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都在現(xiàn)代化的道路上高歌猛進,古老的鄉(xiāng)村卻依然背負精神的重負,深陷在傳統(tǒng)的泥淖中踟躕不前。盡管科學早已成為時代的主題,然而信仰的迷霧并沒有從日常中散去,至少在我老家鄉(xiāng)親們的頭腦中,鬼神仍然占據(jù)著相當牢固的地位。我作為一個無神論者,在他們看來就是一個異類。
也許因為我童年、少年時熱衷閱讀宣傳科學的書,或者說我真的接受了中學政治課上唯物主義的教育,總之在我十五六歲時,我就已經堅定地相信世界上并不存在鬼神。記得小時候遇到敬神一類的活動,大人們總是十分虔誠地燒香、跪拜,而我始終毫無敬畏之心,有時還說出一些冒犯鬼神的狂言,惹得大人們十分生氣乃至呵斥。我的這種從小就不信神的態(tài)度,一度引起奶奶、母親的擔心,生怕這種牛心古怪的脾氣,會給我之后的人生帶來什么災禍。然而無神論的思想已經深深扎根在我的心靈,大半輩子到訪過許多民俗或宗教場所,見過無數(shù)尊高大威嚴的神像,但我只是一個觀光賞景的游覽者而已,從來沒有作為香客去做過任何敬拜。不信鬼神,也從不算命,一切從科學出發(fā),這就是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
但我的這種信念或信仰,至今讓我與我的鄉(xiāng)親們貌合神離,格格不入。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是否意味著對他們的背叛?雖然在血緣上我與他們有著難以割舍的關系,我也一直想真正地融入他們,傾聽他們卑微的歡樂或痛苦,然而在精神上,我卻總是與他們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在中國廣袤的鄉(xiāng)村,大約每一個村都會有一座廟,其中都會供奉著一尊神,有些村廟里的神還不止一個。這些神當中有玉皇大帝、觀音菩薩,也有關羽、岳飛這些歷史人物,甚至還有孫悟空這樣的文學形象,總之是來歷不凡,各有一套動人的說法。村廟的功能和用途,簡而言之,就是給人和神提供一個可供交流的平臺,誰有什么重要的愿望不容易實現(xiàn),或有什么難言之隱裝在心里不踏實,就到這里燒幾炷香,朝神像磕幾個頭,祈求神靈保佑或化解,心里也就釋然了。不過,傳統(tǒng)的農民秉持實用主義,一般并不專門信服某一個特定的神,而是見廟就燒香,見神就磕頭,總之是禮多神不怪。因而,每一個村廟里所供奉的神一般也都不一樣,究竟主要供奉哪一尊神,可能與先祖?zhèn)兊某绨萜蚧颥F(xiàn)實需求有很大關系。
比如,我老家的村廟供奉的是關羽,村上人也稱其為關公廟。這廟究竟從何時就有了?沒有人能說得清,年紀最大的長者說他能記事時,就見到那廟已經在那里了。為什么會供奉關公,而不是其他的什么神?也沒有人能說得清。我根據(jù)上世紀七十年代修梯田時,曾經從地里挖出過許多銹跡斑斑、尚未完全分化掉的馬刀,以及村上遺留著一處大約能容納數(shù)百人避亂的土城堡來推斷,此處在古代某個時候曾經是拼殺激烈的古戰(zhàn)場,因而村廟可能修建于戰(zhàn)亂年代。那時的先民常常受到匪禍襲擾,生死就在旦夕之間,雖然一般認為玉帝、菩薩法力無邊,但畢竟沒聽說過其能上陣御敵,于是慣使一把大刀、威風凜凜的關公,便被先祖?zhèn)儚膽蚺_上請下來,到我們村廟里來做守護神了。但這只是先祖?zhèn)円环N美好的愿望而已,廟修建了,神也請了,香也燒了,災難卻并沒有被擋住。就說我家吧,1957年夏天,不知建于何時的那座土城堡,其腳下的山體突然大面積滑坡,也致使土城堡發(fā)生垮塌,造成我爺爺與其他幾個人遇難,當時他們正在維修通往水泉的山路。而據(jù)奶奶說,爺爺正是那種虔誠地相信神靈,每年都不忘去廟里燒香拜神的人。
“文革”中破“四舊”,幾乎每一個地方都掀起了強勁的拆廟風,我們村及其周邊村里的廟都被拆掉了。改革開放后撥亂反正,各地恢復了民俗與宗教活動,原來被拆掉的廟也陸續(xù)得以重建。現(xiàn)在到鄉(xiāng)村去你會發(fā)現(xiàn),所有“文革”中被拆掉的廟,又都原模原樣地被恢復了,而且顯得比原來更加豪華和氣派。我作為無神論者,對于大規(guī)模重修村廟有不同意見,因為這不僅與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觀念相悖,同時也耗費了一定的物力。但一想到自己有不信神的自由,別人同樣也有信神的自由,況且這些廟一般也都由民間信眾捐資重建,因而我也就不再多說什么了。我在這里并不想說村廟到底該不該重建,而是想說說與廟關系十分密切的戲臺,到底該不該再與廟重建在一起。
戲臺,也可以稱之為舞臺,即專供演戲或舉辦其他文藝活動的設施。聽熟悉鄉(xiāng)村民間文化的專家講,過去農村的戲臺,是不能隨便修建在某個地方的,而必須作為廟的附屬物,一律修建在廟旁。也就是說過去的戲臺,主要是為敬神、娛神而修建的,唱戲是取悅于神的一種重要方式,人們看戲不過是沾了神的光,順便搭車娛樂一下。但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新社會也已經有70多年歷史了,如今大力倡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將戲臺或舞臺的主要功能、作用,定位在服務和豐富人們的文化生活上。這樣一個本質的區(qū)別,決定了戲臺作為村上重要文化設施,應該與村委會、學校等修建在一起,也就是建在村上政治、文化中心才合適。這樣不僅搞起文藝活動來方便,沒有演出時還可以將舞臺挪作他用,避免長年閑置而造成浪費。農村戲臺使用率非常低,一年唱戲一般都不會超過兩次,但戲臺又不是一般的建筑,其在設計、材料等方面都有特殊要求,因而造價比一般建筑要高很多,缺乏經濟實力的村子往往承受不起。
我上小學時,正處于“文革”中期,村上的舞臺恰好與學校修建在一起,應該說恰到好處地解決了舞臺的使用率問題,還節(jié)約了有限的建設資金。將舞臺與學校修建在一起,應該是一項十分完美的設計,唱戲時舞臺從前面打開門就是戲臺;不唱戲時關閉前門,從后門出入就是教室,這樣可以讓舞臺一物二用,一取兩得。我上小學一年級時教室就設在舞臺上,而舞臺正門前面的空地就是學校的操場,唱戲時正好供觀眾站立。而且,那時村委會(當時叫大隊隊部)也正好就在學校旁邊,村上開群眾大會時,常常也將舞臺作為主席臺使用。將舞臺與村學、村委會、衛(wèi)生站以及供銷社等建在一起,在那時農村是一種十分普遍的現(xiàn)象,是村上政治、文化建設的一種標配,記得我舅舅、姑姑家所在的村子都是如此。
然而,這樣一種本來十分合理、協(xié)調的格局,卻隨著村廟的重建被打破了。
從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我老家一帶的農村經濟上取得一定的發(fā)展,由此也催生了一股重修村學、村部的熱潮,自然也相應地涉及到重修舞臺的問題。以前村上的公共設施,限于財力一般都十分簡陋,況且大部分現(xiàn)在都破舊不堪,無法再繼續(xù)使用,現(xiàn)在經濟上寬裕了一些,新修時普遍追求高端大氣上檔次。2000年前后,我老家的村子重修小學,規(guī)劃了一棟三層教學樓,建設費用預算40萬元。雖然當時村集體并沒有多少積累,向上爭取資金也是僧多粥少,但由于我們村是全鄉(xiāng)乃至全縣有名的建筑工匠村及蘋果栽植村,不僅出了好幾位有名的農民企業(yè)家,甚至還出了一位在海外經商、在縣上設立過獎學金的華僑,結果村委會振臂一呼,村民以及有關系的人紛紛捐款,資金問題就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過了幾年,村上又張羅著重修戲臺,預算大約17萬元,仍然通過動員公眾捐款解決了建設費用。
然而令我詫異的是,新戲臺最終不是修建在村委會旁邊,也不是修建在村文化廣場,而是又與村廟修在了一起。“文革”中毀棄的村廟,重修時仍然建在原來的地址上,位置在村莊西南方向的溝邊,不僅偏離村上中心地帶,而且距離村委會也比較遠。這地址最初是由陰陽先生勘定的,據(jù)說誰也不能隨意變動,否則便會災禍臨頭。不光是我們村,重建舞臺時仍然建在村廟旁,幾乎所有的村都是如此,仿佛接受了一個統(tǒng)一的命令。如今從我老家一帶的村莊走過,幾乎家家都是嶄新的磚瓦房,有些人家還是兩層的小洋房,的確呈現(xiàn)出一片富足的景象。然而你如果細看,便會發(fā)現(xiàn)這些新院落的門樓,無論裝飾得多么堂皇氣派,大門卻多數(shù)都是斜著開的,如同一個臉蛋還長得不錯的人,嘴巴卻像中風了似的歪在一旁。不熟悉鄉(xiāng)村民間社會內情的外人,實在是搞不懂為什么會如此,這其實都是陰陽先生的“杰作”。村上的戲臺,在離開了村廟幾十年后,如今又返回村廟旁,回歸到它最初敬神、娛神的本位,自然也是陰陽先生的“功勞”,由此你不能不感嘆迷信力量的強大。
其實,最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村委會作為基層政府的延伸,不能按照科學、先進的文化觀念,決定將舞臺修建在村委會旁,而是失去應有的立場,竟然聽從或遷就民間落后的意見,按照迷信的要求或陰陽的標準,將舞臺重建在村廟旁,這樣的結果實在令我悲哀。時間已經跨入二十一世紀,為什么迷信的力量在鄉(xiāng)村仍然那樣強大呢?為什么我的鄉(xiāng)親們,白天可以來到村委會,興致勃勃地聽專家們講致富經,晚上則又會悄悄地去廟里,虔誠地祈求神靈保佑他們掙大錢呢?為什么村委會可以帶領村民脫貧致富,卻不能阻擋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將信仰寄托到村廟里呢?我實在無法理解,科學與迷信,為什么會在我的鄉(xiāng)親們頭腦中雖然處于矛盾狀態(tài),卻又最終能達到一種奇妙的平衡?
對以上疑問,我思考了許久、許久,至今沒有得到答案。
作者:張黎明,自由撰稿人;來源:昆侖策網(wǎng)【作者來稿】;圖片來自網(wǎng)絡,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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