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對“幽默”的解釋,其實解釋的都是它的效果,解釋的是它的方法,而沒有直抵這個概念本質(zhì)。幽默,首先應(yīng)該是一種呈現(xiàn)。就像“舞臺”兩個字一樣,它應(yīng)該是呈現(xiàn)。不管以什么方式——一般是以語言的方式,也可以以肢體的方式,我相信聾啞人的手語一定也有他們的幽默——反正它是由各種符號來呈現(xiàn)出來。那么怎么樣的呈現(xiàn)算幽默呢?它一定不是一般慣常的表達方式,它的表達方式是和常理不一樣的,是不按常理的。可是那些水平低的人、語文不好的人、腦袋糊涂的人,說話不就經(jīng)常不按常理嗎?那些人的說法肯定不算幽默啊。也就是說,幽默很像不會說話,它是故意說錯的。這里面有一個詞,叫“故意”——故意不按常理進行表達。
我不知道現(xiàn)在同學(xué)們宿舍里的日常生活情況,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們北大中文系學(xué)生的一個標志是滿口錯字病句。一般人一定想:北大中文系的人,說話一定文縐縐的特文雅吧?錯,那正是沒文化的人對北大中文系的想象。真正北大中文系的學(xué)生必須滿口錯別字滿口病句,說話故意不合邏輯。比如我們說太陽,不是“冉冉升起”,一定是“再再升起”,正經(jīng)地說“一輪紅日再再升起”。不知道的人會說,“啊,你讀錯了”。就像很多傻冒在微博上給我糾正錯別字一樣,“你們北大教授連這個也不知道”。很多年前我有一個文章里寫孔子念唐詩,竟然就有一個北大研究唐詩的教授來批判我:“我真沒想到,孔慶東竟然會犯這種錯誤,孔子怎么能念出唐詩來?”
那么我們想:是不是真有的人,就念成再再升起?有啊,低級的人他就念再再升起,懂得規(guī)矩的人念冉冉升起。一般的人知道冉冉升起,就自以為了不起,就去嘲笑念再再升起的人。其實念再再升起的人,只不過他不認識字兒,只是不知道這個信息;而自以為得了真理念冉冉升起,看不起念再再升起的,這才是小人。那什么不是小人呢?就是知道這個字應(yīng)該念rǎn,同時知道有人會念zài,然后故意念zài,這是高級。這個高級覆蓋了下邊兩層:他愿意念rǎn就念rǎn,愿意念zài就念zài。他到學(xué)校去發(fā)言就念冉冉升起,他在宿舍里調(diào)侃他就念再再升起,還故意釣魚看別人上不上當,看有沒有人來罵他:這叫幽默。他明明知道念冉冉升起故意念再再升起,明明知道大刀闊斧,他說大刀闊爹。我們當時就是這樣,我們就是要這樣故意賣弄——那革命形勢如火如茶啊!其實這個幽默不是一個簡單的逗樂,而是包含著對這兩種狀況的釣魚、調(diào)侃、觀察,其實是超越。當然也不乏含有一般的取樂。取樂時間長了,還要更換其他的表達方式。
這樣做它實際上是要超越一般的符號規(guī)則,它不是沒達到符號規(guī)則,它是超越了符號規(guī)則。故意犯錯不是錯,而且還不是對,是超越對錯。那么這個超越是要干什么呢?這個超越恰恰是要不做語言的“奴隸”,而做語言的主人。一般的人就認為北大中文系就是要把語法學(xué)得最好,說話特別合乎規(guī)則,他想象你們是標準的奴隸,然后帶領(lǐng)全國人民一塊兒好好做奴隸。這是一般人對我們的想象,一般人對北大中文系,對牛津大學(xué)英語系,對馬德里大學(xué)西班牙語系,都是這么想的。而這樣想恰恰是錯的。就像很多人認為北大中文系就是寫小說的一樣,我們恰恰不是干那個的。通過這樣的超越,就達到我們不被語言所傷。語言本來是用來抵達事物的本質(zhì)的。
比如說,動物不能區(qū)分世界上各種事物,它只在自己欲望產(chǎn)生的時候,對欲望的對象有一種認知。在那個時刻,它欲望的對象從世界中凸顯出來,一般情況下它不必去分辨這個世界。人從動物中分別出來,經(jīng)過很多年的進化,發(fā)明了語言。語言就是要使語言的所指從世界中凸顯出來,這是語言的功用。通過讓事物凸顯,我們好控制這個世界,征服這個世界,這是語言原初的功能。
可是隨著語言的發(fā)展、發(fā)達、成熟、普及,這個功能它就經(jīng)常要退化。就是顧城說的“語言就好像用舊的鈔票”。現(xiàn)在大家都不用鈔票了,都是刷二維碼了,在那個大家普遍用鈔票的時代,你得到一張新鈔票,心情是很愉快的。過年的時候父母給孩子的壓歲錢都要換成新錢,最好還是編著號的,比如十張一塊的、二十張一塊的,按著號編的,孩子拿到手里格外的愉快。沒有路子換新錢的,才給孩子的壓歲錢都是皺皺巴巴的,孩子可不高興了。但鈔票會流通,流通久了,你拿著它就沒有錢的感覺了。大家一定有這樣的心理經(jīng)歷——當你錢包里的錢很爛的時候,你希望盡快把它花出去,不愿意它留在你的錢包里。
語言也是這樣的,語言用久了就喪失功能,就再也喚不起這個詞、這個句子剛產(chǎn)生的時候的那種感覺了。比如說“密密麻麻”。我們現(xiàn)在說“人很多,操場上密密麻麻的”,你覺得這就是形容人多嘛。你回到這個詞兒剛產(chǎn)生時候那個感覺——密密麻麻——聽了你馬上身體得有感覺才行。這個詞剛產(chǎn)生的時候,你聽到它身上馬上就癢起來,像后背上讓人撒了一把麥粒似的,應(yīng)該有那個感覺。這個詞怎么才能使它的所指凸顯出來呢,這才是凸顯出來。
可是每個詞在用的過程中,它這個功能逐漸都喪失了。這時候就需要有偉人,有語言的偉人,重新找到表達方式。就比如說,大家都說“冉冉升起”的時候,“冉冉”的形容功能就退化了。大家都知道這么形容太陽升起來,這個時候,你一本正經(jīng)地說——“再再升起”,等于再一次喚起了“冉冉”。包括糾正你的那個人,他心里也想:本來是“冉冉”嘛。這就等于把那個用舊的鈔票重新洗干凈,重新抵達事物的本質(zhì)。
當然我們不能反過來,不能說“凡是不按常理的就是幽默”;而是正著講,幽默是一種故意不按常理、超越符號規(guī)則的表達。那它們區(qū)別在哪呢?區(qū)別關(guān)鍵在于——我的一個常用詞——“主體”。怎么才能不做語言的奴隸,特別是研究語言文學(xué)的人怎么不做語言的奴隸?就是你要記著——我們是人,我們是有主體精神的人,我是這個世界的主人,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還要是語言的主人。這樣說恐怕大家都同意,但是做起來比較難,特別是“怎樣做語言的主人”。我們的語言都是習(xí)得的——不論你的母語還是某一種外語,都是學(xué)習(xí)來的;學(xué)完了之后怎么才能不死板地按它的規(guī)矩走,而是你熟悉了之后,你能夠自由地表達,自由地創(chuàng)造。
早期的共產(chǎn)黨,其實就是馬列主義語言的奴隸,所以它就不能成功,老打敗仗。早期攻擊魯迅的那些哥們兒,他們覺得他們抓到理了,在他們看來魯迅是反革命。魯迅研究了馬列主義之后就發(fā)現(xiàn):其實他們是語言的奴隸,只不過換了一套語言,就等于換了一個主子,其實還一樣。我們發(fā)現(xiàn)有時候左派右派都很討厭。為什么他們都很討厭呢?他們表面上好像不同,其實都是膜拜在一種語言的咒語之下。
我專門有一本書叫《口號萬歲》,里面的主打文章就是《口號萬歲》。我那篇文章還得到我們系很多老師的贊賞,包括我們系里一些語言學(xué)教授,他們對這個問題有同感。我們太容易陷入各種各樣的口號——這個口號是泛的口號,不光是大街上貼的那些,我們每個人的心中,我們每個專業(yè),都有自己的一堆口號。
在這個問題上,我覺得可以借鑒薩特、加繆他們存在主義的一些思維方式。“存在先于本質(zhì)”,由于語言的問題淆亂了這個關(guān)系,所以很多哲學(xué)家都專門談“詞與物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西方哲學(xué)有一個很重要的傾向就是談?wù)Z言——薩特談,福柯談,海德格爾談。他們發(fā)現(xiàn):人真正的存在奧秘,是存在于語言里;解決了語言,人才真的成為人。前些年很流行說海德格爾的一句話:“語言是存在的家屋。”都說俗了,又把它當成一個口號了,其實這個話本身是很有深度的。我們并不“存在于地球上”,“存在于中國”,“存在于北大”:不是這樣的。當我們這樣說的時候,恰恰證明我們存在在語言里。
當然語言對我們有很大好處,語言給我們提供了多少便捷;可是正因為這樣,我們就更依賴語言,更喪失主體。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看到:一系列大師,他就開始不好好說話了。薩特說“寫作就是反抗”。用什么反抗?就是一定要用跟別人不同的表達方式來進行反抗。
而左派和右派,他們的初心本來也是反抗——盡管他們的立場不一樣,他們都覺得現(xiàn)實有問題,要改造現(xiàn)實,我覺得都很好;可是一旦成了派,他的表達就容易套路化、公式化。套路化、公式化的表達恰恰就遮蔽了世界。
語言本來是讓我們看見世界,可是語言多了恰恰遮蔽了世界。很像我們天天上網(wǎng),你自以為在了解真相,其實這些鋪天蓋地涌來的信息恰恰阻擋了你看這個世界。它們并不是窗口,而是堵在窗口的磚頭——每天忽悠你去點擊的那些東西,都是磚頭。這種情況下我們很希望看到一些幽默的東西,比如我們喜歡看喜劇、相聲,可是大多數(shù)相聲是那么的不好聽。比如說我接觸的很多相聲界的人,他們動不動就說“這個活應(yīng)該怎么使”,說得一本正經(jīng)的。可是如果像他們那樣按照一個規(guī)矩去進行幽默,那還有幽默嗎?幽默恰恰是創(chuàng)新。幽默必須是創(chuàng)新,而不能把它僵化了,非說“這個包袱就必須這么抖”。
如此看來,真正的幽默其實是嚴肅。說如火如茶的這些人其實是嚴肅的人。他們同時表達世界的各個層次,同時指出了正確和錯誤,而且他們自己扮演小丑,他們自己扮演那個錯誤。幽默并不是一般人理解的低俗,而恰恰是高大上,可是它容易跟低俗混淆。
這樣我們就理解了張安琪從舞臺角度講幽默——其實她講的這個舞臺效果,就是指幽默的形象性。幽默的一個功能是特別生動,讓你好像重新看見了他要說的那個人那個事。如果是一般的表達,你是看不見的。比如說“張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這肯定不是一個科學(xué)語言,這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但是他就這么說——通過這個不合理的表達,你就看見了“張大哥”這個人了,而且你會想象到你身邊類似的人。我有一篇寫韓毓海老師的文章,說“韓毓海是一切人的二哥”——他在家里行幾我不知道,但是他給任何人的感覺一定是老二,你看見他不由自主地想叫韓二哥,你叫他韓大韓三都不對。你通過這樣一個非常理的表達,恰恰把一個東西給它拽出來了,一下就照亮了。這就是舞臺效果。
我覺得老舍是意識到這個問題了。比如說老舍有個專門的詞叫“鋤”,拿鋤頭鋤草那樣的鋤,對語言要“鋤”。老舍的世界就有別于左派和右派,在左右之外給現(xiàn)代讀者帶來一種新鮮感。老舍的幽默和不幽默是統(tǒng)一的,他想幽默就幽默,他想不幽默就不幽默,二者不是對立的。正因為這樣,老舍他才是大師。
幽默作家很多。比如說錢鐘書很幽默,這是公認的,而且錢鐘書的幽默自成一家。錢鐘書的幽默是機智型的——機智為主,機智是他的風格,機智的背后以淵博的學(xué)問為基礎(chǔ)。很多人把錢鐘書捧得那么高,可是我們專業(yè)的老師,比如高遠東老師,有一次就說:“錢鐘書有那么重要嗎?”錢鐘書是不是缺乏一種沉重的東西?這個民族在受苦受難,你錢鐘書在干嘛?你看的那些東西都對,你諷刺的很深刻,但你在干嘛?別人在浴血奮戰(zhàn),你在讀書,當然你有學(xué)問了,這值得你看不起別人嗎?錢鐘書張愛玲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作家,但他們?yōu)槭裁磯虿簧洗髱煟课覀儗ふ伊艘蝗π碌拇髱熤蠡貋恚l(fā)現(xiàn)大師還是魯郭茅巴老曹,盡管他們也可能各有各的不足,但整體的分量是大師。他們不一定都幽默,但他們都有舞臺效果。他們使我們重新地發(fā)現(xiàn)了世界的原初狀態(tài),發(fā)現(xiàn)了事物的本質(zhì)。好,我們今天就講到這里,請大家課后去發(fā)現(xiàn)春天的本質(zhì)吧。
2018年3月21日 于北京大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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