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近日,數以百計的普通民眾走上伊朗第二大城市馬什哈德街頭,抗議物價高漲以及高失業率。事件持續發酵,伊斯法罕、設拉子等幾個城市都接連發生抗議活動。據伊朗國家電視臺的報道,截至目前抗議活動已造成至少12人死亡。此輪抗議的導火索及其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下一步事態將如何發展?伊朗政府將因此受何影響?就此,“文晶Talk”對話廈門大學中東研究中心主任、伊朗伊斯法罕大學訪問學者范鴻達教授以及文匯報駐伊朗首席記者朱寧。
文晶Talk:近日伊朗國內發生了嚴重的游行抗議活動,在你看來,民眾的出發點和主要訴求到底是什么?年輕人對此持何看法?
范鴻達:我感覺這次伊朗群眾上街游行的第一推動力就是民生問題。在伊朗普通民眾生活比較困難的背景下,游行爆發的前幾日,政府又剛剛宣布一項計劃,大幅提升雞蛋、大餅等與民生息息相關的商品價格,這讓民眾難以接受。雞蛋的事兒看起來是小問題,但實際背后反應的是大問題。政府消息傳出來后,伊朗社交媒體上民眾討論的話題基本都圍繞這個問題展開。當下大多數伊朗人想法比較簡單,就是想改善自己的生活,希望政府能提供更多工作機會。但客觀情況是,伊朗人特別是年輕人獲得的工作機會極其有限,即使能獲得一些工作機會,工資也非常低。伊朗工薪階層的平均工資大概是一個月一千萬里爾左右,也就是二百五十美金,很多家庭可能只有一個成員有工作。面對消費商品價格上升,他們觸動比較大。而之前社會上已經存在的一些問題,比方政府腐敗、國家權力結構失衡等,也再次進入人們的視野。這將導致抗議力度更大、時間更持久、規模更大。
朱寧:民眾的主要訴求肯定是對于生活狀況的不滿。大的背景是,自伊核問題發生以后,美國對伊朗采取了嚴厲制裁,極大地打擊了伊朗經濟發展。伊核協議的簽訂,其實很大程度上是理想與現實的差距,老百姓本以為協議簽訂后伊朗能成為正常國家,一切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而實際情況是,美國并未放松制裁,伊朗經濟依舊無法復蘇,高通脹、高失業率,老百姓的日子確實不好過。而就在12月28日事件爆發前,還發生了幾件重要的事情:第一、12月10日,魯哈尼向伊朗議會提交了2018財年的預算。預算中明確將砍掉對于民眾的財政補貼。內賈德時期每個伊朗國民每個月可以享受差不多50美元的財政補貼,2013年魯哈尼上臺后降到12美元,這次18年的預算則徹底砍掉了。雖然魯哈尼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這個補貼是很多底層民眾的活命錢,事關重大。第二、因為經濟狀況下滑,大不里士等城市工人失業、工廠欠薪,28日前已經有一些小規模的游行活動。第三、伊朗近期發生了多起違規集資案件,民眾把錢存在一些不正規的金融機構獲取高額利息,結果還是因為經濟不好,這些金融機構倒閉或者卷款潛逃,很多人血本無歸,紛紛上街游行要求政府承擔責任。這些事件讓越來越多的人感到生活愈發困難,最終在28日匯聚在一起爆發了全國性的游行抗議活動。
個人認為“哈梅內伊去死”,“阿訇們應該消失”,“別管敘利亞,多關心我們自己”這類反政府、反宗教、反對伊朗外交政策訴求的聲音更多是受外國勢力干預,而不是老百姓自身的主要訴求。
文晶Talk:此輪抗議活動的主要原因是什么?伊朗國內社會背景是什么?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1號否認以色列是伊朗游行示威背后的一個推手,你如何看美國和以色列在其中發揮的外力作用?
范鴻達:我覺得這次爆發抗議活動的根本原因在伊朗國內,絕大多數伊朗人對伊朗現狀不滿意。不管是從魯哈尼的競選諾言來看還是從伊朗核協議帶給人的期望來看,都沒有達到剛開始的承諾。再加上生活艱難,這種希望與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讓人們非常失望。從外部來說,伊朗在外樹敵太多,一旦看到伊朗國內發生抗議,外部力量起到助力器的作用。另外,媒體對伊朗進行的宣傳和伊朗本身所處的現實之間有較大差距。伊朗國內抗議發生后,國際社會特別是美國、以色列等相當興奮,美國國務院和白宮短時間內就對抗議表示支持,也對伊朗政府提出很多批評,這其實也是給國外敵對勢力干涉提供了口實。
朱寧:事件發生以后,伊朗官方一直在宣揚“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的類似言論,指責外國勢力插手伊朗內政,試圖搞亂伊朗。我認為這次事件從最初的和平抗議到局勢瞬間擴大最后轉向暴力化,這背后以美國為首的“反伊勢力”是重要原因之一。伊朗朋友告訴我,他們在社交軟件TELEGRAM(類似于微信)上看到大量號召人們上街反對政府的游行,一些外國的信息源開始告訴人們如何制作炸彈、燃燒彈等與軍警對抗的武器,甚至還有信息鼓勵民眾更多加入到游行之中。29日,德黑蘭自由球場有一場俱樂部聯賽,當天涌入了近10萬觀眾,散場后兩隊的球迷因故打了起來,警察只得接入強行介入。結果當天就有外媒將警察與游行者沖突的視頻作為宣傳材料大肆渲染。伊朗情報部門1日表示“由于可疑和侵略分子的存在游行轉變為暴力行為,對公共財產造成損失并導致多人傷亡”,并確認已經識別并逮捕了多名策動騷亂的“代理人”。
文晶Talk:據伊朗國家電視臺的報道,截至目前,這場全抗議活動已造成了至少12人死亡。接下來預計會如何發展?形勢還會更嚴峻嗎?
朱寧:可以說,當前德黑蘭局勢基本平穩。伊朗調動大量軍警力量保衛首都,在市中心有各種編制的軍警力量和大量便衣警察混跡于人群之中,路邊停靠著裝甲車、防爆車、消防車等重型車輛。從12月31日起,德黑蘭已經見不到成規模的游行示威活動。但是一些小城市勢頭依然猛烈,陸續傳出軍警開槍打死示威者,示威者開槍打死打傷警察、燒毀警車的消息。
我反對國內炒作的所謂“波斯之春”,雖然此次游行有民族主義覺醒的味道,但離推翻政權還差得很遠。先看正方,伊朗政權的控局能力強勁且手腕強硬,由于政權與軍權的徹底綁定,革命衛隊不會棄宗教人士而去,必要時候如2009年,軍隊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暴力鎮壓。再看反方,此次游行可以說無組織、無紀律,從五花八門的口號就能看出來。沒有人統一指揮,沒有人發放盒飯,一名在國際危機組織工作的伊朗負責人認為:“考慮到缺乏領導、組織和任務,這次事件應該接近尾聲了”。
范鴻達:個人感覺這樣的活動還會繼續一段時間。但政府對事態的發展還是有控制力的,不至于失控,這是我個人的觀察。
文晶Talk:你認為這輪暴動將給伊朗政府帶來什么麻煩?伊朗社會將會受到什么影響?
朱寧:雖然游行可能在未來一兩就會結束,但影響一定是深遠的。首先是根本矛盾沒有解決,伊朗經濟面臨的各種問題短時間內無法得到解決。更致命的是,接下來美國議會要對伊核協議進行重新審議,對伊朗追加制裁是大概率事件,這無疑是雪上加霜。那在這種情況下,人民的生活無法得到改善,那打擊游行無非是按下葫蘆浮起瓢,伊朗政府可能陷入無休止的“打地鼠”斗爭。
其次,即使是上百萬人上街的2009年,也沒有人公然反對體制,沒有敢咒罵。而2017“哈梅內伊去死”、“無恥哈梅內伊滾出伊朗”的口號響徹伊朗,這對于“教法學家的權威統治”的立國之本還有最高領袖頭上的神圣光環都是巨大沖擊。因此,未來擺在伊朗政權面前的最大問題就是魯哈尼電視講話里提到的“要將解決民生問題作為政府的首要任務”。在貧窮與饑餓面前,天堂不再誘人,地獄不再恐怖,民眾只有對生存的敬畏。
范鴻達:通過這個事件,伊朗官方應該更加清楚,他們要更積極地面對民眾的呼聲,對民眾的要求給予積極的回應,并進行相應的改革。現在伊朗社會對官方不滿的聲音比較多,反對的人數也不斷增長,所以對于伊朗官方來講,是時候積極應對民眾的呼聲,如果不進行改革的話,只會給自己帶來更大麻煩,給國家帶來更多災難。
去年七月我與伊朗德黑蘭大學教授marandi
2017年7月,我走訪中東四國,最后一站就是伊朗。在德黑蘭和馬什哈德的五六天時間里,我親身感受到這個什葉派國家的開放與保守。
從約旦經迪拜轉機到伊朗,下飛機的一瞬間就被黑壓壓的黑袍裝震撼到,在伊朗街頭,就算是外國女性,也被要求穿戴頭巾。大幅的宗教領袖頭像遍布在伊朗的大街小巷。但在保守著裝的表象之下,伊朗其實早已孕育著開放,西方生活方式對伊朗年輕人的沖擊,互聯網帶來的信息轟炸,都在重塑著伊朗。游行示威其實在伊朗街頭并不鮮見,但這一輪抗議到底將如何影響伊朗,我們還需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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