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民族報》2018年4月20日
訪談背景:
今年的全國兩會上,新當選的全國人大代表、貴州省安順市平壩區塘約村黨總支書記左文學成為媒體追捧的“明星代表”。
王宏甲的一本報告文學《塘約道路》,讓中國都知道貴州有個塘約村,塘約村有一個很不簡單的村支書叫左文學。
左文學,當地人都叫他左二牛,左二牛有股“牛”勁,塘約村在左二牛的帶領下,以黨建為引領,以“三變”改革為抓手,因地制宜,用了3年時間,激活了沉睡的農村自然資源、存量資產、人力資本,極大地釋放了農村深化改革紅利,農民人均純收入從不足4千元增加到2017年的14685元,實現了從省級二級貧困村到“小康村”的華麗轉身。探索出了一條“黨建引領,深化改革,組織起來,共同致富”的鄉村振興之路,中央主流媒體紛紛聚焦塘約,全國近30個省市自治區上千個考察團分別到塘約學習、取經,引起全國廣泛關注。
2017年,中共貴州省委授予塘約村黨總支部為“全省脫貧攻堅改革先進基層黨組織”稱號,國務院扶貧辦授予左文學為“2017全國脫貧攻堅創新獎”,時任汪洋副總理親自為左文學頒獎。
日前,本報記者獨家專訪全國人大代表、貴州省安順市塘約村黨總支書記左文學。
全國人大代表、貴州省安順市平壩區塘約村黨總支書記左文學
塘約重新走上一條抱團發展的集體化道路
劉學文:左書記,第一次當選全國人大代表,有什么感想?
左文學:能當選全國人大代表,是我的榮幸,也是社會各界對塘約村的關心和鼓勵。“人大代表”這個“頭銜”,對我來說,既是特殊的榮譽,又是沉甸甸的責任。
劉學文:左支書,2014年以前的塘約村是一個什么樣子?您為什么要下決心成立合作社?
左文學:2014年以前,我們村還是一個省級二類貧困村,大部分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在家里的就剩下了老人、婦女和兒童,說是“386199部隊”,大家靠傳統農業勉強度日,日子本來就過得緊巴巴的。2014年6月3日的一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讓我們村“雪上加霜”,村里的道路被破壞、農田被沖毀很多農戶被沖得一貧如洗。6月5日,周建琨書記到塘約來檢查災情,問我們為什么不成立合作社,周書記對我說,“不管怎么講你要記住,政府永遠是幫,不是包,黨支部也一樣,要依靠人民群眾。”于是我記住了周書記說的“要靠群眾的內生動力”這句話,于是開始琢磨如何把群眾組織起來。
劉學文:2014年6月5日,你在塘約村召集11人村干部會議,決定成立村社一體的合作社,把承包下去的土地重新集中起來統一經營,這個看似一次普通的會議,卻決定了塘約未來的命運。
左文學:窮則思變,2014年6月5日,我召集村支兩委11人的干部會議,討論把全村辦成一個合作社,把分下去的責任田全部集中起來,由合作社統一經營。村支兩委最后決定,明后兩天做準備工作,全村被動員起來參與到合作社的討論、說服、教育中。6月8日塘約村召開十個自然村的村民代表集中開大會,全票通過了將土地承包經營權流轉給村合作社的決定。塘約重新走上了一條全村抱團發展的集體化道路。
塘約村黨總支書記左文學向中組部原部長張全景介紹塘約村的發展歷程。
劉學文:塘約村成立村社一體的合作社,是需要資金來運轉的,你們的第一筆資金是從哪里來的?
左文學:當時我們成立合作社,村里的集體經濟才有3萬多元,要發展集體經濟,不能沒有資金投入,資金從哪來,這是我們第一次面臨的一個大難題。我們11個村支兩委干部,決定各自以自己的房屋抵押去農村信用社貸款,作為發展村集體經濟的第一筆資金,我們11個干部共貸了125萬元,當時大家都橫下一條心,做出了承諾:虧了是我們自己的,賺了是村集體的,這對每個村干部來說,當時是冒了很大的風險的。塘約的集體經濟就是這樣邁開了第一步?,F在,我們村干部與全體村民一樣,都是合作社的普通成員,合作社屬于全體村民集體所有,沒有誰能夠享受特殊化。合作社改變了我,也改變了大家。
劉學文:你認為塘約村重新組織起來,抱團發展的意義何在?
左文學:正是這場洪水讓我們意識到,我們再也不能單打獨斗了,一定要走抱團取暖,共同發展的新路子。在農村,靠單打獨斗,規模做不大,很難抵御市場風險,能夠發家致富的只是少數。包產到戶前十年,我們靠摳泥巴很快能解決溫飽,后來打工潮興起,年輕人不把土地當回事,就是因為土地效益低。而把村里土地集中起來,搞規?;洜I,種市場需要的農產品,我們的土地資源就盤活了。拿我自己為例,種藥材、養豬,單打獨斗的日子,每天早晨睜開眼就在思考怎么掙錢,要不就在會不會虧本的焦慮中,這人就變得自私、狹隘,天天這樣打拼,還保不定哪天就虧大本了。這樣的日子有什么意思?而組織村合作社,可以根據村民們擁有不同技能,讓他們按照不同勞動要素入股合作社。合作社改變了我,也改變了大家??傊?,要踩出一條路來,第一步就是要成立合作社。通過流轉把村民的承包土地集中到我們辦的合作社,搞規模經營,實現效益的最大化;第二步就是調整產業結構。村里出去打工的人里面,搞建筑、跑運輸的很多,分散了都看不見,我們把回來的人組織起來,搞建筑公司、運輸公司。搞“村社一體”的合作社,強的弱的一起聯合起來,比有些“強強聯合”的專業合作社會更好。強強聯合,可以使富的更富;強弱聯合,強的幫弱的,才能同步小康。實踐證明,不組織起來,大家不這樣抱團發展,村里就興旺發達不起來。
左文學(右一)在田間參加春耕生產。
每個黨員都是一面旗幟
劉學文:塘約村有一條重要經驗就是“黨支部管全村,村民管黨員”?為什么要提出這個思路?
左文學:我認為黨建不光是黨組織的工作,也要群眾參與。當黨員評價表發到每一戶村民手里,這項工作也使村民油然而覺自己有主人的地位。密切黨群關系,我認為應該是最重要的黨建。我認為我們村最重要經驗的有兩條:一是“黨支部管全村,村民管黨員”,二是村民自治。只要正氣和力量發揮出來。什么奇跡都能創造。
劉學文:“黨支部管全村,村民管黨員”具體如何操作?
左文學:在塘約,我們實行的是“三級”考評,嚴考干部樹優良作風。每年年底組織11名村兩委班子成員、10名村民小組長、921戶村民分別對班子成員、村民小組長、村民議事會進行綜合考評,民主測評結果作為干部評先選優及績效考核的重要依據。
村內的重大事項須經“兩委”聯席會協商才能確定,村委擬為實事由監督委員同意后才實施,并接受全程監督。我們把“全體村民所有”簡稱為“全民所有”,當村民在這個集體中體會著有尊嚴的勞動生活時,才有主人的地位,這是產生“內生動力”的真正的源泉。
劉學文:“積分制”管理黨員可以說是你們的一個創新,我們到全國各地去宣傳推廣塘約經驗,大家都很關心你們的“積分制”管黨員和“駕照式”量化扣分管理村干部這一問題,你能跟大家詳細介紹一下嗎?
左文學:怎么來檢驗我們的黨員到底是不是一面旗幟,我們是這樣做的:首先,我們給每個黨員制定了一個積分冊,這個積分冊有黨章差不多大的這樣一個紅色的小本子,一個月一張,每張上面有10分的分值,一個黨員每年有120分。其次,我們黨員的積分冊不在黨員自己的手里面,而是在我們組委會成員的手里面,每個月由組委會給他打分,10分的分值,打6分、7分、8分要寫出相應的緣由,例如:調解鄰里關系起到了公平、公正、公開,或者在辦理公益事業時是否率先示范。到年終的時候組委會把積分冊交到黨總支,在黨員大會上公布,并張榜公示。最后,規定年終考評低于60分的黨員,視為不合格的黨員。一個黨員如果連續考評都低于60分,就視為不合格,我們就要通過相關的程序勸其退黨,不能讓這樣的黨員影響黨組織的形象,從而保證每名黨員都重視自己的黨員身份,自覺納入到黨組織的管理中來。積分制管理激發了黨員作用,黨員形象漸漸樹了起來。
劉學文:“駕照式”量化扣分管理村干部,具體是怎么實施的?
左文學:組織全村過半以上的黨員及群眾對村干部的工作實績以“駕照式”扣分形式測評,我們首先根據平時工作分配完成情況和考勤記錄為依據,班子成員之間相互測評,占50%。比如全年安排的工作全部完成得50分,另外剩下的50分按照兩個層面來進行,一是10個村民小組組委會給11個班子成員打分占30%,最后20%由921戶村民打分,累計以上幾個項目的分值為最后得分,將得分情況與村干部年終績效掛鉤(3萬元的年薪制,每1分折合績效獎勵300元)。測評低于60分或是連續3周沒有完成村兩委安排的工作,自動辭職“下崗”,由有能力的人接任。
劉學文:塘約村的干部和黨員都有什么樣的使命和擔當?
左文學:一個村就像一間房子,要有那么幾根柱子撐著。沒有這幾根柱子,房子就要倒塌。黨員干部就是那幾根柱子。當村干部就該舍得起家庭,舍得起名利,個人富了不算富,全村富了才能奔小康。要當村干部不圖虛名,不求富貴,不爭權力,不占便宜,想百姓的事,為百姓辦實事,不問回報,不行職位之便,不辭辛勞帶領村民一起謀發展、共致富,只有做到這點,才對得起村民的信任。
劉學文:“黨性”這個詞在你心中是什么份量?
左文學:什么是黨性?在每個黨員的心目中,要像種樹一樣,把根扎下去,要把樹種活,成為一顆大樹。我們要求每一個黨員必須是一面旗幟。
左文學在中央電視臺晚會上接受采訪
紅九條與黑名單,每一條都是警戒的紅線
劉學文:許多地方制定的村規民約都很空洞,流于形式。塘約村制定的“紅九條和黑名單”卻效果顯著,你們具體是怎么管理的?
左文學:談到今天塘約村村民能增收,還和村民大會立下的幾條“規矩”有關。3年前,塘約村曾一度盛行“宴請風”,升學宴、搬家宴、剃頭宴,賭博輸了也要辦個“落難宴”,讓本來就不富裕的村民們苦不堪言。辦酒席最盛行的時候,一年他們村就辦了300多場,僅濫辦酒席一項,塘約一年就吃掉將近3000萬元!
如何杜絕這股歪風?頭都想疼了,有一天我把自己泡進浴桶,最后泡出了一個村規民約,一共九條,也就是塘約的“紅九條”。每一條都是警戒的紅線,誰踩到了紅線,就被“拉黑”。
村民代表大會是塘約村的最高權力機關。凡遇重大決策事項都要提交村民代表大會審議通過后方可實施,充分發揚民主和村民自治。比如通過村民代表大會討研究決定,我們出臺了“紅九條”和“黑名單”治理民風。針對反映強烈的村內民風不純的情況,經過村民代表大會專門制定了“紅九條”村規民約,村民有“不參加公益事業、貸款不守信用、不孝敬父母、亂建房屋”等九種情形的納入“黑名單”管理。一旦納入“黑名單”,3個月內村兩委對該村民不辦理相關手續,不予享受國家給予的相關惠農政策,直至考察合格,取消“黑名單”。再比如,通過村民代表大會討論決定,村里提供“一條龍”服務,治理濫辦酒席。成立由村兩委統一領導的村級酒席理事會,村里統一置辦了6套餐具廚具,可以同時滿足村里6戶人家合規辦酒的需要,推行酒席申報備案制度,禁止操辦紅白事以外的其他酒席。組建3支專業服務隊,無償為村民提供“一條龍”酒席代辦服務,以“理事會包辦”取締“村民濫辦”,推行婚嫁酒席“八菜一湯”,喪葬酒席“一鍋香”,有效改變過去鋪張浪費、相互攀比的不良風氣。
重訪塘約。畢節市委書記(原安順市委書記)周建琨(左三)、《塘約道路》作者王宏甲、平壩區樂平鎮黨委書記馬松(左二)、塘約村黨總支書記左文學(右二)、塘約村民委員會主任彭運科(左一)、本報特約記者劉學文(右一)在塘約合影留念。
不能冒進,不能急躁,不能任性
劉學文:我們在塘約村采訪時,大家都說到您喜歡讀書,不論走到哪里,您的包里都要帶著一本讀書筆記。您讀的書涉獵十分廣泛,從《古文觀止》到《政治經濟學》,從《毛澤東選集》到《習近平談治國理政》,您為什么要讀書,讀書對您的工作有哪些幫助?
左文學:我雖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從小養成了讀書的習慣,無論是外出打工,還是在村里當干部,一有時間,我總要讀書。書中自有黃金屋,每當在工作中遇到困難時,自己總能在書里找到答案。我不僅要自己讀書,還帶動村干部和村民們一起讀書,希望塘約村民的精神世界,也像腰包一樣“鼓”起來。
劉學文:你是怎樣理解“外力幫扶”與“內生動力”的?
左文學:農村的脫貧致富和長遠發展,歸根結底是要靠把農民群眾組織起來,靠自力更生,辛勤勞動,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外力千幫萬扶,最根本的是要落實到扶人扶志扶智、激發群眾內生動力上。如果只是給錢給物送項目,不僅不可持續、不能長久,很可能還會把農戶幫“懶了”,習慣了“天天曬太陽、等人送小康”。下一步,我們將繼續發揚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精神,繼續鞏固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不動搖,帶領全村人民群眾,走好我們自己的路。
劉學文:有人說塘約走的是這樣路、那樣路,當然贊成支持塘約的人占絕大多數,也有一些質疑和爭論的聲音,你自己是怎么理解塘約之路?
左文學:我認為:“黨建引領,深化改革,組織起來,共同致富”是塘約之路的核心,塘約村能有今天,我們只不過選擇了一條把群眾組織起來,跟著共產黨走的一條道路,這是我們塘約村從“核變”到“裂變”的根本之所在。塘約的故事僅僅是開始,為了全村人民的利益,我們永遠在路上。
劉學文:您現在成名人了,全國都知道塘約村有一個左文學,在成績面前您怎么做到戒驕戒躁?
左文學:塘約越是受到全國的關注,我的壓力越大。我時刻都在告誡自己,不能冒進、不能浮躁、不能任性。
畢節市委書記(原安順市委書記)周建琨(左三)、《塘約道路》作者王宏甲(左二)、塘約村黨總支書記左文學(左一)、平壩區樂平鎮黨委書記馬松(右一)相聚塘約。
打造塘約經驗的2.0升級版
劉學文:中央提出實施鄉村振興戰略,塘約村面對新時代的新課題,如何抓好落實?
左文學:塘約村的改革發展僅僅走出了第一步,我們深刻體會到,不改革,無發展,產業不強,村民難富。塘約村未來的發展和準備,我們早已定下了分三步走的時間表和路線圖。即:2018年在第一產業穩定的基礎上拓展第二產業,比如今年上的羊肚菌深加工生產線、蔬菜深加工生產線、來料加工等。2018年下半年到2019年底,利用好我們村的森林資源、泉眼、河流及鄉村文化、自然村寨的個性文化、溫泉開發等資源整合發展第三產業;到2020年在充分應用互聯網、大數據、云計算、物聯網、人工智能的基礎上,實現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努力實現“智慧塘約”的發展目標,這也是我們塘約經驗從脫貧到鄉村振興的2.0升級版。改革永遠在路上,未來的農村,一定會經歷一場大變革、大換血。從產業發展,到環境打造,再到居民文化素質都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而我們塘約現在正在做的,就是按照鄉村振興戰略路線,不斷深化改革,探索出一條社會主義現代化新農村的發展模式。
嘉賓簡介:
左文學,1971年10月出生,貴州平壩人,大專學歷,中共黨員,貴州省安順市平壩區樂平鎮塘約村黨總支書記,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被國務院扶貧辦授予“2017全國脫貧攻堅創新獎”,被中共貴州省授予“全省脫貧攻堅改革先進基層組織”稱號。
主持人簡介
劉學文,資深媒體人、策劃人,影響力英才(北京)國際文化發展中心秘書長,北京新時代鄉村振興文化發展中心主任,天下貴州人活動組委會秘書長,北京貴州商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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