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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一:西方主流經濟理論并不能證明國企效率低于私企
點擊:  作者:文一    來源:觀察者網  發布時間:2018-12-07 09:47:15

 

         中國今天的和平崛起不需要像西方列強學習他們用戰爭和武力來開辟與創造世界市場的方式,但是國家在開辟和創造世界市場中的巨大作用卻不能因此而被否定。一帶一路是一個巨大的全球市場創造工程,可以與當年文藝復興后歐洲崛起的地理大發現和大航海媲美。這個巨大公共品的創造之初需要國企、而且只有國企愿意參與。因此很自然,中國目前的一帶一路主要是國企在打頭陣,給私企開拓市場、創造盈利條件。

我有幸于2017年在華盛頓的一次私人聚會上碰到美國第五任駐華大使芮效儉先生(任期:1991-1995)和與他同行的一位國會議員,他們在談到去中國的一帶一路沿線做考察時,都坦率承認對所見到的參與基建工程的中國國企極高的工作效率感到十分震驚,遠遠勝過美國的同類私企,他們為此迷惑不解,因為這個觀察與他們思想中長期認為和想象的國企沒有效率這個流行思想大相徑庭。

 

10月國資委表示央企在一帶一路沿線承擔項目數占總項目的50%左右

我對他們說這是因為西方教科書理論和媒體關于國企的偏見是錯的,誤導了他們。我告訴他們,企業的所有制性質與企業的效率和市場競爭力無關,而與企業管理密切相關。管理才是決定企業效率和市場競爭力的最關鍵因素。

比如美國公開上市企業的效率與誰是企業的擁有者沒有關系,只與內部激勵機制和發展戰略選擇有關。又比如美國的密西根大學是個公立大學,但是因為管理得法,比很多私立大學還要優秀。

事實上并不存在任何經濟學理論或模型能夠證明國企一定比民企的效率更低,除非事先在模型里面就假設國企沒有效率。事實上,我在美國幾乎所有一流經濟學雜志上所讀過的有關中國國企的文章和理論模型,都喜歡在構造模型之初事先假設國企是沒有效率的或比私企低效的,而這個假設從來就不是作為結果推導出來的。

用兩個例子就能夠說明為什么目前為止的西方主流經濟學理論,無論是產權理論還是委托代理人模型,都不可能證明國企一定比私企更加沒有效率。

第一,如果市場機制是配置資源的最佳方式,為什么會出現企業?企業內部不是靠市場機制運作的,而是依靠違反市場機制的金字塔式的行政決策機制和長期合同運作的。

第二,軍隊是國有的,很難設想私有化以后的軍隊能夠更加有效地最大化國家利益。當年蔣介石打敗仗就是因為他的軍隊里面有很多地方軍閥構成的私家軍,因此無法協調利益分配而被小米加步槍的共產黨軍隊打敗。

如果一個企業和軍隊不可能靠內部采納市場機制而取勝,一個國家也不可能完全依賴市場機制而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人們對國企沒有效率的觀念來自于對計劃經濟時期的印象,因為那個時期中國幾乎全是國企,什么都是依靠國企來生產,盈利和賺錢不是企業的目標,而且沒有競爭和淘汰機制來確定一家企業是否應該繼續生存,因此根本不可能出現國企和私企之間應有的社會分工。

計劃經濟時期的國企有三個顯著特點使其生產效率達不到最優:第一,那個時期國企的戰略目標不是為了通過競爭在市場上盈利;第二,那個時期國企的內部管理方式是同工同酬,即任何人干多干少都拿一樣的工資,因此無法最大限度調動職工積極性;第三,那個時期的國企是一種福利體制,對所有職工福利(比如醫療、子女教育、退休養老)實行大包干,而且不能夠任意解雇技術不合格的工人,由此推高了企業的生產和組織運營成本(林毅夫,2018)。

這些特點一方面決定了改革開放前很少出現各種各樣的假冒偽劣產品、有毒食品、金融詐騙和欠發工資現象,但是另一方面也注定了改革開放前國企的低競爭環境和低效率。改革開放引進市場機制以后,很多國企(尤其是生產日常生活用品的國企)都已經退出了,剩下的國企其管理方式也改變了,把企業的盈利動機和獎金掛帥的內部管理方式加進來了,職工的福利也降低了很多,因此國企的競爭力和效率一下就提高了。

但是中國政府也并沒有讓盈利動機成為改革開放以后國企營運的唯一目標。國有企業需要提供很多私企無法和不愿意提供的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比如交通、能源、供水、通訊基礎設施建設、國防、科研和很多廉價的公共服務,這些產品(比如公共交通和高等教育)是以遠遠低于市場機制的價格提供給消費者的,而且長期維持穩定和低通脹。因此,如果國企只以盈利為動機的話,就失去了國企的意義。而黑板經濟學家們老以國企和民企的利潤回報率來簡單粗暴地衡量國企的效率,是無知的表現。

歐洲目前仍然在能源和交通產業保留有很多國企,而且幾乎所有歐洲國家最好的大學都是公立大學,學費很便宜,利潤回報很低,但是教學質量并不一定比私立大學差。英國的鐵路私有化以后效率一落千丈,而且更加昂貴了。日本的國企私有化以后也出現類似情況。

關鍵是,歐美好多國家都是二戰以前就已經完成第二次工業革命了,曾經都有過很多國企,到了二十世紀80年代才在里根新自由主義蠱惑下實行國企私有化的。而發展中國家本來國家力量就很薄弱,還沒有開啟或完成自己的工業化,不分青紅皂白地私有化所有國企,或沒有勇氣在需要時做大做強關乎國家戰略利益的國企,會帶來工業化停止和失敗的嚴重后果。

正確的做法是在競爭性產品領域更多地利用產業政策引進私企,在外部性(外溢性)很強的領域,比如教育、醫療、國防、能源、供水、交通運輸、基礎科研,甚至好多高科技領域,堅持國企存在的必要性,或者實行軍民融合和政府采購。這也符合歐洲美國日本的歷史經驗。

因此中國在國企改革開放過程中,由于上下游產業結構和重工業與輕工業之間的戰略功能、外溢性程度與市場門檻不同,中國的國企和私企之間已經產生了一個自然的比較合理的社會分工和布局。

理論上,當盈利動機和職工福利標準一樣時,國企和私企的市場競爭力應該是一樣的,面臨的最大挑戰也是一樣的,那就是管理。如果國企能夠從人才市場上直接引進技術和管理人員并按照市場規則進行優勝劣汰,其效益就不會輸于私企(尤其是那些家族企業)。家族企業也容易包藏貪腐、資源浪費和對長遠項目投資不足,只不過我們不把家族企業的私人開銷和揮霍定義為貪腐而已。

國家的很多長遠發展項目必須依靠國企或政府招標。國企目前最大的問題是管理人員的來源和評價體系缺乏市場競爭壓力,這方面與注重血緣和裙帶關系的家族企業類似。但這與所有制無關,而與管理有關。

與東歐前社會主義國家和俄羅斯相比,中國經濟改革更加成功的經驗之一,是并不對國企進行全面私有化,而是循序漸進按照市場條件逐步推動國企的權力下放、管理機制和產權激勵方面的改革,直到90年代末才開始著手國有企業的抓大放小改革,那時中國已完成了鄉鎮企業繁榮和第一次工業革命(即輕工業革命)起飛,并開啟了第二次工業革命(即重工業革命)階段,從而提供了關閉輕紡小型國企和改造重工業大型國企的有利條件。

由于大型國有企業大多是屬于重工業,分布在城市,這一審慎的發展戰略使得國有企業能在中國的轉型和工業化過程中發揮兩項重要的功能:一是在農村原始工業化和第一次工業革命期間穩定城市就業;二是向起步的民營產業輸出較為高級的生產技術和技術人員(鄉鎮企業大多從附近城市的國有企業獲得技術和裝備以及技術人員)。但1990年代鄉鎮企業逐漸趕上了國有輕工業企業的技術前沿,并且完成了向規模化勞動密集型輕工業生產的技術升級,中國的勞動密集型中小型國有企業的歷史使命就完成了,讓位于新興的有更少福利負擔和更高勞動生產率的民營和集體企業就成為必然。

在大規模國有企業改革的頭兩年(1998-2000),約有2140萬國有企業工人被解雇,他們大多集中在紡織、采掘、軍工和機械領域。然而,由于組建大規模重工業的技術和資金門檻很高,在抓大放小方針的指導下,中國只是私有化了容易被私有部門取代的中小型國有企業,而保留了難以被私有企業替代的大型國有重工業。但這并不意味著對大型國有企業不進行任何改革。政府迫使剩下的大型國有企業改革其治理結構,升級其生產技術,并在國內和國際市場上與其他同類企業競爭。中國負責高速鐵路建設的國有企業集團,就是這種審慎而有針對性的國企改革的例子。

 

阿里參與鐵路企業混合所有制改革

因此與采納盲目私有化休克療法的東歐國家和俄羅斯不同,中國在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的過程中之所以更加成功,是因為在國企(尤其是牽扯重大國計民生、金融、能源、國家戰略資源和大型基礎設施建設的國有企業)的私有化問題上非常慎重。這個經驗可以總結如下:

在市場條件成熟之前,不應該盲目而不加區別地私有化所有國企。市場化的步驟應該按照市場發育順序,由小商品市場逐步擴大到規模化輕紡產品市場,再到重化工業品市場,再慢慢到龐大的流動性和風險極高的金融市場。

民營化每一個特定的國有企業都要考慮到如下因素:(1)其產品市場要廣闊到能夠支持同類型的私有企業的程度和政府監管能力力所能及的程度;(2)該行業中的私有企業在國內和國際市場上有足夠的競爭力(包括在融資、管理和技術創新上);(3)私有化不應損害國家利益和國家安全,事關國家安全的關鍵領域應該保留甚至壯大和更新國有企業,或者只允許并購和混合所有制,而不是私有化;(4)與國計民生攸關的國防、科技、金融、能源、稀缺自然資源(比如土地、深林、稀有金屬)和福利性產業(比如醫療、教育),必須長期堅持國有化的合理比重。另外中國因為人多地少,絕不應該盲目模仿地廣人稀的美國和拉美的土地制度,而是應該多研究日本、韓國、臺灣、以色列和北歐那些人多地少經濟體的土地制度。

以這個循序漸進的國企改革標準來判斷,因為在90年代的輕工業產品市場條件已經充分發育,中國那時對于勞動密集型中小國有企業的改革是非常成功的。但中國利潤導向的教育和醫療系統改革卻損失慘重,這不僅是由于當時市場條件還完全不具備(這些市場條件今天也還沒有具備),而且是由于這些領域的公共品性質十分突出,信息極其不對稱,市場機制失靈非常嚴重。

回頭看來,在這些部門引入利潤導向的市場化改革之前,中國應該等到私立醫院和診所(以及私立學校)充分發育并與公共教育醫療部門相比具有壓倒優勢以后,再考慮在公立醫院和公立學校嘗試包含利潤導向的改革試點,成功以后再推廣,而不是一刀切地全國推行。

因此教育醫療改革應該長期堅持與生產部門國企改革類似的漸進雙軌制(即不同所有制并存的制度)。在這一段時間里也同時使得政府有時間觀察、研究和制定必要的法規和建立監管體制,以避免在這些重要的公共福利敏感部門引進盈利動機后出現大規模的道德滑坡和商業欺詐。

因此,在目前正在完成第二次工業革命和開啟第三次工業革命的時期,中國應足夠小心,采取審慎的、雙軌制的、區域性的和試驗性的策略來進行金融改革和國有銀行體制改革。而改革的要點是管理模式和機制,并非一定是所有制形式。在特定領域引進民營企業不等同于在該領域私有化國企,應該注重前者而不是后者。休克療法導致俄羅斯式崩潰的風險在今天的中國仍然存在。

一定要知道并沒有現存的經濟學理論支持國有部門一定比私有部門的效率更低這個極其流行的錯誤觀點。比如在標準的契約合同理論框架下,如果我們不是事先假設國企效率更低,而是只假設私企的目標是利潤最大化,國企的目標是社會效益最大化,那么我們根本得不出哪種所有制形式的生產效率孰高孰低的結論。

即便假設國企必須引進特定的剛性酬薪結構以人為縮小工人工資差異和激勵機制,也得不出國企的生產效率一定低于私企的結論(參見Jiang and WangChina Economic Review, 2017;林毅夫,2018,張夏準,2007)。事實上,目前的理論研究文獻證明了并不存在一組一般的條件,使得某一種企業所有制比另一種更優。所以國企和私企究竟孰優孰劣的問題是一個經驗和實證問題,而不是理論問題。

 

京張高鐵土木特大橋轉體對接

就實證證據來看,Caves and Christensen (1980)比較了加拿大在不同所有制形式下運營的兩條主要鐵路線,他們并未發現國有制比私有制更無效率。Vernon-Wortzel and Wortzel (1989)則發現在他們的數據集里國有企業比私有企業表現更好。Martin and Parker (1995)檢驗了11個在80年代私有化的英國企業,他們也沒有發現私有企業必定比國有企業更有效率。Chang and Singh (1997)認為國有企業和大型私有企業都面臨同樣的官僚主義弊病,由于私有企業在公司治理上并沒有天生的優勢,因而并不能保證私有企業一定更有效率。Kole and Mulherin (1997)研究了一個美國公司的數據集,他也發現在同一個行業中,國有企業和私有企業的績效沒有顯著差異。

所以企業(尤其是資本密集型的大型企業)的績效是否卓越的關鍵不在于所有制,而在于管理機制。而且如果在理論模型中加入企業生產的外部性(externality),在相同的管理和市場競爭條件下,國企的社會效率就會明顯大過私企。

問題的關鍵不僅在于必須有企業組織能夠執行核心國家發展戰略,而且在于國民經濟增長中往往存在對大量公共產品和對克服具有外部性的產業鏈瓶頸結構的巨大需求,況且市場經濟在日夜精細的社會分工和產業分工條件下會出現大量的協作失靈問題。這些需求和市場失靈無法被市場機制本身滿足和解決,必須依靠國家力量出面。僅舉兩個例子,一個是金融市場失靈,另一個是產品和就業市場失靈。

1)民間三角債務困境:AB一萬塊錢,BC一萬塊錢,CA一萬塊錢,結果由于債務無法償還導致金融危機和企業倒閉。這時如果政府出面借給A一萬塊,ABBCCA,債務得到徹底清理以后A還有能力把借到的一萬塊還給政府,誰也不欠誰,經濟恢復正常。這是典型的金融市場協作失靈現象的政府解決方案。但是因為現實經濟中政府并不知道誰欠誰的錢,因此通常做法是通過中央銀行注入流動性來緩解金融債務危機。

2)經濟蕭條(比如美國大蕭條)期間,工廠大量產能過剩,工人大面積失業,消費者無錢購買基本消費品,政府稅收消失。工廠不開工是因為產品賣不出去,消費者不消費是因為沒有工作,政府收不到稅是因為企業和百姓沒有收入。這時如果政府發行債券或印鈔來購買消費品或發工資,工廠就會開動機器并雇人,工人就會有工作并開始消費,政府就開始有稅收還債或將所印的鈔票回爐。這樣一來,過剩產能和失業現象都被同時化解,政府的稅收也恢復。因此,大蕭條前夕如果美國有足夠數量的國企,只要在大蕭條來臨時逆向操作提高生產、投資和招工,就可以避免一場延續了十年的經濟大蕭條。

一個落后的農業國的經濟狀況比美國的大蕭條還要糟糕,地面下沉睡千年的資源無力開采,廣大的農民無法通過成為產業工人而致富,農業生產力無法通過制造業的技術外溢效應而提高,因此整個國民經濟事實上在經歷一場永久性的大蕭條。這是更加深刻的市場失靈,卻不被經濟學家們所意識到。

因此,這些普遍存在的市場失靈現象決定了國家能力、產業政策、國企等制度設計對于一個國家實現工業化的必要性,這些國家因素和公共制度安排可以決定一個國家工業化成功與否和生死存亡的命運。就像一個企業內部不可能依靠市場機制實現資源優化配置和企業成長一樣,一個國家也不可能完全依靠市場機制實現國富民強。而在激烈的國際競爭和叢林法則下,一個民族、文明、國家的生存和崛起機會可能千載難逢,往往只有一次,所以絕不能夠被淺薄的鸚鵡學舌的黑板經濟學家和媒體經濟學所忽悠,放棄國企和國家干預力量對于發展市場經濟的偉大作用。

本文節選自作者最新長篇學術文章《如何正確理解國企與私企的關系》,其全文將刊登于《政治經濟學季刊》第1卷第2期(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責任編輯:向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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