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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松民 | 再評《黃河絕戀》：主動的“他者”

點擊：  作者：郭松民    來源：昆侖策網(wǎng)  發(fā)布時間:2019-07-05 13:32:02

 

       “‘黃臉的看客’被感動了，他們可能會在某一時刻效仿‘黑色的忠仆’——這正是以“白色英雄”為主角的電影所希望達到的效果。”

01

　　對《黃河絕戀》，我已經(jīng)寫過一篇影評了，之所以再寫，自然是因為“傲嬌六公主”前幾天突然更改了節(jié)目單，重又推出了這部影片。

　　不過，“六公主”雖然“傲嬌”，但和上次推出《上甘嶺》不同，這次可謂“諂美心切”，所以引致物議洶洶。

　　這點小心思，大家都看出來了。

　　一部電影，可以被拿來“諂”，足見這部電影本身也是有點兒“諂”的。

　　當然，我這里無疑苛責馮小寧導(dǎo)演，因為這更多的是一種“時代的印記”——在八十年代以來形成的失敗主義氛圍中，“諂美”、“諂西方”，在文化精英的圈子里庶幾可以算是一種先進文化了。《黃河絕戀》公映后迭獲大獎，好評如潮，也證明了這一點。

02

　　這段時間，有許多網(wǎng)友告訴我，這部電影看了以后感覺不舒服、很別扭，但說不出為什么。

　　原因其實很簡單，那就是盡管這是一部中國人自己拍攝的電影，但中國人自己在影片中卻成了沒有主體性的“他者”，是被觀看、被評述、被闡釋的對象。

　　因此，任何一個有著最起碼自我意識的中國人，看了都會覺得不舒服，但如果你是一個美國人，你就會覺得很舒服了。

　　無疑，也會有一些人，覺得能夠被美國人凝視是一種榮耀，他們就不會覺得不舒服，反而會感到竊喜。

　　類似這樣視角的電影還有很多。

　　比如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也是美國人在看；陸川的《南京！南京》，則是日本人在看。中國人在這些電影中都是“他者”，中國則是一種“異域的奇觀”！

03

　　《黃河絕戀》一開始，就是年逾古稀的前美軍飛行員歐文，在萬米高空的客機上凝視和沉思，無疑他是故事的講述者，是具有“自我”和主體性的人。

　　故事正是沿著歐文的回憶展開的。接下來的鏡頭就是年輕的歐文駕駛戰(zhàn)斗機飛越中國萬里長城，歐文在空中俯瞰中國大地。

　　而觀眾第一次看到寧靜飾演的安潔，正是通過歐文的眼睛。

　　昏迷中的歐文緩緩睜開了雙眼，由朦朧而清晰地逐漸看到了一位八路軍女戰(zhàn)士的倩影，她就是安潔。

　　顯然，馮小寧不想讓觀眾有任何誤解——是的，是美國人在看，中國人在這部電影中是被觀看的對象。

　　有無知者為馮小寧在九十年代就愿意在電影中表現(xiàn)“八路”而感激涕零，但他不明白，此時“八路”已經(jīng)失去了自我表達的權(quán)利，只有美國人的闡釋與表達才是有效的，也正因為如此，影片中的“八路”是按照美國價值觀和口味被仔細閹割、腌制過的，與真實的八路軍已相去甚遠。

04

　　也許有人會問：看與被看，“自我”和“他者”，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很重要!

　　從文化和心理的角度來說，看與被看的關(guān)系，很容易轉(zhuǎn)化成精神上的統(tǒng)治和被統(tǒng)治關(guān)系。

　　正如在今日世界，游客總是從發(fā)達地區(qū)流向不發(fā)達地區(qū)一樣，主體地位、觀看的權(quán)利、闡釋的權(quán)利，根據(jù)自己的利益和偏好影響“他者”的權(quán)利，往往是專屬于強者的。

　　貧困地區(qū)的人民，沒有能力出國旅游，所以他們只能“被看”，被描述，只能做“他者”而不能做“自我”。

　　05

　　從15世紀后期開始，西方挾堅船利炮在亞非拉的廣大地區(qū)展開了歷時近500年的殖民擴張運動，并在這一過程中制造了進步與落后，文明與野蠻的二元對立的殖民主義話語。

　　這套話語曾經(jīng)被當作現(xiàn)代性的真理推廣到全世界，八十年代之后，又被中國知識精英全盤接受，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保持了警惕。

　　在這套話語中，美洲和非洲的原住民，即印第安人和黑人，被貶為“野蠻人”，與歐洲的“文明人”形成對照;中國，印度等東方文明古國，也被描述成“落后“的代表。

　　“西方”和“東方”以對照的形式存在，西方把自己定義為“進步“的一方，是他們創(chuàng)造了歷史，改變了世界，而把東方看作是“落后”、停滯的一方。

　　在這套話語中，西方把自己放置在現(xiàn)代化的制高點上，俯瞰處于前現(xiàn)代社會的東方各國光怪陸離的文化風(fēng)俗。

　　西方文明把自己看作人類現(xiàn)代文明的主體（觀看者），把東方文明客體化、對象化（被看者），西方就在這種居高臨下的俯瞰中，收獲自己的文明“優(yōu)勝”所帶來的欣快感。

　　好萊塢有許多電影都是這套話語的形象闡釋。好萊塢的西部片，反映到非洲、到中東、到美洲、甚至到外星探險的電影，都是這套路子。

　　諸如《奪寶奇兵》、《與狼共舞》、《人猿泰山》乃至《金剛》、《阿凡達》等等，大家略加聯(lián)想，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故事的共同之處。

　　《黃河絕戀》的問題，就在于主動地去迎合西方的這套話語。

　　作為中國的著名導(dǎo)演，馮小寧沒有去爭奪觀看的權(quán)利、闡釋的權(quán)利，而是把這些權(quán)利洗得干干凈凈放在盤子里，以單膝下跪的方式雙手奉送到美國飛行員歐文面前。

　　為了防止出現(xiàn)破綻，安潔、黑子、三炮、安寨主、黑子的父親等等都恰到好處死到了黃河里或黃河岸邊，這確保了回憶和闡釋的權(quán)利專屬于歐文。

06

　　歐文果然看到了他想看的東西——

　　黑子，八路軍的一位班長。勇敢、深沉、英俊，具備一個中國軍人所可能具備的全部優(yōu)秀品格。但影片賦予他的最大“優(yōu)點”則是，看到美麗的中國女性投入白人的懷抱，卻毫不嫉妒，反而顧而樂之，與有榮焉。

　　并且，在歐文和安潔深吻的時候，黑子還通情達理地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

　　三炮，這位安寨主的管家，果然和第五代電影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中國男性一樣，是性無能的。

　　三炮對女性有強烈的欲望，甚至隔著一道山梁，都能嗅到她們身上的“騷味”，但他的身體完全不支持他的欲望，所以他就徹底變態(tài)了，靠把自己打扮得花花綠綠來獲得一種無法滿足的滿足，甚至在被日軍活埋的時候，他還哼著淫蕩的小曲。

　　安寨主和黑子的父親都太老了。

　　結(jié)果，在這些人中，只有美軍飛行員歐文是唯一身體和心理都健康的完整的古希臘意義上的男性，所以只有他才有資格把最美麗的中國姑娘擁入懷中。

　　舉凡歐文不想看，或無法理解，或可能會覺得不舒服的事物，如黨、民兵、武工隊、婦救會、老支書、兒童團，等等，都沒有出現(xiàn)。

　　馮小寧導(dǎo)演，真是相當貼心。

07

　　當然，西方是不會浪費被他們壟斷的觀看權(quán)、闡釋權(quán)的，正如我前面說過的那樣，他們要充分利用這些權(quán)力，根據(jù)自己的利益和偏好影響“他者”，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塑造“他者”的價值觀。

　　什么價值觀呢?

　　這種價值觀就是：凡是對白人忠誠、依戀，愿意為保護白人去死的人，都是崇高、偉大的，反之則是卑劣、渺小的。

　　在電影《金剛》中，就連大猩猩金剛也陷入了對白人女性的迷戀而不能自拔，它愛的是如此深沉和義無反顧，以至于為了她愿意和整個美國空軍作戰(zhàn)。

　　1933年，魯迅先生發(fā)表了雜文《電影的教訓(xùn)》，其中有這樣一段——

　　“銀幕上現(xiàn)出白色兵們打仗，白色老爺發(fā)財，白色小姐結(jié)婚，白色英雄探險，令看客佩服，羨慕，恐怖，自己覺得做不到。但當白色英雄探險非洲時，卻常有黑色的忠仆來給他開路，服役，拚命，替死，使主子安然的回家；待到他豫備第二次探險時，忠仆不可再得，便又記起了死者，臉色一沉，銀幕上就現(xiàn)出一個他記憶上的黑色的面貌。黃臉的看客也大抵在微光中把臉色一沉：他們被感動了。”

　　“黃臉的看客”被感動了，他們可能會在某一時刻效仿“黑色的忠仆”——這正是以“白色英雄”為主角的電影所希望達到的效果。

　　如果我們把這段文字中的“白色英雄”換成“歐文”，把“黑色的忠仆”換成“黑子和安潔”，不也是毫無違和感嗎?

　　安潔為了救歐文而自沉黃河，又感動了多少人?又有多少女大學(xué)生從此把嫁給一個白人視為一種崇高?

　　只是魯迅先生看到的，還可以說是白人的話語霸權(quán)甚至意淫，但我們所看到的，卻是一種主動的投懷送抱，乃至倒貼了。

08

　　西方發(fā)明了這套話語，自封進步與文明，把非西方標定為落后與野蠻，目的是為了論證自己統(tǒng)治世界的正當性。

　　中國文化精英，主動迎合這套話語，為的又是什么呢？

　　我深信，總有一天，也許就在不久的將來，這一時期的電影，提起來就會令我們羞愧滿面，它標示了一個民族在某一特定時期精神世界瓦解之后所形成的廢墟的深度和廣度。

09

　　這些年來，我批評了不少電影。

　　今天早晨，一位老朋友，著名編劇汪海林提醒我：“郭老師，影片怎么分析都可以，有些是當時的電影觀念的問題，但，馮小寧導(dǎo)演是個非常愛國，非常有正義感的導(dǎo)演 ，希望您了解。”

　　非常感謝汪海林老師的提醒！

　　我也愿意借這個機會澄清一個本來應(yīng)該是不言而喻的立場——

　　我對所有的中國電影導(dǎo)演，都心存敬意，我深知拍一部電影很不容易。我的評論，只針對作品，尤其是大家習(xí)焉不察的部分，希望能夠推動中國電影進步，即便涉及到導(dǎo)演，也是將其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來加以討論的，至于作為具體個人的導(dǎo)演、編劇或其他電影人，我無意對他們做出任何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