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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八十八歲的老媽十八歲那年的一天毅然決然剪掉了比手脖子還粗的黝黑發亮的大辮子，往姥姥的針線笸籮里一扔就跟著生產隊長去了后崖下水庫工地了。后來媽媽說她喜歡大家伙兒一起干活的熱鬧氛圍，不喜歡窩在家里做針線。媽媽是六個兄弟姐妹當中的老大，弟弟妹妹的針線活根本干不完，哪有時間到地里參加農業生產勞動呢。聽說要修水庫了，需要青壯年勞動力。村里很多報名的，十八歲的媽媽感覺機會來臨了，一不做二不休不讓我參加莊稼地里的生產勞動，我直接去水庫工地，更熱鬧。

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全國各地都在興修水利，毛主席說了，水利是農業的命脈。沒有水利，農業的命脈就沒了。后來有人試圖否定那些年的成績時，八萬多座大中小型水庫就是打他們臉的八萬個巨型巴掌。有了水庫，很大程度上就不怕旱澇了。水利水利，把水管好了是可以為老百姓謀福利的。災害可控，糧食增產，連年豐收，人口暴增，中國人民第一次當家作主，感受到了社會主義新中國實實在在的幸福。

媽媽天然的感覺到，這么好的時代，這么好的政府，這么好的生活，作為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的有志青年，無論如何不能窩在家里絎鞋幫納鞋底穿針引線做傳統婦女做了幾千年的女紅。但是媽媽也不知道，她參與的是一場改天換地的革命運動，神州大地上星羅棋布的大小水庫當中，也有她的一份子。這些水庫為共和國糧食增產穩產，為打敗帝國主義的圍追堵截，甚至為后來的改革開放，都發揮了巨大作用。

十八歲的媽媽剪了頭發的確可以用“颯爽英姿”四個字。她找到了工地領導，要求干跟男同志一樣的活兒。人家看她個頭小，但是心靈手巧，會做飯，也做得好針線。工地上勞動強度大，衣服破損嚴重，縫縫補補也是不小的工作量。想安排在后勤服務隊。可是媽媽堅決不從。領導只好把媽媽派進了“鐵姑娘突擊隊”，幾個月之后，媽媽成了隊長。這名字從哪里來的我無從知曉，但是從表現五六十年代的工農兵題材的影視作品中，可以聽到這個豪情萬丈的名字。然后你很容易就聯想到萬人會戰、軍令狀，聯想到紅旗招展鑼鼓喧天、大喇叭在播放革命歌曲的間隙也會廣播決心書，挑戰書，和某某小組取得第一名好成績的表揚信。還能想到宣傳欄黑板報，還能想到快板書三句半，所有能夠加油鼓勁的文藝形式——那是文藝的本源，是產生于生產勞動之中并為生產勞動服務的精神食量。很多年后，媽媽已經五六十歲了，還找出當年在鐵姑娘隊里得到的獎牌。印著“為人民服務”、“抓革命促生產”、“水利是農業的命脈”的領袖語錄的搪瓷缸子。甚至媽媽八十多歲的時候回憶起當年的情景，還是神思興奮眉飛色舞趾高氣揚。

媽媽說，我那時候推著獨輪車（雙簍獨輪車）一個人就能推到大壩頂上去。我抬了一輩子杠，這個細節被我抓住了。媽媽目前的身高只有150厘米，推算當年也就是155厘米，大壩的坡度至少60度，從坡底到坡頂至少有150米，媽媽如何把滿載的獨輪車推到壩頂上去？除非她得到了天神的幫助，就跟愚公移山里的愚公一樣，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感動了玉帝，派人把太行王屋兩座擋住了出路的大山搬走了。媽媽是被玉帝拍下來的大力神推上去的吧。在我一次又一次的質疑之后，媽媽終于回憶起來了：她只是負責把住車把，前邊有一個繩子，壩頂上有個大攪輪——說白了就是汲取井水的轆轤的改良版，那根長長的繩子連著媽媽的獨輪車，上邊的人像轆轤打水一樣把車子搖上去。知識者最愚昧，勞動者最聰明。同時奮戰在工地上的勞動者一定會有各種提高勞動生產率的發明創造——用轆轤把滿載的獨輪車拉到壩頂上，是最簡單不過的創新之一。歷史真相與文化選擇，經常是一對難分難解的冤家。人人都渴望真相，但是真相往往在被第一個人描述的時候就消失了，后邊被反復引用和重新，真相就越來越遠了。我如果沒有抬杠精神，媽媽就會被神化了，就成了力大無比的美女戰神。固然很好，可是經不起推敲，遲早會被人戳破。

很多年后我來到那個傾注了媽媽青春和汗水的后崖下水庫，是為了吃水庫魚而應邀前往的。想起媽媽的故事，我滿懷虔誠和敬意獨自來到水庫大壩上。左側是煙波浩渺的水面，周圍是蒼山翠柏，曲折連綿的邊際線形成一個巨大的“心”字。右手是一百多米的壩體，由無數青石塊砌成，那一塊塊方方正正的石頭，都是六十年前媽媽的工友們用小錘子敲打出來的。對面靠近山腳的地方，是一個泄洪的閘門，因為不是雨季，潺潺清流順坡而下，水底下已經長滿了靑褐色的苔蘚，看上去光滑柔潤，很有絲綢的質感。我在想，這長流不盡的清泉水，就是勞動人民的汗水吧。后來，像全國各地一樣，當年毛主席時代留下來的水庫，絕大多數都改變了名稱，叫作某某湖，似乎“湖”比“庫”更有詩意，更能引人遐想，更容易吸引游客前來游覽觀光品嘗湖鮮美味。這座由媽媽用獨輪車推出來的水庫，如今叫作“仙女湖”。

我把后崖下水庫改名仙女湖的事情告訴媽媽，媽媽笑了：“也對啊。年輕時候，哪個姑娘不是仙女。”

修水庫用了四年，水庫竣工了，放水了，山也笑水也笑，勞動人民歡欣鼓舞。這時候媽媽已經22歲，成了大齡青年。姥姥姥爺無數次給她定親，都被拒絕了。水庫修成了，媽媽揣著一包袱的獎章獎杯毛巾回家了。第二天，一輩子靠保媒拉纖過日子的“假女人”推開了姥姥姥爺家沉甸甸的實木大門，大喊一聲：“他二叔，有好事了。”

……（此處省略一百萬字）

媽媽八十歲的時候，孩子們張羅了一個慶典，問媽媽要什么禮物。媽媽想了半天，說，在院子里掛一面紅旗吧？大家有點錯愕，但也欣然從命。于是乎，村子里第一面五星紅旗就飄揚在我家院子里的香椿樹上。旗桿捆綁在香椿樹的樹干上，借力于香椿樹的扶持才會屹立不倒。大風來了，獵獵招展，成為村里傳頌的一個新聞。那一年的國慶節，我征求媽媽的意見，給全村的各家各戶都捐獻了一面小小五星紅旗。國慶節到了，家家戶戶自覺掛出來。村委會召集所有黨員干部積極分子，在村委會大院里舉辦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一次升國旗儀式。從此，國慶節掛國旗就成了村民的新民俗，周圍村子也跟著學，附近的鄉鎮也跟著學,省內的縣市也跟著學，外省市也跟風，國慶節掛國旗成了全國人民的新風俗。這件事讓媽媽非常高興，夸我是毛主席的好孩子。

2023年12月14日

（本文插圖用的著名畫家楊剛作品，看展覽時拍攝）

作者：大民；來源：文教一家親微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