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人把一切的書,分做經,史,子,集,四部。這個是起于一千五百年前晉朝荀勖。以前卻并不然:漢書藝文志,從劉歆七略來出,把一切書分做六部。其中諸子,兵書,數術,方技,四部,現在統統叫做子書。六部中間,子書倒占了四部,可見當時學問的發達了。當時為什么要分做四部呢?因為諸子大槪是講原理,其余不過一支一節,所以要分(但縱橫家,也沒有理)。流傳到現在,兵書只存了孫子,數術只存了山海經,方技只有黃帝素問,扁鵲難經還在,也難免有后人改竄:惟有諸子存留的還多!到底是原理愜心,永遠不變,一支一節的,過了時,就不中用,所以存減的數不同。
諸子也叫做九流。漢朝太史公司馬談,只敘六家,就是道家,儒家,法家,名家,墨家,陰陽家。劉歆做七略,又添敘了四家:就是農家,縱橫家,雜家,小說家。合起來是十家。因為小說家是附錄,所以叫做九流。為什么稱家為流呢?古來學問都在官。民間除了六藝,就沒有別的學問。到周朝衰了,在宮的學問,漸漸散入民問,或者把學問傳子孫,或者聚徒講授,所以叫做家。九流就是九派的意思:流字古書上不見,家字在孟子里頭已經說:「法家拂士;」荀子里頭也說:「小家紛說;」莊子里頭也說:「大方之家。」大槪六國時候,喚做家,漢朝才喚做流。
古來學問都是在官,所以七略說:「儒家者流,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出于史官;陰陽家者流,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出于理官;名家者流,出于禮官;墨家者流,出于淸廟之宮;縱橫家者流;出于行人之官;雜家者流,出于議官;農家者流,出于農稷之官;小說家者流,出于稗官。」固然有想像,也有幾個有確實憑據。道家成氣候的,到底要算老子。老子本來做征藏史,所以說道家本于史官。墨子的學派,據呂氏春秋說,是得史角的傅授,因為魯國想要郊天,(在南郊祭天,叫做郊天,)求周朝允許他,周朝就差史角去,自然史角是管祭祀的宮,所以說墨家出于淸廟之守。這兩項都是有眞憑實據。但是七略里頭,道家一個是伊尹,伊尹在商朝初年,墨家頭一個是尹佚,尹佚在周朝初年;并不是周末的人,倒不能不使人起疑問:原來伊尹,尹佚的書,并非他自己做成,只是后來人記錄一點兒。所以說九流成立的時候,總在周。
九流里頭,老子不過是一流。但是開九流著書的風氣,畢竟要算老子。況且各家雖則不同,總不能離開歷史:沒有老子,歷史不能傳到民間;沒有歷史的根據,到底不能成家。所以老子是頭一個開學派。有人說諸子所說的故事,有許多和經典不同:怎么說九流都有歷史的根據?這個也容易解說。經典原是正史,只為正史說的事跡,不很周詳,自然還有別的記錄。記錄固然在官,在官的書,也有流傳錯誤,況且時代隔了長久,字形訓詁,也不免有些走失,所以諸子說的故事,許多和經典不同,并不是隨意編造。
九流分做十家,儒家,道家,法家,名家,都有精深的“道理”。墨家固然近宗敎,也有他的見地。經上經下兩篇,又是名家的開山。這五家自然可貴了。縱橫家只說外交,并沒什么理解。農家只講耕田,陰陽家只講神話,小說家錄許多街談巷語,雜家鈔集別人的學說,看來這五家不能和前五家并列。為什么合在一起?因為五家都有特別的高見,也有特別的用處,所以和前五家并列。就像農家有君臣并耕的話。小說家宋趼,有不鬬的話,有弭兵的話,都是特創的高見。雜家是看定政治一邊,不能專用一種方法,要索取各家的長,斟酌盡善,本來議官應該這樣。陰陽家別的沒有好處。不過騶衍說的大九州,很可以開拓心胸。后來漢武帝取三十六國,滅大宛,通印度奄蔡,(奄蔡大槪是露西亞地界)只為看了騶衍的書,才得發出這個大主意來 (鹽鐵論里頭說的)。縱橫家的話,本來幾分像賦,到天下一統的時候,縱橫家用不著,就變做詞賦家,本來古人說,「誦詩三百,可以專對,」可見縱橫家的長技,也是從詩賦來。所以屈原是賦家第一人,也就嫻于辭令。漢朝初年,鄒陽,枚乘,幾個人,都是縱橫家變成賦家的魁首。漢朝一代文章,大半是由縱橫家變來。從子書的局面變成文集的局面,全是縱橫家做個樞紐。這就是特別用處。所以十家并列,并沒有什么不稱。
現在的分部,兼有諸子,兵書,數術,方技,四部。古來分,近來合,原沒有什么不可。不過做目錄的,一代不如一代。且看子部里頭,本來沒有釋道,從梁朝阮孝緒做子錄,添了佛錄,道錄,兩種,后來隋書經籍志,佛道兩家,還錄在經史子集四部以外。以后的目錄,佛道也收入子部,卻是佛藏道藏的書,并不全采,不過偶然雜釆幾種,已經不如隋書遠了。究竟后來的道經,和老子,莊子,道家,并不混亂。像歐陽修,宋祁修唐書,都還明白這個道理。因為道經本是張道陵開頭,雖則托名老子,到底和老子不相干;況且晉朝葛洪,好講鏈丹,倒還痛篤老莊,老子說的:「吾所以有大患,為吾右身;若吾無身,吾又何患?」莊子說的:「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天。」和道士求長生的意見,截然相反。怎么能合做一家? 若為張道陵托名老子,就把道家道士看成一樣,那么道藏裹頭,連墨子韓非子去都收也。也好說古來的九流,個個都是道士么?不曉怎么樣,萬斯同修明史,把老子,莊子的注解,和道士的書錄在一塊。近來的四庫提要,也依著這種謬見。眞是第一種荒唐了。又像小說家雖然卑近,但是七略所錄,鬻子,宋子,靑史子,周紀,周考,都在小說家。隋書經籍志所錄,辯林,古今藝術,魯史欹器圖,器準圖,都在小說家。大槪平等的敎訓,簡要的方志,常行的儀注,會萃的札記,奇巧的工藝,都該在小說家著錄。現在把這幾種除了,小說家里面,只剩了許多間談奇事。試想這種小說,配得上九流的資格么?這是第二種荒唐了。古來的九流,近來雖不完全,但看隋經籍志,名家只有四部書,墨家只有二部書,縱橫家只有兩部書,也還各自分開,并不為書少了,就勉強湊做一堆:近來人不管合得合不得,一把睿送在雜家圏子里。章學誠說的:『驅蛇龍而放之菹,』這是第三種的荒唐了。要把子部目錄,細細整理,就不是劉向父子出來,總要有王儉、阮孝緒的學問,才彀得上,斷不是紀昀,陸錫熊這班人所能勝任的。
責任編輯:中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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