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誤判,我們落后了三十年。
作 者丨周瑞華
華商韜略·華商名人堂 ID:hstl8888
圖片:網絡、圖蟲創意
2020年6月14日,哈爾濱工業大學飛行器設計專業的大三學生李棟,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腦,要完成自己的設計作業。
一封未讀郵件,加粗的字體,醒目又安靜地躺在郵箱里。
郵件內容很短,卻瞬間擊中了他的心臟:“根據美國政府最新的進出口管制名單,無法為您繼續服務了。”
發件人落款為美國軟件開發公司MathWorks——與他日夜相伴的設計軟件MATLAB,就是來自該公司。
接到這封郵件的,并不只是李棟一人。
他很快發現,同宿舍的、同專業的同學、機械專業的、車輛專業的,都收到了這樣一封“無法為您服務”的郵件。
這讓大學生們陷入了茫然無措中,因為這款名為MATLAB的軟件,幾乎等于他們的左右手。
這是一款商業數學及科學計算仿真軟件,數值計算、機械化工、汽車航空等研究都少不了它,是不少理工科學生的“工科神器”。而且,由于它的數值計算和仿真模擬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生態,幾乎沒有可替代性。
對于哈工大來說,MATLAB被禁用,意味著該校的教研工作將陷入“癱瘓”:哈工大師生在發表的論文中,不能使用利用MATLAB獲得的圖表、數據;學校已有的課件、科研項目都要大規模“轉碼”,未來幾年內,新科研產出的難度陡增。
類似MATLAB這種一朝遭禁,中國就痛苦不堪的軟件,其實為數不少,它們有一個總分類:工業軟件。
雖然冠以軟件之名,但工業軟件的本質,其實姓“工”不姓“軟”,它的內核是工業的積累,是將工業所涉及到的物理、化學、力學、材料科學等知識,以及設計、制造、工藝的積累,用程序的形式表現出來。
按照用途,工業軟件可分為研究設計類、生產管控類和管理運營類,其中技術含量最高的,是研究設計類,它包括解放設計師雙手、讓設計師在電腦上就能作圖的CAD(計算機輔助設計)、驗證設計出來的產品是否合格的仿真分析軟件CAE(計算機輔助工程),以及芯片設計軟件EDA。
這類軟件是工業制造的大腦和神經,離開了它的協助,下游的生產制造就成了“無源之水”。
在蘋果公司最新款的iPhone13手機上,采用了擁有150億個晶體管的A15仿真芯片,如果沒有EDA軟件,這150億個晶體管單靠工程師手繪的話,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芯片之外,大到飛機、輪船,小到一輛汽車的研發設計,都離不開工業軟件。它不僅能提高效率,還能極大地降低產品研發的成本。
以飛機為例,在過去,一架飛機設計出來后,需要在風洞中利用人工氣流來模擬飛機飛行過程中,周圍氣流的分布和運動。
這不光費事,還意味著高額的投入。
一個完整的風洞,不光建設成本高達百億美元,運行成本也不容小覷,是出了名的耗電大戶。有人戲稱,“風洞一響,黃金萬兩”。
新中國成立之初,由于擔心影響西南地區的工業生產,中國圍繞著是否要停止風洞建設,還出現過不小的爭議。最后還是在錢學森的堅持下,才得以完整保留。
今天,盡管資金不再構成阻礙,但有了計算流體動力學軟件CFD(Computational Fluid Dynamics),許多風洞實驗在軟件上就可以完成,成本可以降低數百甚至上千倍。
遺憾的是,這些“大腦”和“神經”都握在美國和少數歐洲國家手中:
CAD軟件,超過90%的市場在德國西門子、美國PTC、Autodest和法國達索手中;CAE軟件市場則是Ansys、Altair和MSC三家美國公司的天下;EDA軟件也基本上被新思科技(Synopsys)、凱登電子(Cadence)和明導(Mentor Graphics)三巨頭壟斷,全球市占率超過60%。
▲2020年中國EDA軟件市場份額TOP4
這意味著,我國制造業使用的研發設計類工業軟件,95%捏在別人手里。在地緣政治沖突背景下,這等于將我國制造業置于危險境地。
美國密西根大學研究CFD的Roe教授有一句狠話:
“現在CFD分析已經完全代替實驗用來設計工業產品,如果美國與歐盟真的會執行相關的政策,那估計中國飛機汽車制造商又要回去吹風洞了。”
卡脖子,是近年對芯片制約的比喻,在工業軟件的領域,這一卡,直接卡在了腦袋上。
1979年年初,沈陽的市民驚訝地發現,一片馬達轟鳴聲中,20輛公安摩托車的開路車隊,在大街上轟鳴而過。
但喜歡看熱鬧的市民很快發現,車隊護送的不是外賓,而是兩臺計算機。
這是沈陽鼓風機廠訂購的兩臺IBM 370/138大型計算機。與這兩臺計算機一起送來的,還有IBM的COPICS配套軟件和八本黑皮封面的說明書。
COPICS是IBM 1970年代初研發的一款企業信息管理系統,而這八本黑皮說明書,則成為了中國工業軟件的理論啟蒙,在業內,它有個無人不知的俗稱:黑八本。
作為沈陽鼓風機廠的對口單位,北京機械工業自動化研究所(簡稱“北自所”)開始了技術攻關,以蔣明煒為代表的北自所專家們,在消化、吸收“黑八本”的基礎上,研發出了中國第一代的企業管理系統,拉開了中國工業軟件發展的序幕。
1986年,工業軟件發展納入國家“863”計劃,這一消息對我國的工業企業、科研院校是一個極大的鼓舞。當時,清華、北航、中科院的師生們提出“甩掉繪圖板”的口號,投入到工業軟件的研發中。
這可能是中國工業軟件的第一個小陽春。
1990年代,在ERP領域,北自所創辦的北京利馬和王德銘成立的上海啟明,形成“北利瑪、南啟明”的南北格局;CAD/CAE領域也百花齊放,在國家機械部(機電部)“CAD攻關項目”、國家科委“863/CIMS”的支持下,涌現出熊貓CAD、中科院飛箭、大連理工JIFEX等商業和企業自用工業軟件。
數據顯示,90年代中后期,我國工業軟件的市占率達到25%,在一些專項領域,甚至高達45%。
但工業軟件迅猛發展的勢頭,卻在進入新世紀后戛然而止。
隨著加入WTO,中國的大門也隨之打開,與國外高端設備一起進入中國市場的,還有國外的工業軟件。通過贈送、默認盜版等方式,國外工業軟件展開了對中國工業軟件的圍剿。
市場總是遵循典型的實用主義。面對界面更友好、速度更快、價格更便宜的產品,企業的天平傾向了國外工業軟件,我國工業軟件的市場份額從25%急劇下降到5%,工業軟件成為“空心”產業:
一是工業知識與經驗的空心化。企業的生產流程、工藝等數據沉淀在國外工業軟件,既幫助國外工業軟件持續迭代,又培養用戶習慣,對其形成依賴。工業軟件由此出現“強者恒強”的馬太效應,中國工業軟件生存空間進一步被壓縮。
給哈工大帶來困擾的MATLAB軟件,它的代碼其實并不復雜,但多年來,通過用戶不斷使用中形成的技術與數據沉積,才是它最深厚的壁壘。
其次是人才的空心化。通過向高校贈送軟件的方式,高校成為國外工業軟件的推廣陣地,只教授學生工業軟件的操作,卻忽視了基礎研究人才的培養。
2021年發布的《關鍵軟件人才需求預測報告》顯示,到2025年,中國工業軟件人才將出現12萬的缺口。但在現實中,國內真正從事工業軟件研發的人數很少。有數據顯示,我國EDA軟件研發,工程師加上學生,也不到1000人,而僅Synopsys一家公司,員工就有一萬人。
2018年7月下旬,在美國舊金山,幾百個膚色各異、穿著格襯衫、牛仔褲、套頭帽衫的人,正在舉辦一場集會。
這些人的打扮,讓這場集會注定與時尚和潮流無關。但它的意義,卻遠邁任何流行音樂節。
這是美國電子復興計劃(ERI)的首次峰會。
ERI是摩爾定律走向終結之際,美國開啟的另一場科技強國運動。按照該計劃,美國將在自2017年的未來5年內,投資15億美元推動美國電子行業持續領先。
站在ERI背后的,是美國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DARPA)。
這個成立于1958年的機構,其創建的使命就是支持關乎美國國家安全、核心競爭力的前沿科技。大半個世紀以來,美國能在電子和半導體領域保持領先地位,背后少不了DARPA對半導體材料、精密制造和集成電路持續的支持與推動。
自2017年以后,目睹微電子技術越來越接近發展臨界點,DARPA又把美國的未來押在量子計算、AI、智能制造這些前沿技術上,并在2017年設立了ERI專項計劃。
在2018年的首次峰會上,ERI把最大一筆款項2400萬美元,撥給了美國EDA巨頭Cadence公司,另外一筆610萬美元的資助,則給了EDA三巨頭之一的Synopsys。這兩家公司獲資助的項目都與工業設計相關。
在美國,工業軟件被提升到了關乎國家戰略與命運的地位。
工業軟件的重要性是否是危言聳聽?美國的戰略計劃,是否有事實的依據?有兩組數據,很能說明問題。
2020年,全球EDA市場規模才115億美元,但它卻撬動了一個規模高達1267億美元的存儲芯片市場,實現了11倍的杠桿率。如果沒有EDA設計軟件,芯片也不過是一堆硅土。
2021年,普華永道針對德國企業的一項調查顯示,德國市值最高的企業是SAP,市值高達1180億美元。而論營收,SAP 2020年的營業收入才311億美元,不到市值第二的西門子營收的一半,只有市值第三的大眾集團營收的十分之一。
SAP研發的企業資源管理軟件,其實在工業軟件中技術含量較低,但營收與市值的反差,卻是它在行業重要性的體現。
來自國家戰略、產業和資本市場的三重“高估值”,使得美國政府與企業默契地達成了一致——絕不吝惜在工業軟件領域持續投資。
NSF(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在30年間,資助了1190個EDA軟件項目,平均一年40個;
CAE軟件第一大公司Ansys每年的研發投入,占其營業額的17%~18%,光2019年的研發投入,就約3億美元。這個數字,是我國“十五”到“十二五”15年間,在CAD和CAE等核心工業軟件上投資金額的10倍。
驚人的數字差距背后,是理念上的差異。
我國對工業軟件最大的誤判,是把它當作軟件的分支,而非工業的大腦,自然也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
即使到了2018年,在當年發布的《戰略性新興產業重點產品和服務指導目錄》中,“工業軟件”也只出現在第四級目錄中,是“新興軟件和服務”方向下11個子項目之一。
這個定位,讓工業軟件失去了應有的資金支持。據業內人士反映,從“十二五”起,國產自主工業軟件研發,就再也沒有從國家部委獲得資金支持。相反,本著“造不如買,買不如租”的理念,國家補貼給制造企業的錢,都拿去買國外的工業軟件了。
正是這種“拿來主義”,不僅讓我國的工業軟件比國際最高水平落后了30年,在材料、航空制造等領域,也一度因為核心技術的缺失,不斷被“卡脖子”。
為此,我國工程院院士倪光南呼吁:“關鍵核心技術是要不來、買不來、討不來的,大國重器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武漢市九省通衢,是全球制造業生產鏈上的重要節點。
在距離武漢市不到100公里的衛星城市里,分布著大量快反工廠。在這里,衣服設計的迭代就如同網頁的迭代,是以秒來計算的。一件羽絨服從上線到完工,只需要130秒。
這種小批量、多款式、多批次生產的柔性供應鏈,是制造業向智能制造升級大背景下,對企業供應鏈的數字化改造。“小單快反”能夠實現,得益于上游工業設計軟件對市場數據的快速處理和反應。
我國制造業正在向智能制造升級,未來會有越來越多類似武漢“快反工廠”的智能升級。但如果剝開智能制造大數據、人工智能的外衣,它的核心還是工業軟件。
在最早提出“工業4.0”智能制造的德國,最接近工業4.0這個目標的,是一家位于德國紐倫堡以東約60公里維爾斯河畔的工廠——安貝格工廠。
在這里,每秒就能生產一個產品,產品合格率接近100%。其中,75%的工序由生產設備和電腦完成,工人只負責剩下的1/4工作。工廠建成以來,面積和員工數量沒有改變,產能卻提升了8倍。
▲安貝格工廠
來源:e-a.hu
這座最接近德國工業4.0的未來工廠,是西門子一手打造的。
很多人對西門子的印象,還停留在這是一家生產冰箱、洗衣機的硬件公司。事實上,西門子花了近二十年的時間,通過收購逐漸完成了向工業軟件公司的蛻變:目前,西門子是歐洲僅次于SAP的軟件公司,也是世界十大軟件供應商之一。
軟件,正是安貝格工廠的“大腦”。
我國《“十四五”智能制造發展目標》中,明確提出了我國智能制造的目標。但是“瘸腿”的工業軟件如果不能實現突破,將成為中國智能制造的阿喀琉斯之踵。
MATLAB被禁用后,哈工大師生用Python、Octave這類產品,勉強替代了MATLAB數值計算部分的功能,但其配套的Simulink仿真模擬功能,幾乎沒有產品可以替代。
不少哈工大計算機學院科創俱樂部的學生很氣憤,提出“既然不讓用,我們自己搞”。但哈工大的老師并不樂觀:MATLAB本身的代碼、編程并不難,但幾十年使用過程中的積累和迭代,不是幾個學生寫代碼就能寫出來的。
工業軟件的體量小、研發周期長、投入大,這些特點決定了這是一條“慢”賽道,資本市場對它“愛不起來”。
這個行業里,很多老牌企業,像數碼大方,A輪融資還停留在十多年前,2003年成立的三維CAD公司新迪數字,一直到2021年才等來第一筆A輪幾千萬的融資。
這些“小打小鬧”的投入,對工業軟件的發展無異于“杯水車薪”,讓這個“爹不疼娘不愛”的行業,成為我國改革開放以來,唯一一個與國外同行差距越來越大的工業技術領域,想要奮起直追,有很大的難度。
但這又是一個關乎整個工業體系的技術領域,除了“自力更生”別無他途,需要以舉國體制來實現突破,是通往制造強國之路上,那些必做的“難而正確的事”。
參考資料
[1]《核心工業軟件:智能制造的中國“無人區”|亟待攻克的核心技術》科技日報 俞慧友
[2]《中國軟件失落的三十年,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風云之聲 林雪萍
[3]董道勇 余蕊 羅姣娣 《瞭望|國產工業軟件遭遇三不管、四困境》《瞭望》新聞周刊
[4]《破解工業軟件“扼喉”》財經國家周刊 何豐倫 余蕊 羅姣娣 陳奧[5]《這才是中國被卡脖子最嚴重的軟件》編碼珠璣
文章來源于華商韜略 ,作者華商韜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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