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xué)里,有三個很有名的美夢,是指點人生哲學(xué)的妙文。一個是莊子的蝴蝶夢;一個是邯鄲夢;還有一個便是唐人李公佐著的南柯夢。縱然南柯夢醒,但人欲無窮,仍不肯罷休。死了還想升天堂,到他方佛國,也許在那里,可以滿足了在這個世界上所不能滿足的欲望吧。
莊子思想,在道家里是最重要的。一部《莊子》,很難講,在里面,有修道、工夫、比儒家講得明白;同時,有專門用故事、笑話來諷刺現(xiàn)實。實際上,歷史上的一些大政治家、英雄人物,都懂得莊子,比如曹操、唐太宗都懂,只是嘴上不說。“厚黑學(xué)教主”李宗吾也是。《莊子》的前七篇叫內(nèi)篇,后面的一些篇叫外篇、雜篇,都是謀略政治的運用。日本人研究《孫子兵法》、《三國演義》,拿來做生意很成功,其實他們不知道,講謀略,講管理學(xué),最厲害的是《莊子》。
蝴蝶夢出在《莊子》第二篇《齊物論》最后的結(jié)論。齊物就是平等,萬物都是平等。佛在《金剛經(jīng)》里講,一切諸法皆是平等,所以平等這個口號是釋迦牟尼先講出來的。事實上世界萬物不能平等。莊子生在戰(zhàn)國時代,佛法還沒有傳到中國,為什么莊子同佛法有相同的思想,可見,得道的人思想是一樣的,萬物不齊,怎么平等?《莊子-齊物論》這一篇就講這個東西,內(nèi)容包括很多,修道,做人,應(yīng)用。這一篇的最后,原文是:“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為物化。”
莊子名莊周,他說:“我有一天夢見自己變成蝴蝶,正在飛啊飛,真是自由自在。這個時候,我只曉得我是蝴蝶,不曉得我是莊周,等到我突然夢醒,我變成莊周,不是蝴蝶。這就有一個問題,究竟當(dāng)我做夢的時候是蝴蝶不是莊周,還是現(xiàn)在我是莊周不是蝴蝶?生命的真諦究竟是蝴蝶是我,還是我是蝴蝶?哪一個是真正的我?這就叫物化。”
這個叫莊周的蝴蝶夢,等于佛學(xué)所講,晚上閉起眼睛叫做夢,白天是張開眼睛做夢,可是人忘記了,把白天當(dāng)成真的,把晚上做夢當(dāng)成假的。究竟夢是人生,還是人生是夢,佛在《金剛經(jīng)》里講: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佛講整個人生就是一個夢,死也是夢,活也是夢,痛苦也是夢,快樂也是夢,都是靠不住的。真正的人生是什么?莊子不作結(jié)論,悟了這個就得道了。
后來民間把莊子的蝴蝶夢誤解了,變成唱戲的了。有一出戲叫《大劈棺》,還是講的莊子,其實莊子很冤枉。《大劈棺》意思是,莊子有一天問太太:“我死了你怎么辦?”太太說:“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一定跟你死。”這是講愛情的。莊子有一天死了,他有功夫,會假死。他的太太哭得很傷心,把莊子放進(jìn)棺材里釘上釘子。太太繞著棺材又是哭,又是在地上打滾,一下子她的頭發(fā)被棺材釘子勾住了,她被嚇住了,以為莊子拖她一起去死,大喊:“我不能去啊!你先走啊!”然后,莊子在棺材里站起來:“哈哈,你都是騙我!”這是民間編的,不過編得很好。
另一個夢是邯鄲夢,出在《唐人筆記小說》,說是的唐代一個盧姓書生,進(jìn)京去考功名,走到邯鄲道上,疲倦了想休息,旁邊一個老頭子正把黃梁米洗好,要下鍋做飯,就把枕頭借給這位盧生去睡。這個書生靠在他的枕頭上睡熟了,睡中他作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考上功名中了進(jìn)士,娶妻生子,很快又當(dāng)了宰相,出將入相,四十年的富貴功名,顯赫一時,結(jié)果犯了罪,要被殺頭,像秦二世的宰相李斯一樣,被拉出東門去砍頭。當(dāng)?shù)蹲勇湎聛淼臅r候,他一嚇醒了。回頭一看,旁邊這個老頭兒的黃梁飯沒煮好。老頭子看他醒了,對他笑一笑說:“四十年的功名富貴,很過癮吧?”唉呀!我在做夢,他怎么知道?他一定是神仙來度化我的。于是,不去考功名,跟著老頭去修道了。
有的說,這個邯鄲夢的主角,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神仙呂純陽,那個老者,便是他的老師鐘離漢。呂純陽有一首很有名的詩:
帆力劈開千級浪,馬蹄踏踴嶺頭春。
浮名浮利濃如酒,醉得人間死不醒。
呂純陽活得很長,在道家的地位相當(dāng)于禪宗六祖。神仙分五級:鬼仙、人仙、地仙、天仙、神仙。呂純陽修道修到地仙和天仙這間,他劍術(shù)很高。在湖南省有名的洞庭湖岳陽樓,呂純陽寫了一首詩:
朝游北海暮蒼梧,袖里青蛇膽氣粗。
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
“蒼梧”就是現(xiàn)在的廣西,“青蛇”是他的寶劍。他是個神仙,在洞庭湖飛來飛去,沒有人認(rèn)出他。到了宋朝,范仲淹寫了一篇《岳陽樓記》,其中最重要的兩句話,也是千古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范仲淹是儒家,孔孟的思想,等到世界太平,我們再來享受。在岳陽樓題詞題詩的當(dāng)然很多,一個湖南人針對呂純陽和范仲淹的詩文,也在岳陽樓題了一副對子:
呂道人太無聊,八百埯洞庭,飛過來飛過去,一個神仙誰在眼。
范秀才煞多事,數(shù)十年光景,什么先什么后,萬家憂樂總關(guān)心。
講到邯鄲夢,順便講到呂純陽。邯鄲夢這個故事,是教化性的,宗教哲學(xué)性的,要人看破人生,所以在后世的文學(xué)中,詩詞里,經(jīng)常提到黃梁米熟或黃梁夢覺。但是后來有一個讀書人,卻持相反的意見。人也落魄到了邯鄲,想起這個故事,作了一首詩:
四十年來公與侯,縱然是夢也風(fēng)流。
我今落魄邯鄲道,要向先生借枕頭。
即使是夢中事,也可以過過富貴癮,這首詩對人欲的描寫,真可以說是淋漓盡致。
還有一個夢叫南柯夢,也叫槐安夢,也出在《唐人筆記小說》里。說的是一個讀書人,在書房讀書,他的書房向南開窗,窗外有一棵老槐樹,樹上有一個樹杈,上面分別有兩個螞蟻窩。螞蟻是有組織的,有螞蟻王,兩窩螞蟻是有分界線的。這個讀書人經(jīng)常看書看累了,就看螞蟻爬來爬去。
有一天,這個讀書人讀書讀得疲勞了,就睡著了。在睡夢中,他自己去考功名,考取了狀元,然后去見皇帝。皇帝看到這位年輕的狀元,心里喜歡,就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以后,夫妻恩愛,生了孩子,對國家功勞很大,出將入相。這樣過了幾十年,一天外國軍隊打過來,他擔(dān)任指揮同敵人打仗。這一仗打下來,被打敗了,國家也亡了,自己也被殺。一刀砍下來把他砍醒了,一看樹上的螞蟻正在打仗。夢醒后大概也去修道了。南柯夢實際上是一個寓言,套邯鄲夢。
蝴蝶夢,邯鄲夢和南柯夢,在中國文學(xué)中很有名。還有一個夢在《列子》上。叫蕉鹿夢,《列子》上說:有一個,頭腦昏昏的。有一天,他去外面碰到一頭鹿,是被獵人射死的,大概獵人沒有找到。當(dāng)時,偶爾得到一頭鹿,等于現(xiàn)在發(fā)了一筆意外的財。他怕別人發(fā)現(xiàn),把鹿拖到路邊,用芭蕉葉子蓋了起來,準(zhǔn)備晚上再背回家去。結(jié)果,在外面做事把這件事給忘了,第二天早上醒來,碰到一個老朋友,就對他說:“真怪,昨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在某某地方發(fā)現(xiàn)一頭鹿,埋在那個地方,我用芭蕉葉把它蓋上。這個朋友一聽,信以為真,跑到他說的那個地方,真的有芭蕉葉,真的有鹿。就把鹿背回去了。明明是真的,他當(dāng)成夢;有人聽了人家說夢,他當(dāng)真的,結(jié)果成功了。人生就是這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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