上,而是在江湖之遠的地方密室私語,就有可能徹底淪為不為人知的自娛自樂。
陽謀的缺點就是陰謀的優點,陽謀的優點也正是陰謀的缺點。
馬漢、麥金德、菲格萊、豪斯浩弗、斯皮克曼、喬治·凱南,以及布熱津斯基,無疑都是戰略陽謀高手。他們要做的事情,可以昭告天下,公開出版。如果你不能達到和他們同級別的思維高度,看一萬遍還是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下棋。而且,正因為可以公開出版,所以可以公開討論,不斷完善,激發更強大的思想。
※自左上至右下分別為:馬漢、麥金德、菲格萊、豪斯浩弗、斯皮克曼、凱南
更重要的是,在任何國家,都是能看清未來的人方能占據先機。然而,這洞察未來、占據先機的人,往往在江湖之遠的地方。有人在車庫里創業,有人在三家村里隱居,還有人在鬧市街頭歌呼詠嘆,更有人在尋常巷陌為生存而掙扎。
不幸的是,江湖的特點永遠是龍蛇混雜、泥沙俱下,而且蛇遠遠多于龍。比平均素質,廟堂人永遠勝于江湖人,而且遠遠勝于。但比某個具體領域的最高值,往往是江湖人勝于廟堂人,而且是高高勝于。
問題出來了,如何讓那極少數的江湖龍鳳,超越江湖騙子的萬千雜音,脫穎而出?出版自由、言論自由,只是底線,更重要的是要形成一整套人才使用的旋轉門機制,這里首先是一個內部的人才競賽、方案競賽的公開化招標過程。而非自以為高明的暗箱操作、任人唯親。故而,陰謀論往往成為無能者的遮羞布,一如陽謀設計永遠是強者的倚天劍。
但是,凡是威力巨大的劍,都是雙刃劍。
正是麥金德、菲格萊為英帝國竭盡忠誠的思想,激發了德國同行豪斯浩弗的反超,險些葬送了英語世界的霸權。同樣的,正是在麥金德、菲格萊與豪斯浩弗的基礎上,美國同行斯皮克曼開啟了新的邊緣地帶論,深刻影響了之后的基辛格與布熱津斯基。
同樣的情況也存在于軍事領域。一戰后,正是英法內部先行者們關于機械化戰爭的思考,激發了德、蘇同行的靈感,形成了德國的閃電戰與蘇聯的大縱深戰役理論。
這就提醒我們,思想激發不僅在一國之內展開,也在國際層面展開。然而,如果因此就取締陽謀的生存空間,那就不免因噎廢食。
實際上,國際層面的激發和互相激發,是一個復雜的長期互動的結果。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魯登道夫的《總體戰》,拉采爾的新地理學說,老毛奇、俾斯麥的實踐,豈不也早已激發了其他國家的同行?同樣的情況也存在于科學、藝術領域。
※自左向右分別為:克勞塞維茨、老毛奇、俾斯麥、拉采爾、魯登道夫
也正是這種長期互相激發,使得人類的智慧不斷向高階段發展。那種閉目塞聽,先堵住自己人的嘴,又不屑于也不善于傾聽別人聲音的人,是自掘墳墓的人,永遠無法進入國際間深度智力互動的陽謀競爭層面。同時,那種以為可以堵住自己人的嘴,同時竊取別人思想的人,則是自作聰明的人,等于是永遠只嚼別人吃過的饅頭,因緣巧合,或能成功于一時,但終將徹底戕害本國的核心創新能力與高端學習能力。
最終,國家之間出現了一個斷層,形成了兩類國家,一類是通過密切互動形成強大創新力的國家,一類是不能或不愿參與互動的國家。這后一類國家,往往走上閉門造車、出門翻車,或整天抄車卻突然發現別人不再用車的不歸路。
二戰結束后,中情局、國家安全委員會、參謀長聯席會議、以蘭德公司為代表的新型戰略智庫的制度化、網絡化,既是美國對戰略決策程序的完善,更是對人才流動鏈條的完善。
※奧巴馬在任期間召集國家安全委員會討論
民間戰略人才可以通過智庫進行旋轉,可以成為情報分析員,可以成為戰略設計師,還可以做五角大樓的顧問,甚至成為駐外使節,參與顏色革命、跨國冷戰。
布熱津斯基就是這個人才旋轉門的受益者。他以學者身份出場,卻得以深度參與美國的全球戰略設計,更在卡特總統時期出任美國外交三駕馬車之一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直接走向執行前臺。此后,他雖未再擔任如此重要的公職,卻始終對民主黨高層的外交政策設計保持著強大的影響力。正是在這種獨特的旋轉過程中,他既參與了陽謀的論戰,又參與了陰謀的執行。這就是為什么他在相關著作中,對落子點從不避諱,卻從來不解釋如此布局、取舍的戰略實質。這本身就是一種對陰謀和陽謀的平衡把握。
※蘇聯入侵阿富汗之后,深入巴基斯坦北部視察巴軍戰備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
而咱們公號文章的很多讀者不幸并未讀過老布的原著,故而在閱讀我的解讀文章時,往往難以找到邊界,搞不清哪些是原書中的點到為止,哪些是我解讀后的冰山浮現。從而忽略了如下事實:
布熱津斯基絕非遠離廟堂的書呆子,但又非體系內的刻板官僚。而是一個美國版的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的循環產品。而這樣的人物,在美國遠非布熱津斯基一人。
所以,大棋局,無論是1.0版還是2.0版,確實都是一家之言,而非美國的國家戰略。但是,這決不能成為我們輕視大棋局的理由。而要看到,這一家之言其實就是冰山一角。反應的是美國戰略家群體的龐大體量和思維高度。
故而,在評估一個大戰略設計的價值時,決不能局限于其是否為當局所采納,更要看到,這個設計:
·是否激發了更強大的思維互動。
·是否為國家提供重要的戰略備胎。
從這兩點上看,無論是1.0版大棋局還是2.0版大棋局,無疑都已經起到了它們的歷史價值。同時,無論一個國家是否已經登頂,都應未雨綢繆,知己知彼。都應該對相應思想深入研究,進而思考這樣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拋開所謂的成敗,2.0版大棋局的戰略價值究竟何在?
第二個問題是,除了布熱津斯基,美國還有哪些版本的大棋局值得我們注意。
第三個問題是,我們的大棋局在哪里?
關于這三個問題的答案,我會在后續文章中,陸續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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