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件洋古董,是一個木頭框,雕得非常壯觀,非常細膩。它是一塊木頭雕出來的,四個邊。當然這是個陳年的老框,框里面鑲了一塊瓷器,上面的畫是先畫在瓷土上面,然后再把它燒出來的。這件瓷器上的畫畫得細得不得了。頭發、眼神、嘴唇、脖子,甚至她脖子上的肉都很清晰。她的胳膊,顏色白里透紅,手里拿著麥穗。
這幅畫,這個寶貝是在古董店里面找到的。老板看到我就開出價錢來,然后看著我,說不曉得什么東西。我說我要是能夠講出來它是什么東西,是不是打折?我能講出這個典故。這是什么典故?基督教所說的《圣經》,我們叫做《新舊約全書》。在《新舊約全書》里,有一章叫做《路得記》。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位女士,她的名字就是路得。
原來《新舊約全書》里有一章就是寫路得的。路得是古代猶太人的一個貞節烈婦,一個道德非常高尚的女士。這個故事是說她有公公,有丈夫,有婆婆。婆婆有兩個兒子,一個兒子是路得的丈夫,另外一個兒子就是路得丈夫的兄弟。路得的公公死了,婆婆的兩個兒子也死了。換句話說,一門都是寡婦。老太太帶著兩個兒媳婦,其中一個兒媳婦就是路得。這個老太太就跟兩個兒媳婦說,丈夫也死了,大家可以拆伙了。可是路得不肯,路得愿意跟著婆婆去天涯海角,要陪著婆婆,照顧婆婆。當然另外一個兒媳婦離開了。這個婆婆叫做拿俄米,她對路得說拆伙了,路得說:“不要催我回去,不要叫我離開你。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我也在哪里住;你的國,就是我的國;你的神,就是我的神;你在哪里死,我也在哪里死,也葬在哪里。”這就是路得的精神。
后來路得跟她婆婆很窮困地在麥田里面看著別人收莊稼,她就撿剩下來的麥穗。撿的時候,就認識了一個猶太人的親族,這個親族想買路得家的地。猶太人有個傳統,就是你若要買誰家的地,你就得討人家這個地里面的寡婦。“死人的妻摩押”,就是說她的丈夫去世后,如果有人要買他家的地,就要娶他家的寡婦,這樣就使死人在產業上存留他的名。按照猶太人的規矩,要定奪什么事,比如贖回或者交易,棄權的人脫鞋,以此為證據。一個叫波阿斯的人喜歡路得,就問那個親族是否要買地,是否要娶路得。那個親族對波阿斯說,你自己買吧。他本來有資格買,但他不買,將鞋脫下來表示棄權,所以路得就嫁給了波阿斯,最后生了個兒子叫做俄備得,為大衛之祖,而大衛就是猶太人的祖先,這就是整個的故事。
這個故事就是路得的故事。由于我李敖識貨,所以古董商對我大為佩 服,因為我見了這幅畫能夠講出這么多的故事來,人家覺得便宜賣給你也服氣,也甘心、愿意。這就是我李敖干的事情,憑學問到處占便宜。
《路得記》的故事代表了什么?代表了即使一個古代的猶太女人,她也有一個信仰,這個信仰就是在丈夫死了以后,要追隨自己的婆婆到天涯、到海角,同甘共苦,或者說同苦共苦,因為沒有什么甘。“不要催我回去,不要叫我離開你。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我也在哪里住;你的國,就是我的國;你的神,就是我的神;你在哪里死,我也在哪里死,也葬在哪里”。雖然她只是一個很淳樸的民間女子,可是她有她的信仰。
今天所講的故事來自洋古董,這洋古董是19世紀的古董,出自德國。我們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這是KPM。什么是KPM?KPM就是(卡福曼)工廠所做的瓷器。這古董一看就是KPM的產品。內行人能夠憑學問把它搞來,然后展示給大家。
我給大家展示洋古董,然后告訴關于它的典故,是要告訴大家,信仰對人是多么重要,雖然現在很多人什么都不信。我們先罵西太后,說她是壞女人。可是大家不要忘記,即使是那個壞女人,她也有很多的信仰。譬如說她最后為什么把自己的權力形式上要還給男生呢?要還給她的兒子同治皇帝呢?要還給光緒皇帝呢?為什么?因為她尊重男人做皇帝的傳統。她為什么怕歷史寫她呢?因為她知道歷史,她要尊重。她為什么要怕祖宗譴責她呢?因為祖宗的看法對她很重要。她為什么把珍妃推到井里去,然后又要做佛事來超度珍妃呢?因為她相信鬼神。換句話說,她雖然是個壞女人,但還是相信很多東西,那些東西就是她的信仰。
我給大家談信仰對人類多么重要。現代的人越來越喪失信仰,什么都不信,什么都敢干,不對的。有些人看我像老派的人物,我也說我是老派的人物,譬如我說我崇拜、敬仰那些老一代的共產黨人,這話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老一代的共產黨人,他們有他們的信仰。他們的信仰就是我常常說的“拋頭顱,灑熱血,坐穿牢底,橫尸法場”。為了信仰萬死不辭、九死無悔。這是他們的信仰,殺身成仁,舍生取義。這都是他們的信仰。這種信仰現在人不太有了,或者說覺得沒有必要了。可是我們這種老派的人,總覺得人有信仰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當年為反對美國在越南作戰,西貢的和尚往身上澆上汽油,然后坐在那里把自己燒死,用自焚的方法來抗議。旁邊還有人在圍觀,看他把自己燒死。當美國帝國主義面對的所謂的敵人就是這個樣子,從容就義,把自己燒死的時候,你不覺得美國人失敗了嗎?你搞不過他們,他們為了信仰可以自焚。我們不談對不對,也不談殘忍不殘忍,單是這種信仰表達出來的力量就值得欽佩。
美國有本有名的小說叫做《白鯨記》,講一個船長,他的一條腿被一頭白鯨給咬掉了,他就天涯海角去找那頭鯨,找到后,他拿魚叉扎到鯨的肉里,最后鯨沒死,這個船長被鯨拖走了。當初跟他出海的大副,反對這樣的冒險,覺得沒有意義,人跟鯨斗什么呢?但看到這個情景后,這個大副就瘋掉了,跟著就沖上去了,最后整條船除了一個人以外,都死掉了。
這大副叫什么名字呢?叫Starbuck。有個咖啡店也叫Starbucks。我李敖學問太大了,一看這個名字,你們想到的是咖啡店,我一看就聯想到《白鯨記》里面的那個大副,受了船長的感召,看著船長被吊在鯨身上,船長臨死以前,手還在招,這大副自己明明知道船長瘋了,他也跟著他瘋掉了,這就是我看到starbuck后的反應,不是一杯咖啡,而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由于我的博學,所以看到starbuck后,別人想到的是咖啡店的名字,我想到的就是《白鯨記》里面的那個跟著船長瘋狂的大副干的事情。我舉這個例子是想告訴大家,這是一種信仰。好比說大提琴家卡薩爾斯,如果哪一個國家是專制國家,他就不去那個國家演奏,不管你有多少群眾,不管多么歡迎他,他就不去,這就是大提琴家的一個信仰。
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了解這個信仰了,現代人不會了解,丈夫死了,為什么要跟著婆婆流浪天涯海角?你去哪里我去哪里,你信哪個神我信哪個神,你去哪個國我去哪個國,你死在哪里,我跟著死在哪里。為什么有這樣的女人?可是那個時代里,就是有這種女人,有路得這種類型的女人,那個時代就是有《白鯨記》里的獨腳船長,然后有瘋子樣的Starbuck大副跟著一頭鯨到天涯海角。就是有這種人。所以我的意思是說信仰本身是多么重要。
所以當你們在電視畫面里看到我李敖的時候,你們必須要承認這個人不一般。我有很多信仰。好比說為了慰安婦的事情,我拿出我收藏的一百件藝術品,全部賣掉,賣了三千三百萬臺幣,相當于那時候的一百萬美金,給那么多慰安婦,為了抵制日本帝國主義,不讓你日本人用錢來收買我們,我們不給你這個機會。這個信仰一般人做得到嗎?為了抵制日本鬼子,抵制日本帝國主義,我要拿出一百件的收藏品,我本身也沒有很多件,一百件全部拿出來,去賣。這就代表我這種人的信仰。
最近我們臺灣一位有名的“國會議員”,就是“立法委員”,原住民的代表高金素梅,她去日本的靖國神社抗議,那個圖片主要就是我提供的,因為他們沒有我這么好的學問,找不到這么多日本人殺臺灣原住民的圖片。同樣的,她去日本最后缺一百五十萬臺幣的時候,我說我先捐十分之一,十五萬塊錢捧到她手里,也是活生生的銀子啊。一般人覺得不可思議。我最近干的事情,就是把我的萬寶龍的海明威對筆拍賣,一賣賣到五十萬臺幣。干什么呢?捐給高金素梅,支持她到美國、聯合國去鬧日本人,對不對?
我們不但是在日本向你們抗議,還把這個事情帶到紐約,你日本鬼子不是要進聯合國安全理事會做常任理事國嗎?你沒有資格,我們把你這些丟人現眼的事情、證據都抖出來,在紐約聯合國大樓面前,都給你抖出來,看你日本鬼子還能不能夠想坐享其成,想去冒充善人進聯合國安全理事會。這都是我李敖干的事情,為什么捐錢?原因就是我有信仰。所以我跟大家說,還是有一點信仰比較好。
如果你渾渾噩噩一輩子,沒有信仰,只知道賺點小錢,撈一點小錢,而舍不得花,也不會花,我認為是沒有意義的。我們要設定我們的信仰,然后為它付一些代價。代價還沒有那么慘烈,不需要拋頭顱,不需要灑熱血,不需要坐穿牢底,不需要橫尸法場,只是花了我們一些精神和錢而已,又何樂而不為呢?
摘自《李敖有趣:活著你就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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