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錄
毛遠新:彭德懷印象
毛遠新:紀念父親毛澤民
彭德懷印象
——紀念中國人民志愿軍出國
抗美援朝七十周年
毛遠新1951年秋,我從南昌回到北京育英小學住校讀書。周末或節假日,就和李訥一起回到中南海毛主席身邊。
五十年代初,每逢五一節、國慶節,天安門前都要舉行閱兵或游行,學校放假,我就跟著許多中南海的家屬小孩和工作人員,早早來到中南海新華門東側的紅墻后面。緊貼紅墻有個小土丘,站在丘頂,離紅墻頂也就一米左右高,恰好可以俯視紅墻外的長安街。受閱部隊和游行隊伍經過天安門后,走過南長街口,就出現在我眼皮底下。
1952年我在育英小學四年級讀書,五一節那天,學校放假,我很早就去紅墻后面,占據了一個最好的位置,隨著后來的人越來越多,我雙手緊緊扒住紅墻頂上的琉璃瓦,生怕被人擠開。
不久,有人推開我后面的人群,將一張藤椅放在我身后,我很奇怪,不知是啥意思,接著有一位叔叔從人群中擠過來,一聲不響地坐在藤椅上,膝蓋正頂著我的后腰。我回頭看了一眼,雖不認識,但肯定是部隊的大首長,因為他穿著黃色呢子的軍裝,還有警衛員站在身后。看到周圍許多人向他投來尊敬的目光,我察覺到自己的頭正擋著他的視線,就使勁地向左手邊擠,想給他讓出個視線空當。
“不要擠,不要擠,我看得到。”隨著這位首長的話語,一只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扭過頭來,正碰上一雙慈祥的目光對著我微笑,我也不自然地回報了一個微笑,又扭過頭去向左邊擠。
“不要擠了。你叫什么名字?”他伸出一支手撫摸著我的頭。“我叫毛遠新。”我側過身來回答。“那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他問。“叫毛澤民。”我答。
“毛澤民?”他的聲調突然提高了,好像有些意外。他張大眼睛反復打量了我一下,二話沒說,伸出雙手,從背后一把把我抱起來,安放在他的腿上坐下。
他雙手把我緊緊摟在懷里說:“我和你爸爸很熟,那可是個好人吶。”又低下頭,臉頰貼在我頭上,長嘆一聲:“唉……可惜啊。”
隨后,他從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個蘋果硬塞進我手里,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這么紅的蘋果。
“你叫什么名字?”我雙手捧著蘋果,抬頭問他。
“我叫彭德懷。”他說。
“你就是彭德懷呀?”這次是我張大了眼睛。
“怎么,你也曉得彭德懷?”他說。
“我曉得,你是志愿軍的總司令。”我說,“老師說,志愿軍的司令員叫彭德懷,可厲害呢,在朝鮮把美國鬼子都打到三八線南邊去了。我們少先隊員都要給志愿軍叔叔做一個慰問袋呢。”
“那就謝謝你和同學們嘍。”彭老總說,還抬起右手給我行了個軍禮,雖然是坐在藤椅上。
我問他:“你是志愿軍的總司令,為什么不上天安門呢?”。我搞不明白,像他那么大的首長,怎么也擠在家屬孩子和工作人員堆里,窩在墻頭土堆上看游行。
“嗯……”他略一停頓說:“天安門上有民主人士,我不去。”
“哦,你是害怕民主人士啊。”我壓低嗓門,小聲地認真地說,像是在談論什么重大機密。
“嗯?”他愣了一下,很快又微笑著連連點頭:“唔,唔。”
這天觀看天安門前的游行,我一直坐在志愿軍司令員的腿上。
當天傍晚,主席全家一起吃飯。“今天我見到志愿軍的司令了,”我得意地說,“他還給了我一個大蘋果,是朝鮮的。我想不通,為什么他連美國鬼子都不怕,卻害怕民主人士?”
主席一聽,笑出聲來,說:“他哪里是害怕民主人士,他這次是秘密回國,不便于公開露面。”
后來,周末下午從學校回家,在豐澤園后門外,我經常能碰見正在中海海邊散步的彭老總。每次都是他老遠就喊著我的名字,伸開雙臂,快步向我走來,然后彎下腰,雙手一夾就把我抱起來,用他那胡子拉碴的下巴扎我的臉,然后從口袋里掏出各種零食塞給我。
部隊授軍銜后,他雖然戴著有國徽圖案的元帥領章,經常還是那樣率性不修邊幅。特別是冬天,他那身棉衣前襟和袖筒子上油光發亮,比我的棉衣還顯臟。如果不細看領章,還以為是個伙夫班長呢。
再后來,我長高了,上初中了,讀高中了,他也抱不動我了。但我周末騎自行車回家,從中南海西門進來,還多次在中海海邊碰上,他仍然是老遠就喊著我的名字,伸開雙臂,大步向我走來,每次他都要把我緊緊摟抱一陣,問長問短,然后把手伸進自己上衣或褲子口袋里,使勁地掏啊掏啊,掏出一把把夾雜著黑色顆粒粉末的花生、瓜子或者是糖塊,不由分說,硬往我口袋里塞。
我猜想,他衣服口袋恐怕經常塞得滿滿的,而且口袋里面肯定比我衣服口袋里還要臟。
一九六〇年,我考上了清華大學,周末騎車回到中南海,在中海海邊那條熟悉的路上,就再沒有見過他散步的身影。
毛遠新:紀念父親毛澤民
毛遠新,是毛澤東弟弟毛澤民和中共地下黨員朱旦華之子。
毛遠新,男,1941年2月14日出生,出生于新疆烏魯木齊,湖南省湘潭市人。
2003年9月,新疆各界紀念毛澤民等烈士犧牲60周年,毛遠新夫婦應邀參加紀念活動。站在父親莊嚴肅穆的墓碑前,天山吹來的風輕拂著毛遠新花白的雙鬢,蒙蒙細雨沖淡了他苦澀的淚水,他在心里向父親傾訴:爸爸,六十年的風風雨雨,無論是陽光燦爛的春天,還是冰刀霜箭的寒冬,兒子經受了磨難和鍛煉……
墓碑前的思念
紀念父親毛澤民烈士犧牲六十周年
毛遠新
站在烈士陵園莊嚴肅穆的漢白玉墓碑前,我在心中默默地禱念:爸爸,我又來到您的身邊。六十年風風雨雨,彈指一揮間,天在變,地在變,唯獨我對您的崇敬和思念始終沒變。
爸爸,您聽見了嗎?
在我兩歲時,您就離開了我和母親,被投入監獄,半年后,您就被盛世才秘密殺害。在我的記憶中,您并沒有留下多少印象,更多的是母親反反復復的講述,是伯父斷斷續續的回憶。
在我十歲時,伯父就把我當親兒子撫養。伯父曾對我說:“我是穿長衫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到長沙去讀書,是你爸爸送我去的,他穿的是短褂,幫我挑著行李,外人看來,就像是我花錢雇的一個挑夫。是你爸爸在家鄉任勞任怨,辛勤勞作,照料父母,還為我提供了學費和生活費用。”
伯父說:“你爸爸定期到長沙來,為我送米送錢。有一次,他送錢來晚了幾天,我很不高興,就責怪了他,他也不吭聲。臨回韶山前,他才告訴我今年收成不好,為了把谷子賣個好價錢,他跑了好幾百里路喔。他走后,我慚愧了好多天。沒有你爸爸,我哪里能到長沙來讀書啊。為父母養老送終,辦理喪事,擇地造墳,都是你爸爸一手操辦的。”
1921年初,您聽了伯父一席話,舍小家,為大家,投身革命。第二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一個農民出身的種田治家里手,竟然成了中國共產黨的金融專家和理財能手,1931年,您擔任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國家銀行第一任行長,閩贛省蘇維埃財政部部長。
“長征路上,”伯父說,“你爸爸帶人把我們黨中央的全部家當,金銀財寶全挑在肩上,一路籌糧籌款,為中央紅軍提供穿衣吃飯。”
母親對我說:“紅軍到達陜北,你爸爸擔任了國民經濟部部長。經中共中央批準由延安赴蘇聯治病,1938年2月路經迪化,當時盛世才正要求我黨派干部幫他整頓財政,得知你爸爸到了新疆,就向延安提出留他在新疆工作。經中央同意,你爸爸留在了新疆,化名周彬,任財政廳代廳長。
面對當時新疆經濟混亂無序、通貨膨脹的爛攤子,你爸爸為了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為了建設新疆,改善新疆各族人民的生產生活條件,總是不顧個人安危,日夜工作,忍辱負重,委曲求全。
終于沖破重重阻力,改組了銀行,改革了幣制,穩定了物價。新疆開始出現了金融穩定、市場繁榮的跡象,尤其是抑制了通貨膨脹,新疆各族百姓紛紛豎起大拇指,說‘周廳長牙克西!’‘周廳長是不怕累、不怕壓、不信邪的鐵漢子’。”
母親說:“后來,盛世才又任命他為民政廳代廳長。你爸爸就組織積谷備荒,整頓、新建救濟院;他廢除農官鄉約,廢除以地主巴依、地痞流氓為骨干的農官制度,組織農牧民公開選舉區長、村長,并禁止向農牧民亂攤派費用。他加強了醫療保健工作,培訓了醫藥人員,對窮困百姓實行免費治療。在不到一年的任職期間,他又為新疆各族人民做了許多好事。”
母親說:“你出生后,你爸爸給你取名叫遠新。既符合毛氏族譜中‘祖恩貽澤遠,世代永承昌’的‘遠’宇輩牒序,也包含有對生在遙遠的新疆的紀念,要你永遠記往你的第二故鄉——新疆。”
然而,正是那個盛情邀請您來新疆工作的盛世才,卻以莫須有的罪名把您逮捕,酷刑用盡,您也不肯背叛一個真正共產黨人的信仰,最后被秘密地殺害。在紀念館陳列的檔案中,我看到了強加給您的罪名:“危害民國”。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關于您,只有那么一點點……
記得有一次,看守所長解下腰間的皮帶,捉住我的一只手威脅道:“你說!八路軍、共產黨都是土匪,你爸爸是土匪,說呀!”
“共產黨不是土匪。我爸爸不是土匪。”我說。
“你不說,我就打你。”所長惡狠狠地舉起皮帶向我的手心打下來。
“共產黨不是土匪。”我痛得拼命往回抽手。
“就是土匪!就是!”所長緊緊抓住我的手用力抽打,并裝出同情的奸笑:“只要你說了,我就不打了。”
“我爸爸就不是土匪嘛。”鉆心的疼痛,淚水在眼眶里直轉,我使勁不讓眼淚流出來。
“快說!說了就不打了。”他不信自己斗不過一個三歲的孩子,更用勁地打。“不是,就不是嘛……”我喊道。
方朗阿姨憤怒地沖過來:“你們真不是人!欺負個孩子,禽獸不如!”硬把我搶了回來。在阿姨的懷抱里,我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你怎么這么傻?跟他哭,跟他鬧嘛。”方朗阿姨心疼地責怪道。
“媽媽說過,在他們面前不許哭。”我說……
還記得母親在女牢變賣了衣物,買了些食品,利用年節可以向男牢寄送禮品的機會,給您送去。不久,母親收到了署名周彬的回條。回條上寫著“下次把高腰皮鞋及捆肚子的綁帶捎來。”
望著回條,母親止不住眼淚嘩嘩地涌了出來。母親心里很清楚,那雙高腰皮鞋因為卡腳,您早不穿了,現在又說要,—定是被敵人釘上了腳鐐,磨破了腳踝……
那捆肚子的綁帶,是因為您腹部曾開過刀,刀門經常疼痛,用綁帶捆緊可減輕疼痛。但您從蘇聯治病回來后就不再用了,母親也就沒有帶進監獄。現在您又要用,肯定是受了酷刑,刀口崩裂……
母親抹去淚水,在昏暗的油燈下重做了一條綁帶和一雙布鞋,然后捉住我的小手,在—小塊白布上寫了“爸爸好”三個字,找出一頂舊棉帽,把字條縫在里面的襯布里。好不容易又盼到可以送禮品的日子,然而,東西送出后,再也沒有見到回條。后來才知道,您早已離開了人世……
站在莊嚴肅穆的漢白玉墓碑前,天山吹來的風輕拂著花白的雙鬢,蒙蒙細雨沖淡了苦澀的淚水,我的心在向您傾訴:
爸爸,六十年的風風雨雨,無論是陽光燦爛的春天,還是冰刀霜箭的寒冬,兒子經受了磨難和鍛煉,以您為榜樣,捍衛真正共產黨人的信仰,永不改變。
爸爸,您聽見了嗎?您聽見了嗎……
原載新疆黨史(增刊)》總第4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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