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大多數中國人,在學生時代,都曾受過漢語多音字的痛苦折磨。
如果當年的普通話審音工作,能夠做得更規范一點,這些折磨,本是可以避免的。
三次普通話審音
民國時期,雖然有“藍青官話”的存在,但漢語在讀音方面,并無統一標準。包括姓氏、地名在內的大多數詞語,存在著相當普遍的異讀現象。
一九四九年至今,為規范漢語讀音,曾三次匯集學者成立“普通話審音委員會”,進行了三次“普通話審音”工作。
第一次始于1955年。當時決定“大力推廣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的普通話”,歷時8年,于1963年編成一份《普通話異讀詞三次審音總表初稿》。
第二次始于1982年。在1963年的《初稿》的基礎上,歷時3年修訂,形成一份《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1986年出版),該表開篇即聲明是“關于異讀詞讀音規范的最新的法定標準”。
第三次始于2011年。歷時3年,于2016年6月份,以征求社會意見的形式,公布了一份《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修訂稿)》。
這三份審音表,對規范普通話的讀音,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但審音過程中,很多粗糙的做法,給使用者帶來了非常多的困擾。
試舉例說明。
莫名其妙的“文語分讀”
審音表搞了一種文、語分讀的體例。
很多學生,包括專業的播音工作者,栽在文、語分讀上的比例很高。
按表之說明,文讀一般用于書面文字,語讀一般用于口語。
這種區分相當奇怪:
(1)大部分詞語,在日常生活中都存在著不同的讀音,以哪一種為文讀音,哪一種為語讀音,選擇起來本就很困難。
(2)研制審音表的目的,是規范漢語讀音,推廣普通話,搞文讀、語讀的區分,是逆審音表的初衷而行。
(3)現實生活中,使用者往往很難識別哪個詞屬于書面語,該用文讀音;哪個詞屬于口語,該用語讀音,搞文、語分讀,只是徒增學習者的困擾。
比如,“薄”字的讀音。16版規定,“薄”字的語讀音為“báo”,舉了一個例子“厚~不均”;文讀音是“bó”,舉了一個例子“厚~”。
為什么“厚~不均”要讀“báo”,“厚~”卻必須讀“bó”呢?。
審音表的理由是:前者“常單用”,后者“多用于復音詞”。這種區分莫名其妙,除了增加使用者的無所適從之外,毫無意義。
類似的例子,還有“澄”字。~清混亂、~清問題等詞中之“澄”,被定性為文讀,讀音為“chéng”,“把水~清”之“澄”,卻被莫名定性為語讀,讀音為“dèng”。
再比如“差”字的讀音。86版規定,“差”有一個文讀音“chā”,例詞是:不~累黍、不~什么、偏~、色~等;有一個語讀音“chà”,例詞是:~不多、~不離、~點兒。到16版的時候,卻又把例詞“不~什么”從文讀音挪到了語讀音。
這種舉棋不定,顯然是因為“差”字在日常使用中,并沒有所謂的明顯的文、語分野,所以同一個例詞,連審音者自己也把握不好該算入文呢,還是該算入語,于是就變來變去。
類似的例子,還有“血”字。63版審音表規定“出血”一詞讀“xuè”;86版搞了一個文、語分讀,嘔心瀝~、~淚史等詞被劃入文讀,讀音為“xuè”,雞~、~暈等詞被劃入語讀,讀音為“xiě”;2016版,鑒于文、語分讀給日常使用造成很多不便,又改為“統讀xuè”,但又不愿爽快地改徹底,仍留了個小尾巴:“口語單用也讀xiě”。
還有一個更荒唐的例子:味同~蠟、咬文~字等詞中的“嚼”字,居然被定性為語讀(明明是成語、是書面語,不是口語),讀音為“jiáo”,而咀~、過屠門而大~等詞中的“嚼”字,則被定性為文讀(咀嚼比味同嚼蠟更書面語?),讀音為“jué”。這四個詞語里的“嚼”字,明明意思完全相同,也沒有什么書面語、口語的巨大鴻溝,86版審音表,卻非要將其拆分成文、語兩種讀音。
1995年《咬文嚼字》雜志創刊,第一期封面上標注刊名拼音“YAO WEN JUE ZI”,后因有人拿86版審音表抗議,第二期又改為“YAO WEN JIAO ZI”。這次事件說明,即便是專業文字期刊的工作人員,也無法理解“嚼”字莫名其妙的文、語分讀。
圖:《咬文嚼字》創刊號封面,可以清晰看到“YAO WEN JUE ZI”的刊名拼音
筆者所見,最奇葩到令人徹底無法理解的例子,應該是“當”字的讀音。
根據86版的規定,如果“當時、當天、當日、當年”等詞的意思,是“指過去”的話,其讀音應該是“dāng”;如果“當時、當天、當日、當年”等詞的意思,是指“同一時候、同一天、同一日、同一年”的話,其讀應應該是“dàng”。
眾所周知:(1)判斷“當日”等詞究竟是何種含義,只需要依靠語句的上下文,用不同音調的讀音來區分,根本是多此一舉,徒增使用者負擔。(2)“當”字只保留一個讀音,絲毫不影響其含義的表達。
看到這種奇葩規定,有沒有想死的沖動?
可惜的是,16年的修訂版,不但沒有去掉這種違背人性、折騰使用者的規定,反而變本加厲,在“當”字不同的讀音里繼續添加新詞。
莫名其妙的多音區分,在現實生活中造就了很多混亂。最引人矚目的一次發生在2008年汶川地震期間。當時,堰塞湖問題牽動全國人心,但媒體在播報新聞時,對究竟該讀“堰塞(sè)湖”還是“堰塞(sāi)湖”莫衷一是。對照86版審音表,根本無法得出答案,因為該版審音表的規定是——塞(一)sè(文)動作義。(二)sāi(語)名物義,如:“活~”、“瓶~”;動作義,如:“把洞~住”。最后,只好由學者出來強行認證,聲明應取第一種讀音,讀作“堰塞(sè)湖”。
為適應08年“堰塞(sè)湖”這個既定結論,16版審音表強行刪去了塞字第二種讀音里的“動作義”部分,將規定更改為——(一)sè(文)。如:交通堵~;堰~湖。(二)sāi(語)。如:“活~”、“瓶~”;“把瓶口~上”。
但是,這其中,并無一字說明:以前對塞字搞一個“名物義”和“動作義”的區分,為何現在不搞了?也無一字說明:“塞(sāi)車”這個讀音在日常生活中已經普及,為何同義的“交通堵塞”還必須讀“sè”,這兩個詞的口語和書面語區別,真的大到了必須使用不同讀音的地步了嗎?為什么就不能統一讀成“sāi”呢?
圖:1986版《普通話異讀審音表》對“塞”字讀音的規定,顯然解決不了“堰塞湖”的讀音問題
莫名其妙的“恢復古音”
審音表里還有一種奇怪的特殊注音,就是很多古代名詞仍讀“古音”。
這也是極不靠譜的。
比如,西域古國“龜茲”,63版審音表注明“qiū cī”。但古人是不是真讀這個音呢?并不是。“qiū cí”這個讀音,源自唐人顏師古為《漢書》作注時留下的“龜音丘,茲因慈”。但是,早有學者指出:
“這至多只能說明唐代‘龜茲’的讀音與‘丘慈’相同,唐人可以按‘丘慈’的讀音來讀‘龜茲’,卻不等于說唐代‘龜茲’二字的音值就是qiū cí。實際上‘龜’、‘丘’二字唐代不可能讀qiū cí,因為見系字當時尚未舌面化,仍當讀舌根音。‘龜茲’的異文也能說明這一點。‘龜茲’為漢代西域一個小國名稱的漢代音譯,《出三藏記集》作‘拘夷’,《梵語雜名》作‘歸茲’,《大唐西域記》作‘屈支’,《新唐書》作‘丘茲’或‘屈茲’,《元史》作‘庫徹’,今作‘庫車’。從異文‘歸茲’、‘庫徹’和今之‘庫車’看,這一地名的第一音節的聲母一直都沒有舌面化。”
在讀音方面,與龜茲(qiū cī)類似者還有很多。比如大月氏(zhī)、阿房(ē pāng)宮、康居(qú)、酈食其(yì jī)、金日磾(mì dī)、冒頓(mò d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括號中的注音被認定為“正確讀音”。
事實上,括號里的這些讀音,和前述龜茲的讀音qiū cī,性質雷同。
我們現在知道,顏師古針對酈食其,有注釋“食音異,其音基”,針對 大月氏,有注釋“氏音支”;宋祁針對冒頓,有注釋“冒音墨,頓音毒”……但唐代的“異”讀“yì”嗎?唐代的“基”讀“jī”嗎?唐代的“支”讀“zhī”嗎?宋代的“冒”讀“mò”嗎?宋代的“毒”讀“dú”嗎?
既然這些所謂“古音”未必是真古音(很多可以肯定絕不是真古音),讓使用者去死記硬背這些偽知識(或可能是偽知識),顯然是沒有道理的。順應語言發展的基本規律(后世讀音取代前世讀音),讓使用者直接按照現代音去讀這些名詞,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為什么非得這樣折騰使用者呢?僅僅是為了顯示審音者們的“博學多才”嗎?
可惜的是,86年版的審音表《說明》,以一句“人名、地名的異讀審定,除原表已經涉及的少量詞條外,留待以后再審”,將問題以不爭論的姿態擱置了起來。
這一擱就過去了30年,16版仍繼續同樣的辦法:“不審訂人名、地名等專有名詞的讀音,原表涉及人名、地名的條目除外。”
不要說龜茲、阿房宮、酈食其這些古代地名、人名不再審定,即便是現存的地名、人名,即便鬧出新聞事件,也往往淪為鬧劇沒有結果。比如2007年央視科教頻道的“阿房宮(ā fáng gōng)事件”,本是普及所謂“古音”來龍去脈的好機會,反有很多“學者”亂攪混水,最終以集體痛罵央視而告終。
圖:1958年出版的《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本國地名審音表 初稿》
審音時沒有原則,隨心所欲
莫名其妙讀古音的問題,還存在于很多常用詞語之中。
比如,成語“心廣體胖”之“胖”字,63年版、86年版的審音表,都規定必須讀“pán”,理由是此處“胖為安舒貌”。16年版,鑒于民間常用該詞彼此戲謔玩笑,又特意將“心廣體胖”和“心寬體胖”兩個本來意思一致的成語區分開來,前者仍念“胖(pán)”,取“安舒義”;后者改念“胖(pàng)”,取“發胖義”。
其實,根本沒有必要搞出“pán”這個讀音。
因為“胖為安舒貌”這個解釋,本身就很成問題。王念孫《廣雅疏證》里講:“《大學》:心廣體胖。鄭(玄)注云:胖,猶大也。”鄭玄是東漢經學家,王念孫是清代古韻學家。“胖,猶大也”,顯然仍存身體發福變得肥大之意。
既然發胖之義仍存,而“胖”字現在的讀音是pàng,再去鼓搗一個未必準確的“古音(pán)”,無疑是多此一舉,除了折騰使用者、彰顯審音者自己很“博學”之外,毫無意義。
當年的審音者,并非不知道這種道理。
比如,在成語“葉公好龍”上,他們就拋棄了“葉”的“古音(shè)”。理由是:葉作為一個姓氏,古代雖然曾經念“shè”,但現在幾乎所有姓葉之人都已把自己的姓氏念做“yè”,若再規定“葉公好龍”之“葉”念shè,只是徒增使用者的負擔,并無意義。63版、86版、16版,一直都是“yè公好龍”。
“心廣體胖”與“葉公好龍”,顯示了當時的審音者,在審音工作中,并沒有堅持貫徹同一種準則。對此,王力深感遺憾:
“審音委員會有意刪掉許多舊時‘破讀’的字,如……‘暴露’的‘暴’不再讀pū。‘口吃’的‘吃’不再讀jī。有些字還特別注明不依舊讀,如‘憊’不讀baì,‘啞然失笑’的‘啞’不讀è,‘葉公好龍’的‘葉’不讀shè,這些都是大受歡迎的。可惜舉棋不定,似乎沒有一定的原則,時而革新,時而保守。”
為什么會出現“似乎沒有一定的原則”這種事?筆者目前所見資料有限,只能用“莫名奇妙”來解釋。
不管原因是什么,這工作是沒有做到位的。
圖:原86版審音表中作為姓氏的紀字讀“jǐ”的規定,在16版里改為了“jì”,以契合絕大多數人對這一姓氏的慣用讀音。由“jǐ”到“jì”,電視劇《鐵齒銅牙紀曉嵐》的熱播是關鍵因素。
昨是而今非、昨非而今是
以上,只是四九年以來三次“普通話審音”工作中,存在問題的部分案例。這些案例,無不令使用者相當頭疼。
在今天,我們如果翻開新的16版審音表,很有可能會發現,自己學生時代做錯了的那些讀音題,按現在的標準可能是做對了;而當年花了大精力去記憶、然后做對了的那些讀音題,按現在的標準恐怕已變成錯的了。
比如,2008年高考語文山東卷第一題:
圖:2008年高考語文山東卷第一題
按當年的標準答案,正確選項是C。
但是,按照16版的審音表規定,C選項其實也是錯的。86版規定,“殼”字有ké和qiào兩個讀音,“~兒、貝~兒、腦~、駁~槍”讀ké;“地~、甲~、軀~”讀qiào。16版的新規定則是:除“地殼、金蟬脫殼”中的“殼”讀qiào外,其余讀為ké。也就是說,C選項的“軀殼”現在應該讀“軀ké”才對。當年選C而得分者,現在應該判錯。
再比如,2006年的高考語文遼寧卷第一題:
圖:2006年高考語文遼寧卷第一題
按當年的標準答案,正確選項是D。其中C選項的錯誤是“連累(lèi)”應該讀作“連累(lěi)”。這個判斷的依據,是86版審音表。按該表的規定,“累”字有三個讀音:(一)lèi (辛勞義,如“受~”〔受勞~〕) (二)léi (如“~贅”)(三)lěi (牽連義,如“帶~”、“~及”、“連~”、“賠~”、“牽~”、“受~”)
但到了16版,原來規定讀“lěi”的“帶~”、“~及”、“連~”、“牽~”等詞,卻又全部被歸入到了“lèi”的讀音下面。也就是說,當年選C而被判錯者,按現在的標準,應該判對得分。
數十年來的普通話定音工作,如此這般昨是而今非、昨非而今是,讓使用者無所適從,真是情何以堪!
而如果能夠尊重普通話審音的初衷,這些折騰,本是可以避免或者大幅度減弱的。這個初衷很簡單:普通話讀音審定的目的,是便利語言的使用者,而不是相反,去刁難使用者。
參考資料:
①普通話審音委員會/編,《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本國地名審音表 初稿》,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
②普通話審音委員會/編,《普通話異讀詞三次審音總表初稿》,文字改革出版社,1963。
③普通話審音委員會/編,《普通話異讀審音表》,文字改革出版社,1986。
④2016年《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修訂稿)》全文,可參見網址:http://www.moe.edu.cn/jyb_xwfb/s248/201606/t20160606_248272.html 。
⑤《王力文集 第二十卷》,山東教育出版社,1991。
⑥陳會兵,《古書中詞語的特殊讀音研究》,四川出版集團,2008。
⑦周有光,《中國語文的時代演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⑧趙賢德,《漢語研究與教學探索》,中國文聯出版社,2014。
⑨《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修訂稿摘要,《江蘇教育》1986年第24期。
⑩徐世英,《漢字的音簡問題》,天津市語言學會2000年學術年會論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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