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手與夫人張家懋
原編者按:最近正逢著名電影藝術家張勇手86歲壽誕。征得張老師同意,為紀念抗美援朝入朝作戰70周年,特發表張勇手與夫人張家懋《參加抗美援朝的點滴追憶》。本文由張勇手口述,尹非整理。
張勇手的追憶
作為中國人民志愿軍的老兵,我今年已86歲了。今年是抗美援朝入朝作戰70周年,回首半個多世紀前的往事,仍然歷歷在目。這是一場保家衛國的立國之戰,在毛主席和中央軍委的英明指揮下,取得了偉大勝利。自己為能親身經歷那場偉大的戰爭,并作出應有的貢獻而感到無尚光榮和驕傲。我在1951年3月入朝,一開始就參加了第五次戰役。1953年9月在朝鮮停戰談判結束后不久,就返回祖國。這二年多的戰斗經歷,終身難忘。
一、入朝前的準備
朝鮮戰爭爆發時,我在中國人民解放軍18兵團60軍文工團工作。入朝前,我們奉命演活報劇宣傳抗美援朝的意義,鼓舞部隊士氣,發動群眾,支持朝鮮人民。大約1950年底,部隊離開成都,奉命北上。當時我們都不知道部隊要去哪里,去干什么。先步行從成都出發,到綿陽,過了一條河,上了汽車,一直到達寶雞才坐上火車。最后到達河北滄州。我在1950年入朝前夕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就是后來的共青團。有了政治生命。心中充滿對新中國的熱愛,仿佛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勁。雖然任中國人民志愿軍軍60軍文工團團員,但是總想去前線殺敵。在滄州,部隊才知道要入朝作戰,就開了一個誓師大會。我們每個人要寫保證書,并留下地址留姓名、家在哪里。我知道要去朝鮮,心中就有莫名的興奮,能為祖國殺敵立功,是那個年代,每個戰士的心愿。姐姐代表母親來滄州看我,但我們已出發就沒見到。我們到了安東(現丹東),先在那學了基本的朝鮮知識和語言,主要學的生活語言,如這是什么地方、飛機、美國鬼子、交槍不殺等這樣的話。很快我們60軍要過鴨綠江了,過江的心情終身難忘。由于去的是異國他鄉,部隊特別強調守紀律,不許動老百姓的一針一線,嚴格要求,違反就槍斃。1951年3月15日出國境那天,我心潮起伏,思緒萬千。望著鴨綠江橋和下面的滔滔江水,看著橋上的界碑,一想到這邊是中國,那邊是朝鮮,就感到非常激動。心中默默唱著蘇聯的《共青團員之歌》,因為歌詞特別能代表當時的心情:聽吧,戰斗的號角發出警報穿好軍裝拿起武器共青團員們集合起來踏上征途萬眾一心保衛國家我們再見吧親愛的媽媽請你吻別你的兒子吧再見吧 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我這個還未滿17歲的農村娃,跟著隊伍走南闖北,無所畏懼。如今一腳在中國,一腳在朝鮮,每個戰士都不由回過頭來看一眼,心中默念祖國再見啦。
《打擊侵略者》劇照
二、入朝第一天挨了轟炸
進入朝鮮后,第一天的遭遇讓我終身難忘。如今已回憶不起那是什么地方了,就記得當時第五次戰役剛開始,前線戰事緊張。雖然經歷過西北、西南追擊國民黨軍隊,但真正殘酷的戰爭,我還沒有見識過。加上年齡小,保家衛國的信念在腦海里,從來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因為敵機經常在白天出沒轟炸運輸線,所以我們就選擇在夜晚行軍。朝鮮是個多山的國家,崇山峻嶺一個接一個,地無三尺平,行走十分困難。我們文工團有一輛馬車,拉著全團的給養、裝備,有油、糧食、罐頭還有演出道具等等。一天,敵人的轟炸機又飛來了。往下扔了幾顆照明彈,也許馬車目標太大,也許是三個牲口,受驚嘶鳴,一下子就被敵機發現了。敵人沖馬車扔了幾顆炸彈,就把兩匹馬炸死了。另一個騾子受傷太痛苦,馬車夫就開槍把它打死了。這下子車上物資運不上去了,大家一時沒了主意。我第一次看見如此猛烈的爆炸,也沒覺得害怕,就想著美國鬼子真可恨,不知自己什么時候能去前線打仗。正胡思亂想時,團領導說留下幾個人看管物資,其他人繼續前進。說完走向我派我去附近尋找朝鮮地方政府尋求支援。我背著卡賓槍就一個人出發了。這槍是從敵人手里繳獲,入朝時發的,因此也沒覺得害怕。一個人憑感覺走了六七十里地,心里很著急,風餐露宿也不休息。記不得走了多長時間,終于走到一個郡,算是縣城吧。我找到了郡政府所在地,都在地下掩體中。地上幾乎沒有完整的房屋,都被敵機炸毀了。朝鮮干部非常熱情地接待了我。我也不知哪里的膽量,就憑入朝前學的三句半生不熟的朝鮮話,諸如:“飛機來了,把我們的馬打死了,吃的沒有了。”連比帶劃,對方全懂了。他們去找老百姓,迅速牽著牛馬來了。朝鮮老百姓平時寧可把自己炸死都不能把牲口炸死,不然就不能耕作了,即便這樣,他們為了支援志愿軍,也毫不猶豫把牲口貢獻出來。我道謝后,匆匆忙忙又趕著七匹牛和馬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同志們七手八腳把東西馱上,就趕緊追部隊去了。白天不能不走只能晚上加緊趕路。夜間特務間諜也不少,慢慢夜間有防空哨,看見飛機來了就放槍。吃的油糧太緊要了,萬一不能及時趕上部隊,戰友們只能挨餓。依靠朝鮮老鄉,我繼續連比帶劃,終于在一個叫馬平里的地方追上了大部隊,順利地把東西移交了。為此,回國后我立了三等功。為方便工作,我們文工團不久就分成了幾個分隊,分別到糧站、運輸、醫院、救護站、轉運站開展工作,我和4個同志留守文工團同時參加轉運站的工作,張家懋被分配去傷員轉運站搶救傷員。在朝鮮我們見面很少,但還是發生了一些巧事和奇跡。一次,我和她的隊伍偶然相遇,中午吃完飯,兩人不約而同地來到水桶旁洗碗,在水桶里我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彼此什么也沒有說。因為紀律約束,克制著用眼神互相鼓勵,就這樣無言而深情地分別了。
《奇襲》劇照
三、與死神擦肩而過
為了第五次戰役的勝利,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文工團員都放下了本職工作,投入到火熱的支援前線后勤保障中。每天,我都和轉運站的同志們,把大量物資運往前方,白天休息,晚上工作。每天都能聽見從前方傳來的勝利消息,也能看到前方下來的一批批傷病員,他們血肉模糊、生命垂危,更加讓我痛恨美國鬼子,更加激勵我不知疲倦的工作。可能是連續勞累,一次在運物資的路上,突然失去知覺,什么都不知道了。至今也回憶不起來,倒在了哪里,什么人把我送走的。很可能是往前線運彈藥和糧食的車回來的路上,把我救了。過了很久,才醒過來,發現自己不知什么時候被送到金礦洞里,里面躺滿傷員,這才明白自己是病號,醫生說叫斑疹傷寒或者回歸熱。別人都說你命真大,昏迷了很多天,都問不出什么部隊。如果死了,就是無名氏。山洞里也沒什么藥,就給喝白米粥,發了點白糖、兩個蘋果和一塊肥皂。這在戰場上都是非常稀罕的東西,我都沒舍得吃用。過了幾天,覺得自己有力氣了,很想念部隊,也想盡早參加工作。我就問負責人可以回部隊了嗎?他說可以了。于是,在一個清晨,我拖著還很虛弱的身體,砍了一個樹棍當拐棍,一瘸一拐出發了。因病一直沒理發,頭發很長,洗澡沒有熱水,滿身虱子,很像乞丐或野人。大病初愈走不動,好在有部隊就可以吃飯,走哪都可以。盡管如此,病號發的東西也一直沒舍得吃用,用罐頭盒拿鐵絲拎著。找部隊的時候,我知道一個記號,汽車門上噴有飛馬,每個部隊都不一樣。我知道自己部隊的車上是白色的,因為從小喜歡汽車,經常和司機混在一起。見到有白色飛馬的,就說我是60軍的,要找部隊和軍部,駕駛員就帶上了我。不久,駕駛員說我們部隊就在這一帶,要不你下去看看?我艱難地爬上一個山頭,下山下到一半的時候,就遠遠看見前方不遠處有個人很像張家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也發現我了,但是看不清,我模樣古怪,一開始不敢認。待走近,發現真是自己的夢中人,馬上有了回家的感覺。張家懋也特別高興,立即就幫我換洗,拿出自己僅剩的一套衣服(男女軍服都是均碼)給我穿上。那時根本不敢燒熱水,因為燒熱水敵機發現就會炸的。她想辦法找在朝鮮陣地上撿的DDT滅菌,灑在我的衣服上,洗干凈后再換回來。我把罐子里的東西全送給了她,看她吃著蘋果,我心里比蜜還甜。正當我在傷員轉運站休整時,接到部隊通知,要我們歸隊,我和張家懋就一起歸了隊。這才知道第五次戰役結束了,回去要學習整頓。
張勇手(前排左三)在朝鮮國立藝術劇場學習舞蹈時與炮二師的戰友們合影。
四、赴平壤學習舞蹈
1951年6月以后,朝鮮戰場進入戰略對峙階段。部隊進行了一段比較長時間的整頓、學習和總結,從思想等各個方面,總結我們失去180師的經驗教訓,經過再動員,堅決要打翻身仗。我們文工團這時的主要任務,是給各部隊進行慰問演出。不久,我和7個戰友外加1名朝鮮族翻譯,共8個人,奉上級命令去平壤朝鮮國立藝術劇場學習舞蹈,我負責帶隊,總共學了三個多月。期間學習了俄羅斯宮廷舞、韃靼,摩爾達維亞舞蹈等等。朝鮮民族能歌善舞,朝鮮舞蹈家們的精湛技藝令我大開眼界。到平壤后,安排我們去國立藝術劇場,相當于朝鮮國家劇院舞蹈團。當時,去學習的部隊很多,日程安排得也非常滿。加之朝鮮舞蹈團也有自己任務,每天只能給我們一個小時場地進行訓練。我們7個人,3個男的,4個女的,學得很認真。由于自己當時才17歲,胳膊腿很柔軟,學起來倒也還算順利。朝鮮舞在于民族氣質,肩膀的感覺和韻味。男的要粗獷,味道不一樣,全在于悟性。剛開始找不到,后來感覺到了,體會到了自我欣賞的美勁。我們住在一個南朝鮮過來的鋼琴師家里,他懂點音樂。他家負責做飯,我們還要去糧站領糧。作為團隊負責人,當時部隊給我帶了一些朝鮮幣,去平壤買一些練功的材料。但是,我們練功鞋什么的還是沒有,因為根本買不到。經常光著腳在地上跳,一開始冷得發抖,跳了一個小時以后就大汗淋漓了。部隊還發給我一支駁殼槍,翻譯老徐很喜歡,我就讓他背著。我走哪,他翻譯。
張勇手身著朝鮮民族服裝與戰友在朝鮮表演
但是一個小時的學習時間實在太少了,其他時間沒事干。我覺得太浪費時間,就動小腦筋,帶著翻譯,自作主張去朝鮮人民軍總政治局反映情況。人民軍政治局少將副局長接待了我們,說沒問題啊,你們今天就可以搬來。我們高興的地回去就用牛車拉了行李過來,就住在人民軍。他們給了一個被炸壞的小樓,地面上建筑基本都炸沒了,就住在樓底下,有發著光的電爐子,屋子里很暖和。還安排我們去地下室軍官食堂吃飯,一份米飯、一碗湯帶點肉,一邊放蘋果,一邊放朝鮮香煙,一下子感覺待遇改善了許多。人民軍把我們的時間安排得很滿,幾乎天天滿負荷教學。學了一段時間,我們覺得差不多就回去了。沒想到,一回去就挨批,說我破壞了中朝友誼。我一下子懵了,只是說想多學點。部隊認為我給人家找了麻煩。我還沒回到家,部隊就接到通知:你們有一個人到那去胡鬧,從國立藝術劇場跑到人民軍去了,胡亂聯系。我哪能服,都是為了練舞。要我寫檢討,犯紀律了,但又不是特別嚴重,就以寫檢討了事。
《流金歲月》跳朝鮮舞蹈
朝鮮國立藝術劇場比人民軍教得更具體,更有沖擊性。我們從人民軍那學的基本東西都已掌握,所以,后面學得更快了。自此我懂了一點舞蹈藝術,懂得了舞蹈藝術的美,理解了人與藝術之間產生的關系。藝術是生活的一部分,從生活中來,但是又高于生活、指導生活,藝術讓生活變得美好。這段生活對我后來從事電影藝術產生了深遠影響。
《奇襲》劇照
五、難忘的二件事
在平壤學舞蹈期間,還遇到了一件被關禁閉的尷尬事。我由于少不更事,淘氣調皮的稚氣未脫,因此也在朝鮮執行任務中發生過誤會,產生過煩惱。但更多的是受到教育,在部隊的大熔爐里,在戰爭的嚴酷考驗面前,增強了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的思想認識。特別是在朝鮮,要秋毫無犯,提高了自己的政治覺悟。戰時的平壤,形勢十分復雜。經常有特務、敵人偽裝混進來搞破壞。由于是在朝鮮,志愿軍履行的是國際主義義務,因此對部隊的紀律約束規定得異常嚴格。在平壤特別設立了志愿軍糾察團,在街頭巡邏,防特務,抓間諜,監督志愿軍戰士的作風紀律。一天,我掛著盒子炮,又帶著翻譯,到街上去。志愿軍糾察團的連長一看行跡可疑,想這是哪來的,就把我和翻譯分別關了起來。我關在里面急得又叫又蹦,說:“你們冤枉我,你們不對,趕快給我放了。”冷靜下來后,我說你到文化省(朝鮮叫法,相當于平壤中央文化部)去查一下,在那辦的手續。他們去調查了,回來就把我們放了。后來這個糾察團的連長和指導員和我們成為朋友,在平壤期間,經常去他們那活動,他們招待我們吃烙餅,關系親密得很,這也算在異國他鄉志愿軍之間的同胞情吧。
《奇襲》劇照
另一件事,就是我在朝鮮學會了開車。由于天性好動,覺得開車是一件特別神氣和風光的事,就經常不睡覺跟著司機一塊出車拉糧食拉炮彈。一點點地,先搖把怎么操縱,很快就學會了。有一次很多首長在防空洞參加與人民軍的聯歡舞會,他們的車在外面擺了一溜隨便打開。因為司機跟我都熟悉,我就請求把車開出去一會兒,對方同意了。當時冰天雪地,有一條路很窄,是一條鐵路的地基,只能跑一輛車,雪地壓出車轍。突然前面走來了一個人,也看不清是什么人,我想躲一下,就往旁邊挪一下,方向盤沒打好,車子嗖地一下就哧溜下去了。沒多久,首長舞會快結束了,司機找不著車了著急,到處找,一看我和車在溝里呢。還好車沒摔壞,因為是雪地,連拖帶拽就弄上來了。有了這些經歷,后來我在拍電影《奇襲》追擊場面,就不算什么。當然,這也是小小的犯紀,好在領導對我這個小鬼很照顧,沒責備我。我自己也后怕,后來穩重了許多。
張勇手(左中)在朝鮮前線現場為戰士表演“拉洋片”
六、前線戰地巡回慰問
1952年冬天到了,我們部隊接替了68軍在東線的所有陣地,拉開了陣地戰、反擊戰的序幕。我軍發揚軍事民主,靈活性、創造性地開展了坑道戰、冷槍戰等各種戰略戰術,經過和敵人反反復復的拉鋸,爭奪小山頭。雙方都想在談判桌上掌握主動,因為離停戰協議簽字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部隊必須大踏步進攻,把東線洼進來的防線補回去。我們調到中線去和友鄰部隊把中線補上去,打敗美帝為首的聯合國軍想把實際控制線向我方推進的陰謀。在此期間,我們文工團在部隊進行了很多慰問演出。我從朝鮮回來后,也立即投入到工作中去。但是,平壤學舞蹈的經歷,讓我見識了許多部隊,想去前線打仗的念頭始終沒斷。巧的是在1952年冬天,航校公開來招飛行員,條件是年輕、身體好。我對參加空軍非常神往,聽說這個消息,就偷偷去報考。可能太過于激動,一去就量血壓,血壓一下子就高了。問我是不是走來的?我說是啊,能不能呆會重新量,對方說不可以,飛行員就是要劇烈運動血壓不高,所以就沒錄取,我只好灰心喪氣地回去了。如果考上空軍,我和王海他們就是一批的,可能早就戰死了,也可能是空軍的基干,這都是往事,只能想像了。
我永遠忘不了漁隱山949.2高地和旁邊的883.7高地,雖然過去了70多年,但仍然倒背如流,因為我在那里走了多少回啊,自己都數不清了。東線反擊戰之前,我第一次帶著文工團三五個人組成的飛行小組去慰問。戰友們跑了好多山頭和陣地,這慰問完了,又到那邊去。我老是蹲在一個陣地上,堅持著,就想趁機參加一次戰斗,打一仗,圓參加前線作戰的夢,但是一直沒有機會。結果回去后,匯報戰績,慰問了多少部隊多少點,見了多少人。我說不出來,受到嚴厲批評。我思想受到了震動,扭轉了方向,心想:“這樣下去不行,你還是干文藝的,你是在文工團,不是戰斗部隊,你就要干好你的工作,完全想去打仗不去慰問,這是不對的。”轉變觀念想通后,第二次飛行小組在東線前線慰問時,我就瘋跑、到處跑,深入前沿陣地。志愿軍戰士一個個都躲在貓耳洞中。我們事先了解了一些戰士的先進事跡,就編成快板和歌曲,一對一找到本人當面表演。因為洞狹窄,甚至還跪著表演。送個手雷,送朵花,講一段他的先進事跡,此舉極大地鼓舞了戰士的士氣。我累得流鼻血也顧不上,連續奔波在前沿陣地,雖然隨時有可能挨炸彈,但也顧不了那么多。因成績突出,回國后再次榮立三等功。
張勇手與張家懋抗美援朝回國以后
七、回國與小結
1953年9月27日,我們部隊被秘密送回國內,坐在標有戰利品的列車廂里,要求不到祖國境內不準講話。文工團的男女團員分成兩個陣營,我和張家懋又重逢了,幸運地經歷了硝煙紛飛的戰爭,一起平安地回到了祖國,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以上為我參加抗美援朝的主要經歷。作為志愿軍的一員,能活著完完整整地回來,還是非常幸運的。我們文工團去的時候一百多人,回來的時候只剩下幾十個人了,許多戰友犧牲在朝鮮戰場上,我永遠忘不了他們。那時,似乎人人都不怕死,不懂得怕死。那種熱情和志愿軍的自豪,懂得抗美援朝就是幫助別人,是國際主義精神。在朝鮮的時候,祖國親人的概念特別清晰,在異國他鄉心里很明確這種感情。1958年我調入八一電影制片廠,出演了很多戰爭片。抗美援朝的經歷,使我創作該類題材的角色,特別得心應手。基本都是自己經歷過的,所以受到了廣大群眾的歡迎和好評。演員不可能經歷一切,但我的這段珍貴經歷,令我的人生受益良多。我感謝人民軍隊感謝黨,能把自己的青春獻給偉大的抗美援朝戰爭,是我一生值得驕傲和自豪的。
張家懋的追憶
我今年84歲了,作為一個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女兵,那場偉大戰爭帶給我的記憶是終身難忘的。我1950年在成都參軍,入朝之前解放戰爭已結束,因此之前并沒有經歷過戰爭。1951年3月入朝,當時是一個15歲的小姑娘。雖然如此,我一點都不嬌氣,在異國他鄉克服了許多常人難以想像的困難,和男同志一樣奮戰在朝鮮戰場上,兩次榮立三等功。如今70多年過去了,回憶往事依然心潮澎湃,并終身引為驕傲。
一、入朝前夕
我是地地道道的四川人,1950年作為學生兵被解放軍18兵團60軍文工團招收,不久與張勇手一起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有了政治生命。那時因為年齡小,還不太懂許多深奧的道理。但是部隊火熱的生活,在我心里種下了革命理想。朝鮮戰爭爆發后,我們文工團進行了大量的宣傳演出。我天生嗓子好,擅長唱歌,經常作為主唱進行演出,也算在60軍小有名氣。記得唱得最多的就是《王大媽要和平》,經常走到哪都有人說來一段,是一直唱著這首歌入朝的。1950年底,部隊北上參加抗美援朝,當時我們并不知道去哪里,要干什么。到達綿陽的時候,我遇到了在當地任軍代表的父親。我們許久沒有見面了,父親關切地噓寒問暖。我竟然沒有撒嬌,也沒有想家,因為在部隊火熱的生活,讓我高興,早把部隊當成第二個家了。父親又追上來的時候,我才和他握手告別。領導本來擔心我人小想家會哭,但看到我樂哈哈地一點都不在意,在到達河北滄縣入團時的鑒定上,就寫上了“家庭觀念不強”,這在當時是個優點。3月10,部隊從滄縣出發到丹東集結準備入朝,先學習朝鮮語、打背包等。由于我是平足,部隊怕行軍有困難,就想將我留在丹東。但我覺得不能去是丟人的事,再加上想和有點朦朧情愫的張勇手在一起,就急得抱著柱子痛哭。戰友們也舍不得我這個小妹妹,看我入朝決心這么大,就紛紛向領導求情。最終,領導被我打動,同意了請求。3月15日,我和大部隊終于過鴨綠江橋。首長和同志們特別照顧我,讓我坐打前戰的車,這樣可以少走一些路。我身上背著裝著罐頭等大包小包,脖子被勒得生疼。看著不遠處天上一閃閃的敵人照明彈,我也不知道害怕,就這樣跨入了異國他鄉的土地。
1952年張勇手(后左二)與張家懋(前排中)和戰友們在朝鮮前線。
二、傷員轉運站的一次驚險突圍
4月5日,部隊到達朝鮮伊川地區。4月22日五次戰役打響。我們文工團被分成許多小分隊,分別到糧站、運輸、醫院、救護站、轉運站開展工作,我和3個女兵1個男兵被分配到傷員轉運站搶救傷員。朝鮮是個多山的國家,地形險要,山路崎嶇。我和張勇手入朝第一天就分別了,部隊的馬車被敵機轟炸,他和幾個同志留下來處理。
部隊到了一個叫馬平里的地方。我心里一直惦記著張勇手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趕上大部隊。事有湊巧,在這里,我們兩個分隊相遇了。我一眼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我。但是因為紀律約束,我們只能以目相對。吃完中飯,心照不宣,非常有默契地走到水桶邊洗碗,在水桶中他有力的大手握了一下我的手,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心意。然后,我們很快就分別了。
朝鮮戰場的環境特別艱苦,路上到處是敵人飛機炸出的大坑,行軍極其困難,我作為四川人也特別能吃苦。那時,心里一腔熱血裝著祖國,裝著保家衛國的國際主義義務,因此根本不懂什么叫害怕,什么叫怕死。
部隊一直打到了南朝鮮漢城附近有個叫下村的地方,自己都不知道已深入敵后。其實這也是敵人采取了新的戰術,誘我軍深入。前方殘酷的戰斗打響了,我們的任務是打完仗后把前方戰壕里的傷員運下來。由于戰壕里到處是肉搏后血肉模糊的傷病員和敵方聯合國軍的尸體,所以還要細心辨認哪個是志愿軍傷員,再把他們簡單包扎后運下來送往志愿軍的醫院。
不久,我所在的180師在兇險的戰場上被敵人重重包圍。我在后方轉運站當護理員,路邊有一個傷員說你們還不趕快跑啊,敵人馬上就下山了。我抬頭就看見三架油桃子飛機,就是戰斗機飛過來。旁邊運輸機上在廣播宣傳,是國民黨的飛機,上面女的戴的船形帽子都能看見。廣播喇叭直叫:“你們快投降吧,你們已被包圍了。”后面是山,前面是河,對面是馬路,再對面是山,就聽見后面炮膛出炮彈,都能聽得很清楚。我看見馬路上,全是我們的傷員,就看見敵機擦山頭低空飛過來,對著路上的汽車一排子彈、一排燃燒彈,很多車上都裝著汽油等物資,馬上烈火熊熊,傷病員大部分都當場犧牲了。轉運站長就說大家趕快統統把背包扔掉,一人砍個樹枝,舉著樹枝跑。我們每人舉一棵小樹枝一口氣跑了80里,才沖出包圍圈。
這次經歷驚心動魄、永生難忘。志愿軍的裝備太差了,沒有任何防空手段,這才有敵機的肆無忌憚、橫沖直撞,戰士們只能用血肉之軀,和敵人拼意志。180師的失利,是朝鮮戰場上志愿軍僅有的失敗,很多戰士成為戰俘,我能幸免,也是僥幸。
志愿軍女戰士前線救護傷員(圖片源自網絡)
三、與死神賽跑救治傷員
第五次戰役中,我的工作就是在轉運站救治傷員。隨著戰線的推進,環境也越來越艱苦。我們幾個月沒有換洗衣服,3月入朝還是春天,到后來越來越熱,沒有單衣,就把里面的棉花掏出來,冬衣當單衣穿。女兵生理期來了月經,沒有衛生用品,只能把棉衣中的棉花掏出來反復使用。最難受的是,無論白天黑夜都不能燒熱水,因為點火就會引來敵機轟炸,常常用冷水洗漱。冬天就干脆不脫鞋子,因為沒有熱水洗,還不如不洗。幾個月下來,鞋子扒下來一看,凍捂的腳慘白慘白,一碰就潰爛。到了夏天,經常爆發山洪,遍地都是螞蝗,稍不留神,就會被盯上吸血。碰到急行軍,經常沒有地方睡覺,就原地挖個坑和衣而睡。即使條件如此艱苦,我們也從不畏懼,經常頭頂藍天腳踩大地,看著松鼠在樹上跳來跳去。后來,在拍攝的抗美援朝老電影里,經常能看到這樣的情景,也是來自于真實的生活,這也算是難得片刻的輕松。在傷員轉運站工作,雖然經常要目睹血腥的場面,但我一想到前線的戰士一口炒面一口雪,奮勇殺敵,心中就生出無窮力量。在戰壕救治傷員,我年少身材瘦小,遇到的傷員常常身材高大。我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拼命拉著拖著往下拽。最恐怖的是遇到美國和聯合國軍的傷員,他們扭曲的高鼻子藍眼睛,看得瘆人。而遇到志愿軍,我則特別親切,恨不能馬上把他們抬下去,爭分奪秒從死神手中搶救他們。最讓我感到難過的是,由于志愿軍救治條件太差,運力也經常跟不上。好不容易費盡心血解救到轉運站的傷員,無法及時轉移到后方醫院,只能把他們放在路邊等候。但是敵人的飛機很快就會飛來,把這些傷員炸死。有時,我不得不揮淚與他們告別,那些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去后方醫院的傷員,就說:“永別了!”,淚如雨下的我,除了更加忘我的工作,無法緩解內心的悲痛。
志愿軍后勤部某部醫院醫務人員將重傷員運往后方治療(圖片源自網絡)
一次,搶救一名得了破傷風的傷員。領導怕我傳染,讓我戴上口罩。但我想這樣給傷員心理會造成壓力,是沒有階級感情的表現,因此就沒有戴。護理時,還是不慎把手指弄破傳染了破傷風,因為沒有麻藥,就硬把傷口里的膿擠了出來。還好,沒有釀成大禍,最后痊愈了。吊著繃帶不能工作,我就利用自己的特長,經常為傷員唱云南民歌《小乖乖》等歌曲,極大地鼓舞了傷員戰勝病痛的決心,緩解了他們的疼痛,戰士們也親切地叫我“小乖乖”。大約前后救治過39名傷員,領導認為我工作很出色,回國后榮立三等功。
《打擊侵略者》劇照
四、與張勇手戰地意外重逢
我和張勇手雖然在一個部隊,但是在朝鮮的兩年多,在不同的分隊執行不同的任務,總共也沒見過幾次面,我們都不知道對方的音訊和死活。但是,彼此一直思念著對方,他懷揣我的照片,沒事就拿出來看一眼。我經常唱著《一條小路》: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明媚的遠方。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誰知,奇跡真的就發生了。一天,我在河邊洗衣服,偶然一回頭,就看見山坡上好多草,有個人柱著棍子上來了。第六感覺像他,但是又懷疑是不是在夢中。他生病后尋找部隊,一看見我,就好像找到家的感覺,回到親人身邊的感覺。我們倆個人非常激動,朝鮮三千里江山,怎么就會意外重逢,莫非老天爺知道我們的心意格外垂青?他衣衫襤褸,滿身虱子。我幫他洗漱,換了衣服。他把生病期間攢的蘋果、白糖、肥皂給了我。吃著蘋果,感覺分外甘甜。我們幸福地呆了3天,因為紀律的約束,還是不敢公開表達感情,但是彼此都清楚感情升華了,更加認定對方。這時,部隊通知第五次戰役結束,我們各自歸隊,執行新的任務。
部隊休整了很長一段時間。我被派回國學習曲藝,如河南墜子、京韻大鼓等等。回去學了大概有兩三個月,又回到朝鮮。我利用這種曲藝形式,編寫了戰爭環境下一些戰士現場的模范事跡,用這種曲調唱也很受歡迎,因為部隊有從各個省份來的人,起到了很好的慰問效果。
部隊文工團員深入前線慰問部隊演出(圖片源自網絡)
五、戰地慰問再立新功
文藝宣傳也是部隊政治工作的一部分,軍隊文藝工作者的目的就是要鞏固戰斗力。第五次戰役后,我們恢復了文工團的工作。我生來有一副好嗓子,歌唱得非常好,因此演出作為主要演員主唱的時候非常多,演出任務也很重。我能唱許多中國民歌,如云南民歌、四川民歌。我們部隊四川人很多,特別能吃苦,如黃繼光就是四川人。我很用心地在前線收集材料,宣傳模范事跡,宣傳戰斗經驗、戰斗事實、戰斗英雄,編寫快板或者唱段,用舊調填新詞,把戰士們在前線所表現的英勇善戰編成了歌唱給本人聽,他們特別高興,士氣高漲。我跟著分隊長組成飛行小組跑遍了東線、中線的各個陣地,哪怕給一個戰士、兩個戰士唱都不馬虎,張口就來。貓耳洞低,我就跪著唱,送花送手雷。戰士們都喜歡我,各個連隊都對我反映好極了。因此,回國后,再次榮立三等功。我們的大型演出不多,只有去人民軍第三兵團慰問的時候,是集中起來的,我是主唱。我和張勇手調到了八一廠以后,原來60軍文工團團長劉平,寫了個劇本,叫《戰地黃花分外香》,主要內容就是以我這樣的文藝兵為主線寫的故事。
朝鮮百姓自發在鴨綠江邊歡送志愿軍回國(圖片源自網絡)
六、回國與小結
1953年9月27日,我們60軍奉命秘密回國。坐在標有戰利品的列車廂里,要求在朝鮮境內不準講話,過了國境回到祖國才能說。我又在列車上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張勇手,我倆能活著從朝鮮戰場回國,本身就是個奇跡。我們面臨了生與死的考驗,克制了個人的情感,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中,各自立了戰功,受到上級表揚。以上為我參加抗美援朝的主要經歷。作為志愿軍女兵參戰,巾幗不讓須眉,是特別值得驕傲的。部隊雖然對女兵多有照顧,但是我們工作起來,一點不比男兵差。特別是能用女性特有的柔情去救治撫慰傷員、慰問前線戰士,盡到了應盡的責任。比起那些上前線的戰士、犧牲的英雄,我總覺得自己吃的那點苦算不得什么。能把自己的青春奉獻給偉大的抗美援朝事業,是我一生的光榮。
后記:不久前,張勇手與夫人張家懋雙雙獲得“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紀念章。
轉自微信公眾號:圖說老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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