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秋,法國年鑒學派創始人呂西安·費弗爾撰寫的《十六世紀的無信仰問題:拉伯雷的宗教》一書問世。該書的長條稿樣先經維希當局審查,后由納粹宣傳局授權,最后才被送往印刷廠正式刊印。按照當時的規定,公開發行的書籍要蓋上“希特勒小國旗”形狀的印戳。在法國淪陷時期,費弗爾還出版了其他著作,它們也經歷了類似的程序。相比之下,這一時期年鑒學派的另一位創始人馬克·布洛赫未有任何著作“正式”出版。他把筆當槍使,走上公開反抗納粹的道路,最終因之而失去了生命。對于布洛赫的“激進”言行,費弗爾似乎不太認可。他曾寫道,付出生命的代價,并非是通向精神偉大的唯一道路。那么,在那段黑暗的歲月里,費弗爾選擇走的是何種“精神偉大”之路呢?
年鑒學派創始人之一呂西安·費弗爾
《馬克·布洛赫與呂西安·費弗爾通信集》近來陸續問世
一戰爆發時,時年36歲的費弗爾被征召入伍,成為一個步兵團的中士。除了幾個月因病養傷之外,他一直奮戰在抗敵前線上,因此獲得多枚榮譽獎章(如法國榮譽軍團勛章)。1919年,他以一名機槍連隊長的身份復員。與費弗爾的經歷相似,布洛赫先是一個步兵團的中士,后來成為一名情報官員,到1919年亦以隊長的身份復員。1920年,他們均前往斯特拉斯堡大學任教,由此開始了20多年過從甚密的友誼生涯。盡管二人性格差異較大,但都支持共和民主政體,思想上接近當時左翼的社會黨。由此可見,費弗爾在人生格調上是與布洛赫相通的,其愛國情懷毋庸置疑。
既然如此,如何解釋他們在法國淪陷時期的道路“歧異”呢?要對這一問題做出合適的回答,我們需將個人置于歷史語境中加以考察。1940年6月22日,法德雙方在停戰協定上簽字,標志著法國本土全面淪陷。根據停戰協定,法國軍隊宣布解散,并交出所有軍事裝備;法國只能擁有一支10萬人的維持治安的部隊。值得注意的是,停戰協定并未向法屬海外殖民地提出要求,也就是說,法軍若堅持抵抗的話,并不缺乏根據地。然而,由于殖民當局紛紛倒向維希政府,法國境內任何有組織的軍事抗爭活動也就化為泡影。法蘭西要獲得民族解放,相當程度上需依賴于外部形勢的好轉,即反法西斯同盟國的軍事進展。
對此,費弗爾和布洛赫心里都十分清楚,只是不知道國土淪喪究竟會持續多長時間。面對敵人的囂張氣焰和民族的悲慘命運,他們一度迷惘過,布洛赫甚至想過逃亡美國,只是手續出了問題而未能成行。他們都在思索,還有什么事業有益于法蘭西民族及其未來。此時,他們找到了目標上的契合點,那就是年鑒史學(費弗爾稱之為“年鑒使命”)。早在1939年10月,《年鑒》雜志的社論中就提到:如果法國萬一陷入不幸,雜志也不能放棄其客觀性;要以比利時歷史學家亨利·皮朗為榜樣,將德國人拋在腦后,致力于雜志的偉大事業。皮朗是一位深受費弗爾和布洛赫敬重的年長學者,在一戰期間被德軍囚禁在戰俘營里,恰是在這種環境里,他寫下了舉世名篇《穆罕默德與查理曼》。
《年鑒》雜志為何如此重要?因為它的創辦,既是學科發展內在邏輯的結果,更是法、德民族在學術競爭上的產物。眾所周知,歷史學的科學化是在德國率先完成的,然后逐漸向世界其他國家擴散。20世紀初,主導法國史學界的,正是由德國蘭克學派所倡導的客觀主義史學。這種史學注重國家、政治和司法等話題,強調史家對檔案材料的依賴,固守于一己學科之內,缺乏與其他學科的溝通。對于這種狹隘的歷史學,費弗爾和布洛赫均表示不滿。他們認為,社會、經濟和文化是歷史的重要方面;一切可以服務于史學研究的資料,都是有價值的;應大力開展跨學科研究,以更好地理解過去與當下。正是基于這一史學理念,他們二人于1929年創辦了一份帶有“反叛”色彩的史學雜志,即《經濟社會史年鑒》,簡稱《年鑒》。自創刊起,該雜志的宗旨就不是辦成一份普普通通的學術刊物,而是企圖占據經濟社會史領域的話語權。當時,一份名為《社會經濟史季刊》的同類刊物在國際學術界享有盛譽,它由德國和奧地利學者于1903年創辦,雖然該雜志聲稱是一份跨越民族界線的國際性刊物,卻帶有明顯的排法色彩。對此,1933年費弗爾致信荷蘭著名歷史學家約翰·赫伊津哈:《年鑒》必須取代《季刊》,因為后者幾乎變成了一種完全由德國人掌控的民族性刊物。
然而,1940年6月法國淪陷后,這份苦心經營的雜志卻面臨停辦之虞。根據納粹宣傳局的規定,凡是出自反德分子、反納粹分子、猶太人、共濟會人士和共產主義分子等手筆的,均不得出版。學術雜志也要接受嚴格審查:編委會成員的身份務必“干凈”;不得刊登列入“黑名單”之人的文章;不得提及這類人的著述等。由于這類規定,猶太學者亨利·貝爾創辦的《歷史綜合評論》被直接勒令停辦,而另一權威雜志《法國新教史協會會刊》也遭遇同樣的命運。《年鑒》雜志亦受到沖擊:在它的編委會成員和供稿人當中,有不少屬于身份“不干凈”之人。
首當其沖的是布洛赫。由于他是猶太人,不僅早些時候被逐出了索邦大學(1936年獲得該校經濟史教授席位),此時還得面對與這份雜志的關系問題。根據當局的規定,《年鑒》雜志要么停辦,要么“討人嫌”之人退出。針對這一情況,布洛赫認為,如果《年鑒》不能以其真正的面貌問世,還不如斷然停辦。他在致費弗爾的信中寫道,“我不想看到的唯一事情是,人們說,‘馬克·布洛赫被趕走了,而《年鑒》雜志則照辦不誤’。我不想看到這種局面,想必你也如此。”他想提醒費弗爾,如果自己選擇退出,僅是雜志日益失去自由的第一步。
費弗爾的立場是,“《年鑒》雜志必須存在,必須。”他向布洛赫陳述了兩點理由:第一,這一雜志是“一份法蘭西民族的雜志”,它的停辦意味著“法蘭西民族一種新的死亡”。第二,在納粹德國的鐵蹄之下,許多法國民眾需要精神上的支撐,而《年鑒》雜志作為一種公共平臺,可以發揮出其應有的作用。他也提醒布洛赫,當年伏爾泰就是在不自由的環境中寫下偉大著作的。因此,他向布洛赫提議:為了避免厄運,他自己必須成為《年鑒》雜志的唯一所有人和唯一主編,不過保證決不會在雜志的內容上做出任何妥協,后者還可以化名為該雜志撰稿。最終,布洛赫選擇了妥協。
為了維持這份雜志,費弗爾除面臨資金短缺和人手不足等問題之外,還得經受當局審查制度所帶來的巨大心理壓力。正是在這種處境下,1942年改名為《社會史文集》的《年鑒》雜志(為不定期出版物,可以減輕當局對其的審查力度),仍基本堅持學術的獨立性和客觀性。除了學術的尊嚴得到捍衛之外,費弗爾的一些舉措可謂大膽:繼續起用遭當局明令禁止的年鑒成員,如布洛赫化名為“富熱爾”,繼續為雜志撰寫論文和書評;著力提攜一些學術新人,如雜志在1942年的“個人信息”欄目中,特意報道了身處德國戰俘營的布羅代爾正在撰寫博士學位論文一事,當時他尚處于學術的成長期。由于這些不尋常的舉措,費弗爾不僅為當時的知識界提供了一道不一樣的文化風景,而且為二戰后《年鑒》雜志的順利過渡創造了良好的條件。
二戰結束后,年鑒史學迎來發展史上的黃金時期。1946年,雜志刊名又由二戰時的《社會史文集》改為《年鑒:經濟、社會與文明》,體現出強烈的時代氣息。更為重要的是,這一史學的推動工作開始有了一個強大而穩固的組織基地——新成立的高等研究實踐學院第六部,費弗爾擔任該部的首任主任,1956年布羅代爾接替其職。在二人強有力的領導之下,年鑒史學逐漸走向世界,最終在20世紀的國際史壇中形成一枝獨秀的局面。因此,學界流行這樣一種說法,如果說19世紀是“蘭克史學的世紀”,那么20世紀是“年鑒史學的世紀”。而在這一過程中,年鑒史學的創始人發揮了重要作用。正是布洛赫的為國捐軀,彰顯了年鑒學派的人格魅力;正是費弗爾的“忍辱負重”,成全了年鑒史學的偉大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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