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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道家政治思想
點擊:  作者:    來源:  發布時間:2015-03-01 01: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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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國思想,常見為渾淪一體。極少割裂斬截,專向某一方面作鉆研。因此,其所長常在整體之融通,其所短常在部門之分析。故就中國思想史言,亦甚少有所謂政治思想之專家。今欲討論道家政治思想,則亦惟有從道家思想之全體系中探究而闡述之。 

  又所謂儒墨道法諸家之分派,嚴格言之,此亦惟在先秦,略可有之耳。至于秦漢以下,此諸家思想,亦復相互融通,又成為渾淪之一新體,不再有嚴格之家派可分。因此,研治中國思想史,分期論述,較之分家分派,當更為適合也。故此篇所論道家政治思想,亦僅以先秦為限斷。 

  先秦道家,主要惟莊老兩家。此兩人,可謂是中國道家思想之鼻祖,亦為中國道家思想所宗主。后起道家著述,其思想體系,再不能越出莊老兩書之范圍,亦不能超過莊老兩書之境界。然此兩書,其著作年代先后,實有問題。據筆者意見,《莊子》內篇成書,實應在《老子》五千言之前。至《莊子》外雜篇,則大體較《老子》為晚出。莊子生卒年世,當與孟子略同時,而《老子》成書,則僅當稍前于荀子與韓非。惟此等考訂,則并不涉本篇范圍。而本篇此下之所論述,實亦可為余所主張莊先老后作一旁證也。 

  (二) 

  先秦思想,當以儒墨兩家較為早起,故此兩家思想,大體有一共同相似之點,即其思想范圍,均尚偏注于人生界,而殊少探討涉及宇宙界是也。故孔子言天命,墨子言天志,亦皆就人生界推演說之。此兩人之立論要旨,可謂是重人而不重天。莊子晚出,承接此兩人之后,其思想范圍,乃始轉移重點,以宇宙界為主。《莊子》書中論人生,乃全從其宇宙論引演。故儒墨兩家,皆本于人事以言天,而莊周則本于天道而言人,此乃其思想態度上一大分別也。 

  然若更深一層言之,在莊周意中,實亦并無高出于人生界以上之所謂天之一境。莊周特推擴人生而漫及于宇宙萬物,再統括此宇宙萬物,認為是渾通一體,而合言之曰天。故就莊子思想言之,人亦在天之中,而同時天亦在人之中。以之較儒墨兩家,若莊周始是把人的地位降低了,因其開始把人的地位與其他萬物拉平在一線上,作同等之觀察與衡量也。然若從另一角度言,亦可謂至莊周而始把人的地位更提高了,因照莊周意,天即在人生界之中,更不在人生界之上也。故就莊周思想體系言,固不見有人與物之高下判別,乃亦無天與人之高下劃分。此因在莊周思想中,天不僅即在人生界中見,抑且普遍在宇宙一切物上見。在宇宙一切物上,平鋪散漫地皆見天,而更無越出于此宇宙一切物以上之天之存在,此莊周思想之主要貢獻也。 

  就于上所分別,乃知莊周與儒墨兩家,在道字的觀念上,亦顯見有不同。儒墨兩家,似乎都于人道之上又別認有天道。而莊周之于道,則更擴大言之,認為宇宙一切物皆有道,人生界則僅是宇宙一切物中之一界,故人生界同亦有道,而必綜合此人生界之道,與夫其他宇宙一切物之道,乃始見莊周思想中之所謂之天道焉。故儒墨兩家之所謂天道,若較莊周為高出,而莊周之所謂天道,雖若較儒墨兩家為降低,實亦較儒墨兩家為擴大也。 

  今若謂道者乃一切之標準,則莊周思想之于儒墨兩家,實乃以一種解放的姿態而出現。因莊周把道的標準從人生立場中解放,而普遍歸之于宇宙一切物,如是則人生界不能脫離宇宙一切物而單獨建立一標準。換言之,即所謂道者,乃并不專屬于人生界。驟視之,若莊周把儒墨兩家所懸人生標準推翻蔑棄,而變成為無標準。深求之,實是莊周把儒墨兩家所懸人生標準推廣擴大,而使其遍及于宇宙之一切物。循此推演,宇宙一切物,皆可各自有其一標推,而人生亦在宇宙一切物之內,則人生界仍可有其人生應有之標準也。故莊周論人生,決不謂人生不能有標準,彼乃把人生標準下儕于宇宙一切物之各項標準而平等同視之。治莊周思想者,必明乎此,乃始可以把握莊周之所謂天,與其所謂道之真際也。 

  (三) 

  政治則僅是人生界中之一業,一現象,故論莊周之政治思想,亦當如我上舉,就其言天言道之改從低標準與大標準處著眼,乃始可以了解莊周論政治之精義。此下試舉較淺顯者數例作證明。莊周云: 

  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鴟鴉嗜鼠,蝍且甘帶,四者孰知正味? 

  此所舉寢處與飲食,如就人生標準言,自當為宮室與豢芻。但莊周則偏不認此等標準為寢處飲食惟一的標準。莊周則偏把人與泥鰍猿猴麋鹿鴟鴉蝍且,拉平在一條線上,同等類視,合一比論,遂乃有三者孰知正處,四者孰知正味之疑問。然莊周之意,亦僅謂人生標準并非宇宙一切物之惟一標準而已。在莊周固非蓄意要推翻宇宙一切物之寢處與飲食之各有其標準也。宇宙一切物,既可各自有其寢處與飲食之標準,則人生界之自可有其人生之獨特的寢處飲食之標準,亦斷可知。故在莊周意,只求把此寢處飲食之標準放大普遍,平等散及于一切物,使之各得一標準。至于宮室之居,固為人生界之正處,而陰濕的泥洼,乃及樹巔木杪,也同成為另一種正處。芻豢稻粱,固可為人生界之正味,而青草小蛇與腐鼠,亦同樣可成為又一種正味。在莊周,只是把寢處與飲食的標準放寬了,而并非取消了。此一層,則每易為治莊周思想者所誤解。其實莊周言道,只是放寬一切標準而平等擴大之,固非輕視一切標準而通體抹摋之也。 

  東郭于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后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 

  若依儒墨兩家所揭舉之標準言,則所謂道者,不上屬天,即下屬人。而莊周思想則不然。莊周謂宇宙一切物處皆有道,故宇宙一切物,皆可各有其自身之標準。因此生物之微如螻蟻,如稊稗,甚至無生之物如瓦甓,乃至如屎溺,皆有道,即皆有其本身所自有之標準也。因此,宇宙一切物,莫非天之所于見,即莫非道之所于在。莊周乃如此般把道字的觀念放寬了,同時亦即把道的標準放低了。但又當知者,既是螻蟻稊稗瓦甓屎溺皆有道,豈有高至于人生界而轉反沒有道。故莊周之論道,驟視之,若見為無標準,深察之,則并非無標準。驟視之,若莊周乃一切以天為標準,深察之,則在莊周理論中,宇宙一切物,皆各有標準,而轉惟所謂天者,則獨成為無標準。若使天而自有一標準,則宇宙一切物,不該再各自有標準。若使宇宙一切物而各自沒有一標準,則試問所謂天之標準者,又是何物乎?如此推尋,則仍必落入儒墨兩家窠臼,即就此人生標準而推測尊奉之,使其為宇宙一切物之標準焉。而莊周思想則實不然。在莊周思想體系中,實惟天獨為無標準,而即以宇宙一切物之種種標準而混通合一,即視之為天之標準也。換言之,在莊周思想體系中,乃平等地肯定了宇宙一切物,卻獨獨沒有于此宇宙一切物之外之上,另還肯定了一個天。莊周書中之所謂天,其實乃通指此宇宙一切物而言。于是此宇宙,在莊周思想中,乃有群龍無首之象。此即謂在于此一切物之外,更無一個高高在上之天,以主宰統領此一切物。于是宇宙一切物,遂各得解放,各有自由,各自平等。故此宇宙一切物,乃各有其本身自有之標準,即各自有一道。人生則下儕于宇宙一切物,人生亦自有人生所應有之標準,人生亦有道。但此人生界之標準與道,亦僅是宇宙一切物之各自具有其標準與道之中之一種。固不能如儒墨般,單獨由人生上通于天,認為惟此人生界中之道與標準,獨成其為天道與天則也。 

  (四) 

  此一思想體系,驟視之若放蕩縱肆,汗漫無崖岸,其實亦自有其平實處。由于此種想法而落實到政治問題,則其見解亦自然會與儒墨有不同。此下再就此闡述。 

  在莊周思想中,既不承認有一首出庶物之天,因亦不承認有一首出群倫之皇帝。既不承認有一本于此而可推之彼之標準與道,在一切物皆然,則人生界自亦不能例外。如是則在莊周思想中,乃不見人生界有興教化與立法度之必要。因所謂教化與法度者,此皆懸舉一標準,奉之以推概一切,求能領導一切以群向此標準,又求能限制一切使勿遠離此標準。政治之大作用,主要亦不越此兩項。于是在莊周思想中,政治事業遂若成為多余之一事。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已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接輿曰:是欺德也。……鳥高飛以避繒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薰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 

  夫鳥能高飛,鼠能深穴,彼既各有其天,斯即各有其道。鳥鼠尚然,何況人類。今不聞于鳥鼠群中,必須有一首出儕偶者君臨之,以自出其經式儀度來教導管制其他之鳥鼠。則人類群中,又何必定需一政府,一君人者之教導與管制? 

  循此推論,莊周應是一無政府主義者,但莊周書中,則并未明白嚴格說到此一層。莊周只謂,一個理想的君,必能 

  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 

  莊周并未明白主張無君淪,莊周亦未明白主張不要一切政治與政府。彼只謂一個理想之君,須能存心淡漠,順物之自然,而不容私。莊周之所謂私,即指君人者私人之意見和主張。由于此等私人之意見和主張,而遂有所謂經式義度。如是則有君即等于無君,有政府亦將等如無政府。遠自儒墨興起之前,皇帝稱為天子,即以上擬于天,莊周似乎并未完全擺脫此種思想傳統之束縛。然就莊子思想言,天既是一虛無體,則皇帝亦該成為一虛無體,在此虛無體上卻可發生理想政治許多的作用。 

  陽子居問老聃以明王之治,老聃曰: 

  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勿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乎無有者也。 

  此乃莊周所想像,以一虛無之君體,而可發生絕大的政治作用也。此一說,殆為此下《老子》五千言所本。故老子曰: 

  大道汜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食萬物而不為主。 

  此章所言為大道。老子又曰: 

  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元德。 

  所章所言是元德。其實此兩章所言者皆是天。莊子理想中之理想政治,所謂明王之治者,即為其能與天同道,與天合德。一切物皆各原于天,但天不自居功,故萬物皆曰我自然。惟其皆曰我自然,故各自恃而勿恃天。雖有天之道,而莫舉天之名,故使萬物皆自喜。明王之治,亦正要使民自恃,使民自喜,而皆曰我自然。如此,則在其心中,更不知有一君臨我者之存在。此君臨人群之明王,則儼然如天之臨,雖有若無,成為一虛體。虛體不為一切物所測,亦不為一切物所知。此乃莊周理想人群之大自在與大自由,亦可謂是莊周政治思想中一番主要之大理論,亦竟可謂之是一番無君無政府之理論也。 

  故莊周又云: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一切物皆有知,皆有為,皆自恃,皆自喜,天獨無知,又無為,因此天獨不見有所恃,有所喜。一切有知有為之物,則莫不各有其自有之標準與道,因此一切物皆平等、皆自由。惟天高出一切物之上,故天轉不能私有一標準與私有一道。若天亦自有一標準與道,則一切物既盡在天之下,一切物豈不將盡喪其各自之標準與道,而陷入于不自由,并其與天之標準與道將有合有不合,而陷于不平等。今使人生界中有一首出群倫之皇帝,此皇帝之地位既儼如自然界中之有天,故此皇帝,就理想言,亦必無知與無為,無所恃又無所喜,等于如沒有。故一切人皆可各自有其一己所宜之標準與道,而君臨其上之皇帝,則不能私有一標準,私有一道,甚至不該有七竅。因有了七竅,便自然會有知有為,因此遂自恃自喜,因此將自具標準,自有道,而如是便不應為帝王。 

  此乃莊周論政之大義。 

  (五) 

  然人群中又何來一皇帝,能如莊周之所想像乎?故莊周理論雖高,到底不出于玄想。至于《老子》書,其所想像之圣人與明王,不免較莊周所言要走了樣。但《老子》書中論政,始終并未忽略了民眾應有之地位,始終視民眾為不可輕,此一層,可謂直從莊周來,猶未失莊周論政之大軌也。前此為帝王者,常不免依仗天而輕忽人,老子不然,《老子》書中之圣人與明王,則決不肯輕犯民眾,乃至于違逆民眾以為政,因亦不敢自出其所謂經式法度者以君臨人。此一層,則可謂老子尚不失莊周論政傳統也。 

  《老子》曰: 

  富貴而驕,自遺其咎。 

  又曰: 

  人之所畏,不敢不畏。 

  又曰: 

  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 

  又曰: 

  大制不割。 

  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又曰: 

  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 

  又曰: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凡此云云,細籀之,皆可謂由莊子思想引伸而來。然老莊思想畢竟有不同。莊周是一玄想家,純從理論上出發,彼謂宇宙間一切物,乃至一切人,莫不各自有其各自之立場,因亦各自有其各自之地位。誰也不該支配誰,誰也不能領導誰。各有標準,各有道,即各自自由自在,而相互間成為一絕對大平等。老子不然。老子乃一實際家,彼乃一切從人事形勢利害得失上作實際的打算。然他深知,誰想支配人,指導人,到頭誰就該吃虧。但他心下似乎仍不忘要支配人,指導人。老子實于人類社會抱有大野心,彼似未能游心于淡漠。故就莊周言之,謂不當如此做,而老子卻說不敢如此做。此證兩人心情之不同。而彼此理論,亦復隨之而不同。此一層,乃成為老子與莊周一絕大的區別。 

  故莊周書中之圣人與明王,常是淡漠,渾沌,無所容其私,而老子則不然。老子曰: 

  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 

  是老子心中之圣人,乃頗有其私者。彼乃以無私為手段,以成其私為目的。故老子又云: 

  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目屬虛見,腹屬實得。圣人而如此,則此圣人顯然欲有所為,亦欲有所得。抑且專為實利,不為虛名,其所欲得,又必實屬己有。如此之圣人,實一巧于去取之圣人也。 

  (六) 

  惟其莊老兩書所想像之圣人有不同,于是由于此不同之圣人所窺測而得之天道亦不同。老子曰: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由莊周言之,天一任萬物之自由,在天為無所用心也。在莊子心中之天,固無所謂仁,然亦更無所謂不仁。芻狗之自由,乃天地之大自在。天地只是放任全不管,何嘗是存心不仁,而始放任不管乎?莊子書中之圣人,亦是淡其心,漠其氣,以觀察天道者,由于圣人之心之淡漠,而遂見天道之淡漠。然淡漠可稱為無心。卻不是不仁。更非存心有所去取欲有得。老子書中之圣人便不然,彼乃心下有私,靜觀天道以有所去取而善有所得者。故老子書中之圣人,則更非淡漠,而是不仁。以不仁之圣人來觀察天道,則將自見天道之不仁。此實莊周老聃兩人本身一絕大相異點也。 

  老子又曰: 

  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老子心中所想像之天道,則不僅是不仁,抑且甚可怕。老子之所謂天道者,乃善勝善謀。你不叫它,它自會來。它像似不在防你,你卻逃不掉。此其可怕為何如乎?老子又曰:

  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 

  則此高高在上之天,大小事都愛管,都不肯放松。在天所臨之下,將感到高不得,低不得。多不得,少不得。高了些,天將把你壓下。多了些,天將把你削去。宇宙一切物,實非自由自在。在莊子書中,則宇宙一切物,自然平等。但在老子書中,卻像有一個天道隱隱管制著,不許不平等。但這些天道,卻給一位懷著私心的圣人窺破了。于是此懷私之圣人,卻轉過身來,利用這些天道以完成其一己之計謀,而天道終亦莫奈何得他。因此,老子曰: 

  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 

  此乃圣人之權謀,亦即是圣人之不仁與可怕也,《老子》書中圣人之可怕,首在其存心之不仁,又在其窺破了天道,于是有圣人之權術。圣人者,憑其所窺破之天道,而善為運成以默成其不仁之私,而即此以為政于天下也。 

  抑且《老子》書中之圣人,其不仁與可怕,猶不止于此。彼既窺破了天道,善為運用,以成為圣人之權術,而又恐有人焉,同樣能窺破此天道,同樣能運用,同樣有此一套權術,以與圣人相爭利。故《老子》書中之圣人,乃獨擅其智,默運其智,而不使人知者。故老子曰: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之多。 

  又曰: 

  魚不可以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此一種獨擅其智,默運其智的做法,至于爐火純青,十分成熟之階段,則有如下之描寫。老子曰: 

  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然為天下渾其心,圣人皆孩之。 

  天無心,以萬物之心為心,故圣人亦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此其為說,若與莊周持論甚相似。然在老子心中,則實與莊周有甚不同之處。蓋彼所意想之圣人,實欲玩弄天下人皆如小孩,使天下人心皆渾沌,而彼圣者自己,則微妙玄通,深不可識,一些也不渾沌。此實一愚民之圣也。 

  (七) 

  故莊周在政治上,實際是絕無辦法者。而莊周之意,亦不必要辦法。老子不然,彼之論政,必得有辦法。而且在彼之意,亦盡多辦法可使。今試略舉老子論政之有關各項實際辦法者如次。 

  首及于經濟。老子曰: 

  小國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徒。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此乃由于老子之政治思想而實際運用到經濟問題上之一套辦法也。 

  老子又曰: 

  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 

  王弼曰: 

  骨無知以干,志生事以亂,心虛則志弱也。 

  觀此注,知老子正文四其宇,皆指下文民言字。何以使民皆得實其腹,則必使民皆能強其骨。此《大學》所謂"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也。何以使民皆能強其骨,則必使民虛其心而弱其志。虛其心則無知,弱其志則無欲。而尚復有智者出其間,又必使之有所不敢為,夫而后乃得成其圣人之治。老子之政治理想,夫亦曰如何以善盡吾使民無知無欲之法術而已。然老子亦知必先以實民之腹為為政之首務,此則老子之智也。厥后韓非書論五蠹六反,凡所深切憤慨而道者,夫亦曰求使民虛心實腹,弱志強骨,無知無欲,一切不敢為,以聽上之所使命,如是而已。余嘗以老子荀卿韓非,三家同出晚周,而此三家論政,則莫不側重經濟。惟老子歸本于道術,荀卿歸本于禮樂,而韓非歸本于刑法,此則其異也。 

  再言及軍事。老子曰: 

  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攘無臂,扔無敵,執無兵。禍莫大于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 

  蓋老子在經濟問題上,則主運用人之知足心,并使民無知無欲,以求社會之安定。若在軍事問題上,則主運用人之哀心,以求對敵之勝利也。故老子又曰: 

  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于天下。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 

  此乃老子善為運用人類心理,期于殺人場合中求勝之高明處也。王弼之注,卻把老子原意曲解了。王注云: 

  言吾哀慈謙退,非欲以取強,無敵于天下也,不得已而卒至于無敵,斯乃吾之所以為大禍也。 

  此乃以儒義解《老子》書。其實老子心中則何嘗如王弼之所想。老子之所最戒,端在于輕敵。老子之所期求,則正在能無敵于天下。彼蓋以不輕敵之手段,求能達成其無敵于天下之想望者。此通觀于《老子》五千言之全文而可見,而烏有如王弼之所注釋乎?抑且《老子》書中之圣人,既為一不仁之圣人,則未必怕多殺人。然老子又曰: 

  常有司殺者殺。 

  則殺人可以不經其手,即憑不仁之天道來司殺也。此乃由于老子之政治思想而實際運用到軍事問題上之一套辦法也。則請再言及外交。 

  老子曰: 

  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或以下取上,或下而取。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夫兩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為下。 

  經濟求知足,兵爭求用哀,外交則取下,此皆《老子》書中圣人政治手腕之高明處。但小國下大國,依然還是一小國,《老子》書中之圣人,似乎并不即此為滿足,故又必申言之,曰:大者宜為下。是老子心中所重,畢竟在大國也。大國之君若能懂得此訣竅,則可以取天下。故老子又曰: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 

  上述之經濟安足,此以正治國之一例也。上述之用兵無敵,此以奇用兵之一例也。外交運用,則貴能以下取小國,此則以無事取天下之一例也。此乃《老子》書中之圣人,運用政治之三部曲。惟以正治國,并不盡在經濟問題,其他如法制,如教育,在《老子》書,各有其微妙玄通,深不可測之一套。好在《老子》書僅五千言,讀者循此求之自可見,不煩一一詳引也。 

  (八) 

  如上所述,莊周與老子書,顯然甚不同。莊周乃一玄想家,彼乃憑彼所見之純真理立論,一切功利權術漫不經心,而老子則務實際,多期求,其內心實充滿了功利與權術。故莊周之所重在天道,而老子之所用則盡屬人謀也。莊子思想實頗有與儒術相近處。《論語》已言之:"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又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又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儒家政治思想主德化,所理想之政治領袖,乃居敬行簡以臨其民,恭己南面而已矣。此皆頗近于莊周。莊周著書,似極欣賞孔門之顏淵,彼殆即以彼所想像顏淵之私人生活,配合上儒家理想中政治領袖之無為而憑德化者,而認為惟有此一類人物,才始有應為帝王之資格也。儒家承繼古經籍之傳統,復有大畏民志,天視自吾民視,天聽自吾民聽之說,莊周論政治,亦時有此等意向。惟在莊周之宇宙論中,則與儒家有大相違異處。蓋至莊周而始對古人相傳之天的觀念大經改變,于是彼所想像中之帝王,遂成為如接輿口中藐姑射山神人一樣的人物,不復肯弊弊焉以天下為事矣。今若僅就其粗跡觀之,則莊周所持之政治理想,若與孔門儒家相距絕遠,但若觀之于深微,則莊周思想之于孔門儒家、實有其一番蛻化之痕跡,猶可推尋而得也。 

  至于《老子》書中之圣人,乃始與莊周書中之圣人截然為異相。在老子,亦不承認有如古代觀念,有一高高在上之天,惟此與莊周為同調。老子亦知社會民眾之不可輕視,不當輕犯,此亦可謂是老子之高明。然老子心中之圣人,卻決不肯退隱無為,又不能淡漠無私,如莊周之所稱道。故曰: 

  無為而無不為。 

  后其身而身先。 

  又曰: 

  夫惟弗居,是以不去。 

  此乃完全在人事利害得失上著眼,完全在應付權謀上打算也。故老子教人知其雄而守其雌,知其白而守其黑,知其榮而守其辱。彼所想像之圣人,在其心中。對于世俗間一切雌雄黑白榮辱,不僅照樣分辨得極清楚,抑且計較得極認真。彼乃常求為一世俗中之雄者白者榮者,而只以雌以黑以辱作姿態,當作一種手段之運使而已。 

  再另換一方面言之,莊周書中論政,固尚以下面民眾為主體,故可謂其意態猶近于儒家也。而老子論政,則完全以在上之圣人為主體,彼乃專為在上之圣人著想,而非為在下之民眾著想者。于是遂開啟了此下之法家。故莊子論政,乃承接儒家思想而特將之玄理化。老子論政,則承接著莊周思想而又將之實際化。故謂莊周上近儒,老子下啟法,此亦先秦思想史上一承遞轉變之大關捩也。 

  然不論莊周與老子,兩人間畢竟自成為一思想系統,畢竟不免與儒家孔孟持義,即專就政治思想言,亦發生了不可彌縫之大裂縫,此層當再約略拈出,而闡述之如次。 

  (九) 

  在于孔孟,天固高高在人之上。然圣人亦人也,故圣人亦在天之下,人之中,圣人固不高出于一切人。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孟子則曰:"人皆可以為堯舜。"故儒家言圣人,必為與人同類者。而至莊子則不然。蓋儒家重視人性,人性既稟賦自天,故人性善惡,不能有甚大之不同。莊周書則不言性而轉言知,智慧則顯見有高下,不能人人同等一類。而莊子之言知,又無階梯層累,若不由學問修為而得。遂使具大知高出于人人者,使人有無可追蹤之概。故莊子書中之圣人,乃常與真人神人至人并稱,而若顯然與眾人有不同。蓋就莊子思想言,天與人之界隔,固近泯滅,而人與人之距離,則反而加遠矣。 

  所幸者,莊周書中所想像之真人神人至人圣人者,皆無意于人世,皆不愿在人間世之一切俗務上沾手。即或不得已沾了手,仍是心神不屬,僅見為一種不得已。故論人與人之本質,就莊子思想言,實已有不同。圣人顯見為高出于人人之上。而此尚不至有大病。何者?此高出乎人人之上之圣人。彼固無意于人世,不大高興干預人間事,則圣人可以忘世,而世亦可以忘圣人,乃至不知有圣人之在人間也。 

  此一意態,至《老子》書而又有變。就《老子》書言之,彼其高出于人世之圣人,在其內心,則并無意于超世脫俗。抑且圣人者,實乃一十分世俗之人。只是在同一世情中,而圣人乃有其甚不同之法術,以獨出于世人而已。試觀《老子》書,彼豈不時時以圣人與百姓作對列,圣人既無意于遠離塵俗,而又復高高絕出于塵俗之上,圣人之于人,就其本質論,亦既有絕大之鴻溝矣。而同在此一世間,營同一之世務,同爭此利害得失,此其為病,蓋有必至,自可想見也。明白言之,則《老子》書中之圣人,實太過聰明,而《老子》書中之眾人,又太過愚蠢。于是此輩太過聰明之圣人,乃能運用手段,行使法術,以玩弄此同世愚蠢之平民。故《老子》書中之政治理想,換辭言之,乃是聰明人玩弄愚人之一套把戲而已,外此更無有也。故在莊周之政治理想中,主要者,實為對一般平民之解放,其意態雖近消極,而大體實落在光明之陽面。而《老子》書中之政治,則成為權謀術數,為一套高明手法之玩弄,政治成為統御,其意態已轉積極,而實際意味,則落在黑暗之陰面。此一分別,尤不可不深加辨析也。 

  由于此一分別,乃可以繼續論及內圣外王之一語。內圣外王,此語始見于《莊子》之《天下》篇。《天下》篇決非出于莊子之手筆,而且此篇更尤晚出于《老子》。然內圣外王一觀念,則實自道家創始,為莊老兩家所同有。而后之儒家,亦復喜沿用之。在莊周,僅謂此輩內懷圣人之德之智者,才始應帝王。然圣人內心,則并不想當帝王之位,而帝王高位,亦每不及于此輩,則在莊周書中之內圣外王,乃徒成為一種慨然之想望而止。至老子書則不然。似乎能為帝王者,必屬于圣人。茍非其人內抱圣人之德之智,將不足以成帝王之業。此其間,乃有一絕大之區分。蓋莊子乃從理論之立場,謂非內圣不足以外王也。而老子書則轉從實際人事之功利觀點著眼,變成真為帝王者必然是圣人。是乃即以其外王之業而即證其為負有內圣之德也。故老子曰: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 

  此處之所謂王,乃與天地與道,同為域中之四大,則宜其必為圣人而更無可疑矣。老子又曰: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當知此處之所謂人,亦指圣人言,亦即是指王者言。茍非圣人,亦不能法天法道也。于此遂使老子書論內圣外王,與莊周原義生出絕大之分歧,而其后起之影響則更大。 

  荀子乃一大儒,其著書成學,當較老子略晚,而荀子書中,亦復有內圣外王之想。故荀子乃常以圣王混為一談。孟子嘗言:"天下有達尊三,德一,齒一。爵一。"又曰:"彼以其貴,我以我德。"是孟子固舉圣與王而分別言之也。蓋王者不必是圣,圣者亦不必為王,孟子與莊周,在此觀點上,則實尚相似。此說驟視誠若平常,然觀荀子書,則于此區別乃頗漫然。荀子常言法后王,其實無異于法后圣。王者地位,遂于內圣外王之觀念下,驟見提高。德位之分,遂于老子荀卿圣王混言之觀念下,驟被抹殺。老子視社會大眾,莫非愚昧,而荀子則謂人性皆惡。蓋儒家重言性,道家重言智,故老子荀卿,其立說雖不同,而其蔑視下層群眾之內心傲態則一。又荀子亦不認有高高在上之天,于是以王者之位而具圣人之德,遂成為世間獨一無二之至尊,其崇高乃無可比倫。故惟圣王乃能制禮樂,定法度,人世間一切管制教導胥賴焉。今若專就此點言,則莊周猶較近孟子,而荀卿則轉反似老聃,此由時代不同,而學者意態亦隨之而變,此又可微辨而知,固不當專從儒道分疆之一面立論也。 

  至于《中庸》與《易傳》,其成書猶出荀子后,而其書皆不免有內圣外王之想法。循至漢儒,尤著者如春秋公羊家,乃謂孔子為素王,漢室之興,亦為新圣人之受命。于是圣人而不居王位,遂成為一大缺憾,此猶可也。而遂若王者不具圣德,亦不成其為王。此亦未嘗不可。而循此推衍,遂于無意中抱有王者必具圣德之推論,此則不得不謂是內圣外王說之遺禍留毒也。 

  惟在漢儒意想中,尚保留一高高在上之天,此為與荀卿異。然漢儒既賦王者以圣德,乃謂其上應天德,受命而王。是所謂天人合一者,乃集會于王者之一身,應帝王變為應符瑞,此又內圣外王之說演變出一新支,而較之莊周之初意,則固逖乎其遠矣。 

  抑尤不止此,內圣外王之論之演變,復另有一新支,則為李斯與韓非。此兩人皆從學于荀卿,得其師法后王之說而不能通,乃索性只重外王,再不論內圣。社會下層群眾,固已非愚即惡,又無一高高在上之天臨之,而王者真成為獨尊。于是王者之為政,既不復需有所謂德化之一面,而又不能如老子之謹慎躲藏,深微玄默,以善用其權謀術數。于是此高高在上之王者,乃僅憑其高位大權,刑賞在握,若一切群眾,盡可以宰割管制以惟我之所欲焉。 

  此一支,驟視若與內圣外王之說并不近,然在思想線索之承遞轉接上,則顯然有關系。就儒家早期思想言,人類總還是平等,而惟有一高高在上之天臨之。莊周始把此高高在上之天排除了,但卻有一輩至人真人神人圣人者,其智其德,超然越出于普通常人之上。然此輩則常不沾染于世俗。至老子與荀卿,乃把此高出人上之圣人與王者相結合,德智與權位聯想在一起,遂若有權位者必有德智,而又無一高高在上之天臨于上,于是王者遂不期而成為人世之至尊。法家則更偏落在此一點上,故遂單看重了王位,而更不論于圣德也。 

  此其說,司馬遷頗知之,故曰: 

  老子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于無為。故著書辭,稱微妙難識。莊子散道德,放論,要亦歸之于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 

  其實所謂施之于名實,切事情,慘礉而少恩者,其意趣指歸,皆已見于老子書。故謂申韓原于道德,其說確有見。至老子所以較韓非深遠者,只在老子之猶知有所畏,有所不敢,社會下層民眾,雖愚而可欺,猶必有待于我之權謀術數之能達于深微難測之境,固非可以慢肆我之欺侮而惟意所欲也。而韓非則并此而忽之。然韓非之輕視民眾,其端不可不謂乃淵源于老子與荀卿。彼老子荀卿者,既不認有一高高在上之天。又其視民眾,謂非愚即惡,而為之王者,又必內具圣德,高深難測,越出于眾人之上,則無怪其流衍而有韓非法家那一套。

  然謂韓非原于老子則可,謂法家原于道家,則尚猶有辨。因韓非斷斷不能從莊周書中引出也。此因莊周僅一玄想家,重自然,重無為,意態蕭然于物外。必至老子,乃始轉尚實際功利,重權術,跡近欺詐,彼乃把握自然而玩弄之于股掌之上,偽裝若無為,而其內心蓄意,則欲無不為。韓非則揭破此偽裝,放膽破臉,以逞其所無不為而已。 

  (一○) 

  今再綜括言之,在莊周意中所想像,天無為,而蕓蕓眾生則無不為。在老子,則無為而無不為者是一圣。然此圣者,又不許蕓蕓眾生之無不為,而駕御之以一套權謀與術數。下至韓非,則既不許蕓蕓眾生之無不為,而此王者又放意肆志,更懂不得無為之旨。于是乃只讓此一王者立法創制,以為其所欲為。秦始皇帝一朝政制,則大體建基在此一意態之上也。 

  西漢初年,后世論者,群認為其崇奉黃老,以無為為治。其實如曹參之徒,若果以《老子》書繩之,亦僅是素樸農村中一愚者,烏足以當《老子》書中之圣人?故漢初之治,實并非真能運用老子心中之權謀與術數。惟文帝比較似懂得老子,但文帝天性厚,其早年亦出生成長于社會群眾間,彼尚能對下層民眾有同情,因此文帝尚不能為《老子》書中圣人之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也。故漢初之治,乃并不能如老子所想像。換言之,漢初一朝君臣,亦胥無足以當老子書中所描繪之圣人也。 

  下至魏晉之際,其時學者,不講黃老而轉言老莊。若言黃老,則內圣外王之氣氛較重,因黃帝即由戰國晚世所造托,為一內圣外王之理想人物也。若言老莊,則內圣外王之氣氛已較沖淡,因莊周書中之內圣外王,則僅是玄想,無當實際也。故魏晉間人,亦遂輕視了政治上之最高領袖,那時的政治,遂亦不期而成為一種群龍無首之象。然當時人物,求其真能代表莊周意想中之典型者,僅有一阮籍。向秀郭象,皆是偽莊子,此皆熱情世俗,又不能如老子之深遠,則豈不進退皆無據。故就當時現身政治舞臺之人物言,彼輩既不能運用《老子》書中之權謀與術數,又不能師法莊周之淡漠與隱退,更復不懂得莊老兩家不輕視民眾之深微心情,則如何能在政治上站穩?于是彼輩乃釀亂有余,醞治不足,并把自己的私人生命亦同此葬送了。 

  若我們縱眼放觀全部中國政治史,果照莊周理想,該來一個無政府的新社會,而此事距情實太遠,實渺茫無實現之望。若如《老子》書,說之似易,行之亦難。在外交上,在軍事上,在經濟措施上,在刑法運用上,在駕馭人物應付事變上,一枝一節,未嘗無暗中襲取老子法術而小獲成功者。然在總攬全局,漸移默化中,真能接近老子書中所想像之圣人于依稀仿佛間者,遍覽史籍,尚少其人。就此言之,則莊周固是玄想,即老子,亦何嘗能擺脫莊周玄想之范圍?然則就大體言之,莊周與老聃,夫亦同為是一玄想人物而已耳。 

  老子曰: 

  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 

  此語可謂是《老子》五千言對政治認識最深微最透徹之語,惜乎老子智及之,而仁不能守之,故在老子意中,總想能無為而無不為。然求無不為,亦非真不可能,此惟有放任社會大眾,一任其所為,則自集群眾之所為而成為無不為,而不幸老子乃予智自雄,彼其意,乃在運用群眾以造成彼一人在上者之無不為,而獨成其私,此又何可能者。 

  然老子要為深遠矣,至少彼尚懂得智者之不敢為,至少彼尚懂得為者敗之,執者失之的那一面。后人不能學老子,便自然會追蹤荀卿與韓非。茍我們從此回頭,再一看孔孟莊周,豈不誠如峨眉之在天半乎?然茍昧失于莊老兩家成書年代之先后,則如我此篇之所分析,亦將使讀者有無從捉摸之感也。 

責任編輯:klc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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