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12月4日凌晨是父親去世的時刻，今天是他的第49個忌日。那是我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當兵團戰士即農工的第7年，接到消息是他去世差不多十天以后。我沒話可說，一下子好幾個月沒說一句話。后來他成了一個話題，被言說了幾十年，也被一些人從多個角度消費了幾十年。自從2015年我寫了那幾篇博文后（把我父親和吳敬璉切割開系列），消費顧準的現象就沒有了，顧準熱似乎也隨之降溫了。百年誕辰的紀念搞得冷冷清清，還沒出版的材料也沒人想出了。2025年是他110年誕辰，不知到時候會有怎樣的紀念？三天前收到老友轉來的一篇文章，《新上海初期財稅戰線領軍人物顧準》，刊登在“政協聯線”網上，時間是2019年8月15日。這篇文章我以前沒看到過。文章內容是關于解放上海之前中央安排干部準備接收上海，在江蘇丹陽等地集訓的故事，華東財政經濟委員會為接管上海成立了“青州總隊”，隊長是當時34歲的顧準。因為他提出了整套引人矚目針砭痼疾的尖銳意見，對接管大城市后的財稅工作提出了非常具有建設性的前瞻性思路，受到曾山和陳毅贊賞并委以重任——他將擔任解放上海之后的首任財政局長兼稅務局長。在這個位置上他僅僅工作了不到兩年，1952年2月，就在三反運動中被撤去了本兼各種職務……看完這篇文章，我又拿出《顧準自述》，重讀這份父親撰寫的“交代”中1948年至1952年的內容。他把“交代”寫成了一本記錄歷史的書，一本把波瀾壯闊的歷史寫在一個接一個的事件和細節中的書，內容簡明邏輯精準，銜接無縫，評說持中，讓我們后人常讀常新、即使反復咀嚼也品不盡其中百味，這樣的事情不知幾人做到過？……這一段內容涉及了很多人，有一些我見過面或者見過后人，更多的只見過寫在紙上的姓名。以前讀的時候常常需要用力在具體事件具體人物上，這次讀，讀出了以前沒有能力領會的東西：歷史的旋律和色彩……他被撤職后的下一個月（1952年3月），上海市稅收總額竟然達到了上一年同期的十倍之多！這是怎么做到的呢？在他任期內發生了影響范圍很大的稅收方法之爭：是搞民主評議，還是依率計征輕稅重罰？依率計征需要規范而完整的簿記，需要審計和監督，而民主評議本質上就是攤派，在戰爭年代根據地時代廣泛應用過，做財政稅務工作的從領導到下面的干部都熟悉。逃稅漏稅和征稅是一對永恒的矛盾，今天不是照樣有這個問題嗎？在相當嚴重的爭議中，依率計征輕稅重罰的安排還是推進了，一旦貫徹下去稅收就有了這么大的成就，這是民主評議收稅法根本做不到的，而且這就發生在他這個稅務局長剛剛被撤了所有職務的時刻。事情就是這么巧合，也有人公開對于他的撤職而惋惜，可是那又能怎么樣呢？新中國的建設，上海經濟的恢復和發展，都是在當時的政治歷史舞臺上演出的活生生的過程。建設一個新的制度，有了馬列主義的原則，還要有赤膽忠心的奮斗。干革命的人，氣本盛。稅務稅法是現代國家管理經濟最重要的工具之一。新中國剛成立的時候，上海剛解放的時候，建設新的稅務制度和財政制度，相比于完成中央下達的稅收任務支持新政權、支持抗美援朝戰爭而言，更是財政稅務工作者的重大使命。對于顧準，不管在哪里、不管做什么，時刻具有自覺的使命感和歷史感，這是他最鮮明的個性特點。也正是一點使他與眾不同，使他氣盛，使他“易折”。關于資本主義工商業的改造這個社會主義革命的正題，我一直沒有多少直觀的具體的認知。從已故韓西雅同志處聽到過一個故事，貫徹輕稅重罰時，罰過一個偷稅的老板，老板被罰記恨告發他的店員，就使勁迫害他。店員再度告發老板，事情鬧大了，在上海解決不了，通過胡子嬰告到北京劉少奇那里，劉少奇的處理做法是各打五十大板，也就是沒有真處理。這件具有雙重警示意義的事件后果和影響都很深遠，可想而知。我這次讀“1949-1952”的另一個領會，所涉及的故事相當于現在所說的“并購”，收購一個現有的企業，這是屬于資本主義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這個正題的項目。由于稅收增長，上海財政有了結余，計劃收購一系列私營工廠：其中有一個新裕第一紗廠。該廠欠人民銀行的款項已超過本廠估值（政府采購計劃的估值），在市長潘漢年的安排下，財政局長與人民銀行行長已商定，由政府出資給人民銀行抵扣企業欠款，上海市政府直接取得該廠所有權，改變其所有制為國家財產。但是，在執行中卻沒有按照這個商定好的做法去辦，部分錢款以現金形式給了該廠的老板，進入那個老板自己開的“金城銀行”了，說是那家銀行資金短缺！這個并購還沒有辦完，父親就被撤了職，直到后來被外調，才得知其中有如此出乎意料的插曲，而背后涉及的人物竟然就是當時的上海市長潘漢年本人。一個70年前的事件，像一滴水折射出歷史的光譜。這件事在那十年中被提出來，但是不知有沒有下文，至少在當時（1969顧準寫交代的時候）還是懸案。還有很多話來不及說。最想說的是，長江后浪推前浪是歷史規律，但是很遺憾，我們這一代眼看是超不過自己的前一代先輩了。他們的理想太崇高了，他們所付出的和所創造的都太偉大了。不夸張地說，他們開辟了人類歷史的新紀元。為了救國救民，為了根除剝削制度，他們進行了前無古人的斗爭，建國后又進行了社會主義改造和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偉大實驗。像武裝斗爭年代一樣，他們在繼續付出流血犧牲的代價，甚至也許比流血犧牲的代價還要沉重。如果歷史的時鐘停止在1947年，我們會無法確知再過兩年新中國真的會誕生。如果時鐘停止在2023年，我們也不能證明不可一世的美帝霸權和它的大重置終將在將來某個時刻完全失敗。但是，歷史已經證明過，越是遇到強敵我們越是會被激勵被動員，越是會團結奮斗直到取得勝利。歷史還會再次做出這樣的證明。作為后人，面對那么偉大的前一輩人，跟他們認真地對話，需要等到我具備了對話的知識和資格，而當我能跟他們在相當的高度對話的時候，他們已經遠去半個世紀了……
（作者：著名思想家、經濟學家顧準之女；來源：昆侖策網【作者授權】，修訂發布，標題為編者所加；圖片來自網絡，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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