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新儒家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學校書院也不是田園、寺廟和道觀。現代新儒家們從一開始就具有不同于傳統儒學的政治懷抱,不僅要在中國實現西方式的自由民主,而且要用千年秘傳的“道統”來守護這套可做萬國楷模的“普世”體制。現代新儒家是政治自由主義和文化民族主義的奇特結合,卻遭受政治自由主義和文化民族主義的雙重指責。他們也苛責宋明理學在社會政治方面乏善可陳,但實際上他們自身對政治生活的影響力遠不如先賢那么深遠廣大。他們自以為只要用“民主”否定“專制”,就具有至高無上的道德合法性,但他們從根本上缺乏對資本主義及其政治形式的批判性反思。
西方體制的“守護神”和“還魂湯”
現代新儒家自稱是宋明理學在現代世界的傳人,不管是照著講還是接著講,他們都希望把儒學再度發揚光大。但這種歷史使命感,沒有阻止他們對宋明理學持續不斷地進行苛評。根據這種苛評,完整意義上的儒家乃是“內圣外王”之學,而宋明理學只是充分發揮了“內圣”一個方面,在“外王”方面相對不足,特別是最高層次上的“政道”(區別于行政治理層面的“治道”)更是嚴重殘缺。這其實是一個時代的共識,簡單點說,就是我們都認為,宋明理學在哲學思想上很有成就,但在社會政治方面乏善可陳。
現代新儒家終歸不是宋明理學,他們有著超級不凡的政治抱負,不僅要在知識上開出科學傳統,而且要在制度上開出民主傳統。這就是他們的“新外王”大業。不僅如此,他們還認為,其實中國古典傳統里就蘊藏著政治經濟基因,用以前的老話說,那叫“三代之治”、叫“王道”、叫“藏天下于天下”,只不過到了西方,話語方式改變成什么“憲政民主”、什么“開放社會”、什么“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他們不是阿Q,不敢對人家說:“我們先前——比你闊多了!你算什么東西!”但他們確實在喃喃自語:“哎呀,其實都差不多啦,你有的我也有,只是古人不爭氣,沒有顯擺出來,就只好一直藏著掖著了。”
值得敬重也更有意思的是,現代新儒家的政治抱負一度升至這樣一種至高境界:他們完全不是在學習和模仿西方,由于自由主義徹底失魂落魄了,他們必須還得拯救自由民主制度,為其提供特別的精氣神!因此,不可小覷現代新儒家最寶貴的某個東西,它有很多的指稱,比如“內圣”、“道統”、“良知”、“道德理性主義”、“仁本體”、“人生宇宙之本源”等等,這個東西不僅僅是對一種民族精神的堅持和固守,更是落湯雞似的自由民主的守護神,是要讓西方也固本培元的還魂之湯。
就此而言,把現代新儒家視作是中國的保守主義,可能是一個誤解。中國的現實體制,在他們看來幾乎一無是處,沒有什么是值得守護的;相反,西方的現實體制,才是他們心向往之的理想之物,看到現實的理想之物遭受沖擊,他們比誰都更日夜憂思。他們的忠誠對象早就徹底變質了。
現代新儒家的悲慘境地
現代新儒家的政治抱負構成了這樣一種奇特的結合:在國家制度上,他們是自由主義的;在文化精神上,他們又是民族主義的。但是,他們的奇特也造就了他們的尷尬。他們試圖守護的自由主義指責他們說,現代新儒家的老內圣開不出新外王,新外王也不需要他們的老內圣垂青,甚至從根本來說,他們的老內圣適足以阻礙新外王在中國的推進,因為新外王的事業不是一個簡單的政治操作問題,其背后自有一套相互適應的認知方式和價值理念,也就是一種新的內圣。當然,粗疏的自由主義者比較暴躁,他們認為新內圣和老內圣就是絕對沖突的,還用老內圣那一套純屬作繭自縛;精致的自由主義者則拒不承認自由主義也是一套完備的道德學說體系,而只是把儒家學說歸入這類體系之一,因此必須將儒家式內圣趕出公共性的國家領地,至于作為私人領域的價值偏好倒是無關要緊的,完全可以任其自由發展。的確,人們常常不理解,既然現代新儒家的道德良知已經如此完備自足,何必非要自我“坎陷”到世俗中來受盡折磨,有時還不免任性使氣呢?
文化民族主義對現代新儒家也相當不滿。現代新儒家把儒家的外王事業直接化約成了自由主義式的憲政民主,這實質上是一種觀念上的殖民主義和東方主義的表現和體現,因為他們完全接受了“東方專制主義”那樣一套并未經過科學論證的政治宣傳,所以他們毫不顧惜就徹底遺忘和鄙棄了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政治禮法制度。此外,自由民主的問題還不僅是因為它是西方特色的,而且因為其本身就具有內在的缺陷。不能說現代新儒家沒有看到這些問題和缺陷,但是,他們對自由主義的批判(或者說守護)也基本都是道德主義的處理方式,從政治的角度來看,這是無效的;因為人的道德性不可能徹底取代人的政治性,所以政治的問題和政治的缺陷,首先就需要用政治的方式來面對和處理,道德主義對政治問題和政治缺陷的處理方式只會帶來更嚴重的問題和缺陷。可以推崇對道德的敬意,但也必須保留對政治的明智。
一種悲劇的慘況是,無論是政治自由主義,還是文化民族主義,甚至包括另外的許多人,他們都共同認為并確實發現,現代新儒家已經淪落成為學院體制內的“深妙玄理和高頭講章”了;與此同時,伴隨儒家制度化的解體,他們念念不已的“內圣”、“道統”或“仁本體”等說法也已經抽象化和玄虛化為無根的“游魂”了。悲劇性就在于,現代新儒家本來具有如此超凡不俗的政治抱負,但實際上他們在社會政治上的建樹卻是根本性的無能。他們完全不想淪為田園、寺廟和道觀里的隱居之士或方外之士,他們更試圖與高度組織化的基督教傳教士一競高下,但他們除了退守在學院體制內尋章摘句和高談闊論之外,已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干點什么實事。
他們無可奈何地陷入被他們所指責的宋明理學的那個窠臼之中了。
現代新儒家不是宋明理學的傳人
但是,那個作為普遍共識的窠臼真的是宋明理學的窠臼嗎?
其實,從歷史的角度來看,真正陷入那個窠臼的只是現代新儒家自己,宋明理學并非人們所指責的那個樣子。在社會塑造上,宋明理學家不斷表示對宗子法和譜牒之學的懷念,但他們在復古主義和正統主義的表面形式下,通過重構家禮和創建鄉約,卻并非要恢復宋代以前曾盛行過的等級森嚴的貴族制,剛好相反,倒是將禮儀規范推進到了廣大的平民階層之中,也把長期以來浮在上層政治結構中的儒學影響擴展和深入到了廣泛的下層社會結構之中。在國家建制上,程朱理學作為官方的正統學說,歷宋元明清,長達數百年之久,不僅受到漢族政權的推崇,也受到少數民族政權的尊重,而且跋山涉水乃至漂洋過海,深刻影響到了朝鮮、日本和越南等國家和地區;現代新儒家無法望其項背,只好追隨他者的眼光將這種歷史的豐功偉績統統貶斥化和虛無化。
更嚴重的問題還在于,把古典政治經濟傳統中的“三代之治”、“王道”和“藏天下于天下”,與現代政治經濟傳統中的“憲政民主”、“開放社會”和“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等同起來,這不僅是現代新儒家對宋明理學的曲解和誤讀,也證明他們完全缺乏先賢們對所謂歷史潮流所具有的批判性的反思精神。
既徹底貶斥化和虛無化包括宋明理學在內的中國文化傳統的歷史實存,又把宋明理學的政治理想完全異化為西方式體制的現成之物,如此反認他鄉是故鄉的精神,很難說現代新儒家就是宋明理學的合格傳人。
體系性危機下,何去何從?
對現代新儒家是否是宋明理學的合格傳人的質疑,證明了這樣一個問題,即長期以來,他們在海外所宣稱的自我擁有的對中國傳統特別是中國正統的解釋壟斷權,其實是從未得到真正驗證的。對于我們來說,在歷史長河的流變下,在驚濤駭浪的搏擊中,是中國選擇現代新儒家?還是現代新儒家選擇中國?抑或兩者只是持續互相排斥下去?這是一個問題。
在我們的時代,因為美國倚仗軍事工業科技體系和美元貨幣金融體系的雙重霸權支撐,不斷在世界各地發動戰爭或制造叛亂,次貸危機爆發之后又把本國的金融系統風險轉嫁到其他國家或地區,同時利用其最先進的通信網絡系統監控美國本國及其他國家的政要和人民,無論是在政治意義上,還是在經濟意義上,抑或是在道德意義上,美國巨無霸式的超級權力系統其實已經存在多重失控的可能性。從全球的視野來看,由新自由主義在世界范圍內擴張所導致的最重大后果是,一種體系性的危機似乎開始逐漸降臨了:區域、國家、民族、宗教、社會、階級之間的分化趨勢日益嚴重,矛盾、斗爭、沖突、動亂、革命、戰爭的火焰也出現日趨蔓延的勢頭。但是,即使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我們能否有理由相信,現代新儒家的信徒仍然會堅持懷抱著“祖師爺”的政治抱負,再次期待為他人守候,煎熬一鍋固本培元的還魂湯?設若如此,我們只能說,出于對西方式體制的終極信念,他們的忠貞還是令人肅然起敬的。但這也就注定了,現代新儒家的政治抱負不是中國道路,中國也難以選擇他們。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單位: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責任編輯:中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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